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晓在双重压力下艰难挣扎、发出模糊预警的同时,梅机关内部却弥漫着一种与战争临近的紧张感格格不入的、诡异而乐观的氛围。
日美之间的谈判仍在华盛顿进行,报纸上偶尔会透露出一些“进展良好”、“有望达成谅解”的消息。这些消息被日本方面刻意放大和渲染,成为了麻痹对手、掩盖真正战略意图的烟幕弹。
机关食堂里,几个参谋一边吃着饭,一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
“听说了吗?野村大使和赫尔国务卿又进行了长达数小时的会谈,气氛好像不错!”
“看来美国人还是怕我们的!他们不想两线作战!”
“说不定真的能达成协议?那样我们就不用和美国人开战了,专心处理支那事务就好了。”
“是啊,如果能和平解决,那真是帝国之幸啊!”
陈晓低头扒拉着碗里的腌萝卜,嚼得嘎嘣响。
演戏演全套,装傻装到死。 他心想,这帮人精得能从前线电报里抠出加密符,却偏偏信了报纸上“进展良好”的鬼话?
甚至一些中层军官也开始产生幻想,觉得也许战争可以避免,帝国可以通过外交手段获得部分想要的资源,不必去冒与美国全面开战的巨大风险。
小林弘树端着清酒凑过来,满面红光:“高桥君,你怎么看?我觉得这回有戏!”
陈晓抬起眼皮,扯出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是上策。”
上策个屁。 他在心里冷笑,你们管“从中国撤军”和“恢复石油供应”叫谈判?这分明是互相扔战书前最后的礼貌性鞠躬。
走廊上碰见黑木,那老小子居然破天荒没瞪他,反而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和平总是好事。”
连你都信? 陈晓差点脱口而出,你他妈不是连我报销一张电车票都要查八遍吗?
回到办公室,他翻开最新一期的《上海日新闻》,头版赫然写着《日美关系迎来曙光?》。配图是野村大使与赫尔握手的照片,两人笑得像刚签完离婚协议的夫妻。
演技真好。 他指尖敲着报纸,可惜剧本早就写好了——第一幕假装谈判,第二幕掀桌子杀人,第三幕全员下地狱。
窗外飘起细雨,法租界的梧桐叶粘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几个日本军官撑着伞匆匆走过,嘴里还哼着《君之代》。
就像一群赶着去参加自己葬礼的傻子。
他强迫自己继续写那份《南洋石油运输风险评估》,笔尖却不由自主地划出“珍珠港”三个字。
整个机关里,似乎只有陈晓一个人,冷眼看着这片“和平”的烟雾,内心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和孤独感。
他知道所有的谈判都是假象。日本提出的条件美国根本不可能接受,比如要求美国恢复石油供应并停止援助中国;而美国提出的条件日本也绝不会答应,比如要求从中国撤军。谈判桌上的唇枪舌剑,不过是为了给军事行动争取最后的准备时间,麻痹美国人,让他们相信日本真的会屈服于经济压力。
这些人……这些精明狡诈的特工、参谋,难道真的看不穿这拙劣的表演吗?还是他们内心深处也畏惧与美国开战,宁愿选择相信这虚幻的和平?
陈晓坐在办公室里,听着外面走廊上传来的、关于谈判的乐观议论,感觉自己像一个提前看了剧本的观众,坐在剧院里,看着台上的人们沉浸在一出注定是悲剧的戏剧中,还自以为会有团圆的结局。
他不能提醒,不能解释,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不相信“和平”的表情。他必须和所有人一样,表现出适当的、谨慎的乐观。
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带来的不是优越感,而是沉重的压力和一种彻骨的冰凉。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上海的冬天来临了,寒风吹过街道,卷起几片枯叶。人们行色匆匆,为了生计奔波,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毫无察觉。
战争的机器早已开动,钢铁的齿轮正在紧密咬合,巨大的惯性已经无法停止。而这里,这座大楼里,却还在谈论着可笑的“和平”。
当晚加班时,通讯课送来份急电:外务省要求全面核查在沪英美侨民资产清单,理由是“为后续通商协定做准备”。陈晓刚签完字,电话突然炸响。总机转来佐藤将军秘书的通知:“明日十点,请高桥组长参加‘战后经济规划研讨会’。”
挂断后,陈晓冷笑出声。连“战后”剧本都写好了?他抓起红笔在日历12月7日狠狠画圈,墨迹晕染如同血渍。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团模糊的水汽,又慢慢消散。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栋楼里的人们,还在争论着会不会下雨。
他转过身,拿起一份关于菲律宾美军机场混凝土厚度的评估报告,强迫自己沉浸到那些枯燥的数据中去。
只有工作,才能暂时压抑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想要大声疾呼的冲动。
烟雾终将散去,露出后面冰冷的钢铁和鲜血。
只是不知道,当那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这里又有多少人,能承受得住真相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