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大佐的“清酒宴”像一场短暂的寒流,虽然人已离开上海,但那冰冷的审视和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希望你的分析能一直这么准确”,却像一根无形的冰刺,留在了陈晓的脊梁骨里。关东军这条线,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他这颗“南进派”的明星,并且绝无善意。
黑木中佐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微妙。他依旧苛刻地审查每一份文件,提出的问题愈发刁钻,有时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哲学的刨根问底,仿佛不仅要验证情报的真伪,更要剖析陈晓思维模式的每一个角落。但他又会在某些时候,看似无意地透露一点关于关东军内部对资源分配不满的小道消息,或者对参谋本部某些大佬性格癖好的点评,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其真实意图。
陈晓感觉自己像是在两个磨盘之间碾磨的豆子,一边是佐藤-黑木-关东军这条若隐若现的北方压力线,另一边则是日益紧迫的、将他推向南方战略的“大势所趋”。他必须更加小心地保持平衡,既要持续输出“高价值”分析巩固地位,又要确保不留下任何能被北方系抓住的把柄。
机会很快以另一种形式出现。随着日军进驻法属印度支那北部,切断滇越路,其“南进”的野心已昭然若揭。东京大本营下达指令,要求各情报机关加紧对东南亚各地,尤其是荷属东印度(印尼)和英属马来亚的兵要地志、资源分布、防御工事、以及英美荷驻军情况进行全方位的情报搜集与评估。
上海梅机关由于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和情报汇集能力,被赋予了协调华中、华南方向对南洋情报搜集的重任。而这个“协调”的具体工作,自然落到了新成立的“战略情报协调小组”头上。
黑木中佐负责总揽和向上汇报,而实际负责筛选、分析、汇总各方情报,并撰写综合评估报告的苦力活,则毫无悬念地落在了陈晓肩上。
面对如雪片般涌来的、真假难辨、质量参差不齐的情报——有关乎婆罗洲油田产量的推测,有关于新加坡要塞火炮口径的传闻,有关于爪哇岛土着部落对日军可能态度的胡乱猜测,甚至还有关于马来亚丛林里蚊子大小的离谱报告——陈晓再次发挥了他“信息过滤器”和“逻辑缝合怪”的强大能力。
他夜以继日地工作,在海量的垃圾信息中筛选出可能有价值的碎片,运用其超越时代的宏观视角,将这些碎片拼凑、放大、合理化,最终形成一份份数据详实、逻辑清晰、结论明确的评估报告:
《基于航运数据与地质报告的荷属东印度石油产能再评估》
《英属马来亚防御体系脆弱点初步研判(基于公开资料与航拍照片分析)》
《缅甸公路通行能力及其对重庆政权生命线意义分析》
这些报告极大地提升了日特高层对南洋地区的认知水平,虽然其中不可避免地掺杂了陈晓基于历史知识的“合理推断”,但其严谨的形式和大量引用的“客观”数据,使其说服力极强。甚至连黑木中佐在审阅时,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只能在个别措辞上吹毛求疵一番。
小林弘树更是欣喜若狂,仿佛这些报告都是他亲自写出来的一样,奔走相告“高桥君又立大功”。陈晓在日特内部的“战略情报专家”地位更加稳固。
然而,在这份“殊荣”背后,陈晓却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和寒意。他正在亲手为敌人的侵略铺路,用他最锋利的笔,绘制着通往同胞和盟友灾难的路线图。每一份报告送出,他都能想象到未来战火燃起、生灵涂炭的景象。
但他没有选择。他必须继续下去,甚至要做得更“好”。只有获得更大的信任,接触到最核心的机密,他才有可能在关键节点上,施加那么一丝微乎其微的影响,或者,至少能保住自己和姐姐的性命。
他就像一个明知前方是悬崖的马车夫,却不得不拼命鞭打马匹,让车跑得更快,只为了在坠落之前,找到那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逃生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