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关于战略抉择的绝密纪要,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陈晓脑海中一个更加大胆、也更加危险的计划。之前的搞钱、锄奸、制造内耗,都只是在敌人庞大的躯体上制造创口。而现在,一个可能性——真正从战略层面,用无形的笔杆子影响甚至“引导”这头战争巨兽走向它命中注定的毁灭之路——就清晰地摆在他的面前。
他知道历史的最终答案:日本选择了南进,偷袭珍珠港,最终玩火自焚。但他不再满足于仅仅等待历史发生。他要做的,是悄无声息地、利用自己此刻被“重视”的地位,用看似“客观、严谨、理性”的分析报告,持续地为“南进”这个选项增加砝码,涂抹上“唯一理性选择”的光环,同时巧妙地将“北进”选项描绘成充满巨大风险和不确定性的泥潭。
他再次全身心投入到“勤奋分析师”的角色中,但他搜集、筛选、解读信息的视角,已经带上了明确无误的目的性和倾向性。
他启动了一个系统的“信息塑造”工程,精心撰写了一系列相互关联、层层递进的分析报告。报告的核心主题紧紧围绕两个轴心:“美国日益增长的威胁与遏制意图”以及“东南亚资源对于帝国生存与胜利的绝对必要性”。
在关于美国的系列报告中,他绝口不提美国会立刻参战(那过于耸人听闻且缺乏依据),而是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一点点编织证据链。他大量引用《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时代周刊》等美国主流媒体的报道和社论,详尽罗列罗斯福政府逐步收紧对日废钢、石油、航空燃油出口管制的具体时间表和数量变化;他分析美国对华“租借法案”援助物资的不断增长及其战略意义;他追踪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演习的频次、规模、以及最新部署动向(“意外”地发现其重心似乎在向珍珠港倾斜);他还整理美国国内工会、教会、媒体日益高涨的反日舆论和排外法案的动向。他的核心论点始终保持着“客观”的包装:大量事实表明,美国虽未直接参战,但其国家政策已明确转向遏制和削弱日本,正在通过经济和政治手段一步步绞杀帝国的战争潜力。日美冲突并非是否会发生的问题,而是何时、以何种方式爆发的问题。帝国必须掌握主动权。
在关于东南亚资源的系列报告中,他则化身最务实的经济学家,堆砌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他引用三井、三菱等大商社的调查报告,详述荷属东印度(印尼)婆罗洲油田的惊人储量和产量潜力;他分析马来亚的橡胶产量占全球的份额及其对现代化军队的重要性;他计算法属印度支那(越南)和暹罗(泰国)的稻米出口能力如何能缓解日本国内的粮食短缺;他还评估缅甸的钨矿和北婆罗洲的木材资源。他将这些令人垂涎的数据与日本国内不断告急的石油库存、橡胶储备、粮食配给进行残酷对比,描绘出一幅“坐困愁城”与“破局求生”的生死抉择图景。在他的笔下,东南亚不再是遥远的地理概念,而是帝国能否继续呼吸的“生命线”。
对于“北进”选项,他在分析苏联和远东局势时,笔调则变得格外“审慎”甚至“悲观”。他着重强调苏联远东红军的庞大兵力、精良装备(特别是bt系列快速坦克和伊-16战斗机)、以及依托西伯利亚大铁路形成的强大后勤补给能力。他“合理”推测,即使德国在欧洲得手,斯大林也绝不会轻易放弃远东,很可能通过牺牲部分欧洲领土来换取时间和空间,巩固东方防线。他再次提及诺门坎战役的教训(虽官方淡化,但前线军官的回忆录透露了苏军火力和装甲力量的恐怖),暗示北进极可能再次陷入一场代价高昂、胜负难料的消耗战,而严寒的西伯利亚荒原,即使占领,短期内也无法提供帝国急需的石油和橡胶。
所有这些报告,他都以“高桥晓”特有的风格呈现:语言冷静克制,数据详实精准,引证丰富权威,逻辑推理看似严密公正。通篇找不到“帝国必须南进”的直接鼓动,只有“基于大量事实的深度分析”和“对潜在风险的严峻预警”。结论总是开放性的,留给读者“自行判断”,但所有的论据和逻辑箭头,都无比清晰地指向同一个方向——南进是更符合帝国利益、甚至关乎生存的必然选择。
这些报告通过小林弘树的渠道,被源源不断地送往上海派遣军司令部、海军武官府、乃至东京的军令部和参谋本部。起初如同泥牛入海,但渐渐地,陈晓从各种渠道捕捉到了一些微妙的反馈。
机关内部非正式的战略沙龙上,“南进”的论调开始明显占据上风,尤其是海军系统的军官们,几乎将他的报告奉为圭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找到知音的热切。小林弘树与他闲聊时,也越来越多地提到“军部的某位大佬对你的分析十分赞赏”或“海军方面认为你的判断切中要害”。
直到这天,一份来自更高层的、非正式的文件评议摘要被送到了他的桌上。上面汇集了多位参与核心战略制定的高级官员对他近期报告的零星批示。大多数评价是“眼光独到”、“分析透彻”、“极具参考价值”。其中一条来自某位资深参谋本部作战课领导的批示,让陈晓的目光停留了许久:
“高桥分析官之系列研究,数据支撑有力,战略视角宏阔,尤其对美英战略意图之研判,与吾辈之深层忧虑高度契合。观今日之势,南进一事,恐已非多种选项之一,而为打破困局、求取生机之唯一途径。然具体实施之方略,尤需周密推演,重点评估美英之反应强度、我军之突击效能及初期决胜之把握。”
陈晓反复咀嚼着这段话,尤其是“唯一途径”这四个字。
他知道,他精心播撒的种子,已经在这部战争机器最核心的决策层中,找到了肥沃的土壤,并开始生根发芽。
他仿佛听到,历史的巨轮,正在被他用一支来自未来的无形之笔,悄无声息地拨动着,朝着那个既定的、也是他暗中期望的毁灭终点,不可逆转地加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