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饼的柔韧口感还留在齿间,阳光暖意渗入四肢,陈景行倚着门框,感受着伤腿传来的、持续消退的灼痛和麻木。他甚至尝试着,在陈沐阳紧张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地,将受伤的脚掌平放在藤席上,脚趾微微蜷缩又展开,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肌肉和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清晰的刺痛,但这刺痛中,蕴含着力量回归的信号。
“爹!别急!”陈沐阳连忙扶住父亲微微摇晃的身体。
陈景行额上渗出细汗,脸上却带着一丝虚弱的笑意:“能动…就好…能动…就有指望…”
就在这时,女孩从根屋角落的藤筐堆里直起身。她手里拿着那个装暗红解毒草叶片的藤篓,篓子几乎见底,只剩下寥寥几片边缘卷曲、药香淡薄的叶子。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走到陈景行身边,蹲下,小心地揭开包裹伤腿的植物韧皮。
墨绿色的药膏下,肿胀消退了大半,乌紫的淤血散开成大片的暗红,伤口边缘的翻卷皮肉开始收敛,呈现出新鲜的粉红色。这是好转的迹象。但伤口深处,靠近骨骼的地方,依旧透着一丝顽固的暗沉,按压时,陈景行会忍不住倒吸冷气。毒素并未完全拔除,如同盘踞的蛇影。
女孩的目光在几乎空了的药篓和陈景行伤腿的暗沉处来回扫视,那深潭般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忧虑的涟漪。她站起身,走到根屋门口,掀起门帘一角,目光投向村落外——那片被高大树木和浓密藤蔓遮蔽的、深邃幽暗的雨林。
药,快没了。而父亲腿上的毒,还未根除。
陈沐阳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他顺着女孩的目光望去,村落边缘,卡努魁梧的身影依旧靠在那棵巨大的板根树下,像一块生了根的阴沉岩石,冷冷的目光穿透枝叶的间隙,钉在根屋这边。要深入雨林寻找那救命的暗红草,卡努和他那毫不掩饰的敌意,是横亘在眼前的第一道荆棘。
“要去找药?”陈沐阳走到女孩身边,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同样投向那片深邃的绿。
女孩没有回头,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她的手指在门框粗糙的木纹上轻轻划过,然后抬起来,指向村落边缘密林的深处,一个被巨大藤蔓和垂落气根完全遮蔽的、光线几乎无法透入的方向。
“我跟你去!”陈沐阳毫不犹豫。父亲的情况离不开女孩的照料,深入雨林采药,危险重重,他不能让女孩独自冒险。
女孩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依旧沉静,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又转回去,凝视着那片幽暗的密林入口,仿佛在衡量着路径与风险。
“带上他!带上陈!”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沉默。少年奇诺像只灵活的猴子,不知何时从栈道下方攀了上来,跳到空地上。他小脸上带着兴奋,指着陈沐阳,对女孩叽里咕噜地说着,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燧石手斧劈砍藤蔓的动作,又拍拍自己腰间的小号黑曜石刀和悬挂的短小藤弓。“我能带路!我知道老地方!卡努他们不敢去那片‘蛇藤窝’!”
蛇藤窝?陈沐阳心中一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不祥的气息。
女孩的目光在奇诺兴奋的小脸和陈沐阳腰间的手斧上停留片刻,又看了一眼靠在门内、面露忧色的陈景行。沉默了几息,她几不可察地颔首。算是默许了这个临时的三人小队。
没有更多准备的时间。女孩迅速从藤筐里拿出几个坚韧的叶片卷成的小囊,分给陈沐阳和奇诺。她自己则背上一个细密的藤条背篓,将最后几片珍贵的暗红草小心地放进去,又塞入几块烤树薯和一小囊清水。奇诺麻利地给自己的小藤弓上弦,检查着几支尾部绑着彩色羽毛的短箭。
陈沐阳深吸一口气,将燧石手斧在腰间的藤蔓束带里插紧,接过叶片囊系在腰间。他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爹,我们去去就回,您千万别动。”
陈景行用力点头,眼神里是担忧,也是全然的信任:“小心…都小心…”
三人走下栈道,踏入村落边缘的湿软地面。泥土混合着腐叶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瞬间被头顶浓密的树冠吞噬大半。奇诺像一只熟悉自家洞穴的小兽,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前方那被巨大藤蔓和气根完全遮蔽的幽暗入口。女孩紧随其后,身影迅速被晃动的藤影吞没。
陈沐阳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根屋在村落悬空的背景下显得安静而遥远。卡努的身影依旧在板根树下,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他的目光追随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那道疤痕在树影里显得更加深刻。陈沐阳不再犹豫,低头钻入了那片浓密的、带着潮湿腥气的“门帘”。
真正的雨林在眼前展开。与村落周围被清理过的区域截然不同。这里光线昏暗,巨大的板根如同扭曲的墙壁,盘根错节的树根在湿滑的苔藓和厚厚的腐殖土上隆起,形成天然的绊索。手臂粗的藤蔓从几十米高的树冠垂落,如同巨蟒悬空。空气粘稠得如同液体,弥漫着浓烈的植物腐烂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气息。各种奇形怪状的蕨类和附生植物在每一寸可利用的空间里疯狂生长。
奇诺在前方带路,小小的身影异常灵活,在盘错的树根和垂落的藤蔓间穿梭自如,几乎不发出声音。他时而停下来,指着一些不起眼的、叶片肥厚的低矮植物,对女孩低声说着什么,女孩便迅速采集下几片叶子或根茎放入背篓。陈沐阳紧紧跟在女孩身后,燧石手斧成为他最可靠的探路杖和开道工具,不断劈开挡路的坚韧藤蔓和低矮枝桠,每一次挥砍都震得手臂发麻。
“小心脚下!”奇诺忽然回头,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一片看似平坦、铺满厚厚枯叶的地面,“烂泥塘!陷进去就完了!”
