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寂,机关大楼早已空无一人。陈晓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霓虹灯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白天的喧嚣和伪装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寂静和自我审视。
“高桥晓”。
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掩护,一个工具。它承载了太多的东西——日特的信任、同僚的敬畏、“战略预言家”的荣耀,以及……无尽的罪责。它像一层浸透了鲜血和谎言的皮肤,紧紧包裹着他,几乎要与他的骨骼血肉长在一起。
白天与佐藤那场“和解”戏码的余温还在,带来的不是安心,而是更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他笑着接受敌人的赞美,感激着敌人的“信任”,这感觉比直面黑木的枪口更让人窒息。
珍珠港的冲天火光,仿佛在他眼前重现。那些葬身火海的美国水兵,那些在睡梦中或惊恐中逝去的生命,虽然并非他亲手所杀,但他的分析,他的报告,无疑是那场屠杀的重要推手之一。他是“高桥晓”,是日军眼中的天才,也是历史悲剧的间接缔造者。这份“功勋”,像滚烫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还有在南方战场上,因为他提供的“精准”情报而可能更有效推进的日军铁蹄下,又有多少东南亚的平民和抵抗者丧生?他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运筹帷幄,输出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沾染着千里之外的鲜血。那些模糊的、从未谋面的死亡,像无形的鬼魂,萦绕在他周围。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负罪感和荒谬感汹涌而来。他扶着额头,手指深深插入发丝,胃里一阵翻搅。白天面对佐藤时吃下的那点东西,此刻在胃里灼烧,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
我到底是谁?陈晓?还是高桥晓?
我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生存?为了更大的战略目标?还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个黑暗的身份所同化,甚至……开始享受那种隐藏在幕后、间接操控无数人命运的扭曲快感?
“不惜一切代价”……军统的命令言犹在耳。这个“代价”,是否也包括了自己的良知和底线?当他冷静地分析着如何更有效地帮助日军进行侵略时,那个来自未来的、属于陈晓的灵魂,是否正在一点点被“高桥晓”吞噬?
他想起了那些被他设计除掉的汉奸和日特,那些人确实该死。他以“清理害虫”的名义动手,内心并无多少波动。但长此以往,以暴制暴,以恶制恶,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自己最终又会变成什么?一个更冷酷、更精于计算的杀戮机器?一个真正的“高桥晓”?
内心经历着短暂的、却无比剧烈的煎熬。彷徨、怀疑、自我否定……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几乎要将他拖入意识的深渊。他甚至产生了一瞬间的冲动:不如就此暴露,结束这场无间地狱般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远处,依稀可见黄浦江上船只的灯火,像黑暗中微弱的萤火,倔强地亮着。
他想起了姐姐陈美娟那短暂而坚定的眼神,想起了这片土地上无数正在遭受苦难的同胞,想起了这场战争背后,那个古老民族不屈的脊梁。他想起了自己穿越而来时,那份最初的不甘和想要做点什么的模糊冲动。
他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太多,也背负了太多。现在退缩,意味着前功尽弃,意味着姐姐可能遭遇不测,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努力”和“牺牲”(包括那些因他间接而死的人)都失去了意义。也意味着,他向这个黑暗的时代,以及自己内心可能滋生的黑暗,彻底投降。
活下去。完成任务。看到胜利的那一天。然后,带着这身洗刷不掉的罪责和无法言说的秘密,活下去。
这简单的目标,在此刻显得如此沉重,却又如此清晰。它像一根最后的缆绳,将他在自我怀疑的漩涡中拉回。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埃和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眼神,在经历了短暂的迷茫和痛苦后,重新变得冰冷、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狠厉。
罪责无法抹去,但沉溺于自责毫无意义。他必须背负着这沉重的阴影,继续走下去。将这条路走到黑,走到尽头,直到能够亲手撕下“高桥晓”这张面具,让阳光照射进来的那一天。到那时,才有资格去审判自己,或者……被审判。
他站起身,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摸索着拿起那份关于缅甸战局的情报文件。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带来一丝现实的刺痛感。
他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一小片桌面,也照亮了他此刻冰冷、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狠厉的眼神。
“高桥晓”的阴影将如影随形,这身份的重量和罪孽,他无法摆脱。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是那个掌控影子的人,而不是被影子吞噬。
他埋首于文件之中,开始专注地分析上面的信息,仿佛刚才那场内心的风暴从未发生。
只是,在翻过一页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文件的右下角,不知被谁,用极细的铅笔,留下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小的“?”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