机要室的电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不动上海六月闷热的空气。陈晓面前摊着三份不同渠道送来的海军系统内部简报，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按捺不住的躁动。
“下一步，必须彻底摧毁美国太平洋舰队的残余力量！”——这份语气最强硬，来自联合舰队某个激进参谋。
“机动部队休整补充基本完成，寻求决战契机……”——这份比较官方，出自军令部。
“美军航母动向成谜，疑有增援迹象……”——这份来自前线侦察单位，字数最少，却被陈晓用红笔圈了出来。
这些信息在陈晓脑中自动拼凑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地名——中途岛。
他知道，历史的绞索正在收紧。而他，是少数能看到绞架轮廓的人。
一份非正式的“意见征询”文件被秘密送到他的桌上，标题含糊其辞：《关于进一步扩大太平洋制海权的若干设想》。内容没有明说中途岛，但通篇都在讨论远程奔袭美军航母编队的可行性与风险，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赌徒式的狂热。
小林弘树再次找到他，这次脸上没了之前的绝对自信，反而带着一丝不确定：“高桥君，海军那边……想法很激进。你看看，从情报角度看，这事……靠谱吗？”
“大本营那边，想听听我们的意见。”小林压低声音，疑虑中又带着一种参与绝密决策的亢奋，“关于下一步战略方向，特别是……寻求与美军航母主力决战的可能性。地点，可能选在这里。”他手指在太平洋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圈点了点——中途岛。
虽然早有预料，陈晓的心脏还是微微缩紧。历史的车轮，正沿着既定的轨迹，轰隆隆地碾过来。而他，是少数几个能看到前方是悬崖的人。
“课长，”陈晓放下手中的铅笔，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这种规模的战略决策，涉及因素太多，属下不敢妄言。”
“哎呀，高桥君，你就别谦虚了！”小林不满地摆手，“谁不知道你的战略眼光？珍珠港之前你就看得那么准！这次也需要你的‘预感’！”
预感？陈晓内心冷笑。我那不是预感，是标准答案照抄。可这次，抄了答案也不能交卷。
这是个比菲律宾更烫手的山芋。直接反对，立刻会成为“懦弱保守”的靶子，被狂热分子撕碎。盲目赞同，又等于亲眼看着日本人往火坑里跳，虽然这是他“乐见”的结局，但过程必须“自然”，不能引火烧身。
他决定再次走钢丝。
他花了整整两天，闭门造车，不，是闭门炮制出一份极其“客观”、“严谨”到近乎繁琐的分析报告。报告里没有“支持”或“反对”，只有冰冷的数据和概率。
他详细列举了日军能动用的航母、舰载机数量，与美军可能迎战的兵力进行对比（他刻意“忽略”了美军已破译密码和紧急修复“约克城”号的关键信息）。他重点分析了长途奔袭的后勤压力、通讯保障的脆弱性、天气影响以及美军以逸待劳、可能获得岸基航空兵支援的优势。任何一环出问题都是灭顶之灾。他甚至“贴心”地计算了在各种假设条件下，日军的胜率波动范围，从“理论上的可观”到“现实中的极其渺茫”。
报告的结论部分，他写得如同最保守的保险条款：
“……综上所述，此类超远距离机动作战，收益与风险皆呈几何级数放大，理论上存在一举定鼎之可能，然实际操作中风险极高，容错率极低。其成功极度依赖于信息的绝对单向透明、战术执行和时机把控上的完美无瑕，以及相当程度的运气成分。任何微小意外，均可能引发灾难性连锁反应，导致无法承受之后果。建议决策层对此有最清醒之认识，并做好承受重大损失之心理与物质准备。”
他把这份裹着厚厚“理性”外壳的报告交给小林时，特意强调：“课长，这只是基于有限信息和纯理论模型的推演，存在大量不确定性。最终决策，还需长官们乾坤独断。”
小林翻看着报告，眉头越皱越紧：“高桥君，是不是……太悲观了？帝国海军自珍珠港以来，气势正盛，正当乘胜追击，一举奠定胜局！”
陈晓微微躬身：“属下只是尽本分，指出所有潜在风险。渴望胜利与评估风险，并不矛盾。”
内心吐槽：悲观？我恨不得把“此去必死”四个字刻在你们脑门上！可我能吗？我只能用这种官僚腔，给你们这群杀红眼的赌徒泼点冷水。
小林带着报告走了，背影有些犹豫。
几天后，风声传来。在更高层的战略会议上，他这份“风险提示”被某些激进派将领嗤之以鼻。
“山本长官的决心已定！”一个海军参谋在走廊里遇到陈晓，故意提高了音量，语气带着不屑，“真正的军人，要有敢于豪赌的魄力！坐在办公室里打算盘的人，懂什么海战！”
陈晓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肩而过，仿佛没听见。
他知道，他的警告如同投入惊涛骇浪的一粒沙子，瞬间消失无踪。日本这架战车，油门已经踩死，刹车早已失灵。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确保自己不被这辆失控的战车甩出去，或者在它爆炸时被波及。
回到办公室，他锁上门，从抽屉暗格取出密码本。他需要将这份关于日军可能发动大规模远洋作战的“战略动向”及巨大风险，传递给军统。这改变不了中途岛的结局，但或许能让重庆方面更清楚日本的困境和未来的转折。
刚译完密信的最后几个字，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佐藤将军的副官，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高桥阁下，将军请您立刻去一趟。东京……来了特使，指名要听取您关于太平洋局势，尤其是下一步作战方向的……全部研判。”
东京特使？在这个节骨眼上？
陈晓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密码本差点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