陈沐阳定睛看去,果然看到枯叶边缘有细微的水光渗出。他小心地用燧石手斧探路,确认了坚实的地面才敢落脚。前方,奇诺指着几株缠绕着巨树向上攀爬的深褐色藤蔓,它们的表皮布满尖锐的倒刺,如同覆盖着荆棘的巨蛇。“蛇藤!别碰!刺有毒,扎一下能肿半个月!”奇诺吐了吐舌头,显然吃过苦头。他带着他们绕开这片区域。
他们穿行在巨大板根形成的天然峡谷里。突然,女孩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投向右侧一片光线稍亮的区域。那里生长着几株低矮的灌木,叶片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深紫色。她示意陈沐阳和奇诺噤声,自己则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
灌木丛中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女孩在距离灌木几步远的地方伏低身体,从背篓里摸出一小撮灰绿色的粉末——陈沐阳认出那是她之前熬药时用过的、带有浓烈气味的驱虫叶粉末。她将粉末极其小心地撒在上风口的落叶上。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迅速弥漫开来。
灌木丛里的“沙沙”声骤然停止,随即变得慌乱。几条通体翠绿、只有手指粗细的小蛇惊慌失措地从灌木中窜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浓密的蕨丛深处。
“翡翠线蛇,毒得很!”奇诺凑到陈沐阳身边,心有余悸地小声说,“阿姐鼻子最灵,老远就闻到它们的味儿了!”
女孩这才起身,走到那片紫色灌木前,小心地避开枝叶上的尖刺,采集了几片深紫色的、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叶片放入背篓。显然,这也是有用的药草。
继续前行。地势开始向下倾斜,空气变得更加潮湿闷热。奇诺的神情也越发专注,他不再说话,只是不断观察着周围的树木、苔藓的分布,甚至偶尔会蹲下来,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嗅闻。
“快到了,”他终于在一处巨大的、爬满苔藓的岩石旁停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张,“就在前面岩缝里…但…”他指了指岩石上方虬结缠绕的粗大藤蔓和垂落的气根,“上面…有东西…”
陈沐阳和女孩顺着他的手指抬头望去。浓密的藤蔓和气根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绿网,遮蔽了上方的光线。在那些藤蔓的缝隙间,隐约可以看到一些悬挂着的、拳头大小、如同土块般的深褐色巢穴。一些细小的、翅膀带着金属蓝绿色泽的蜂类在巢穴周围缓慢地盘旋飞舞,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嗡声。
“黑甲蜂!”奇诺小脸发白,“被它们叮了,能疼得满地打滚!它们的窝就在那片暗红草长的岩缝上头!”
目标就在眼前,却被这片致命的蜂巢挡住了去路。岩缝在巨大岩石的底部,上方就是蜂巢的领域。强行靠近,必然惊动这些暴躁的守卫。
女孩的目光在蜂巢和下方幽暗的岩缝之间来回扫视,眉头紧锁。她尝试着从侧后方靠近,但岩缝周围的地形崎岖湿滑,布满尖锐的碎石和滑腻的苔藓,几乎没有安全的落脚点,而且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在黑甲蜂的警戒范围内。
陈沐阳握紧了燧石手斧,手心沁出汗水。硬闯是找死。他仔细观察着周围环境。岩石下方非常潮湿,岩壁上覆盖着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一些喜阴的蕨类从岩缝里顽强地钻出。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墨绿色的苔藓上,心中一动。
他蹲下身,用燧石手斧小心地刮下大片墨绿色的苔藓。苔藓饱含水分,触手冰凉滑腻。他示意奇诺也帮忙。很快,他们收集了一大捧湿漉漉的苔藓。
“用这个?”女孩看着他手中的苔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陈沐阳点点头,指了指上方嗡嗡作响的蜂巢,又做了个涂抹的动作。他记得在百慕大时,女孩曾用某种带有强烈气味的泥浆涂抹身体驱虫避蛇。这饱含水分的苔藓,或许能暂时隔绝他们身上的气息,并且湿润的状态能减少摩擦声。
三人迅速将湿冷的苔藓涂抹在裸露的皮肤、手臂和脸上。冰凉的触感和浓重的土腥气瞬间包裹全身。女孩也毫不犹豫地照做,清秀的小脸被墨绿的苔藓覆盖,只留下一双沉静的眼睛。
准备就绪。陈沐阳打头阵,燧石手斧紧紧反握,斧刃朝外。他选择了一条相对干燥、碎石较少的路径,每一步都踩得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如同在薄冰上行走。脚下湿滑的苔藓和碎石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心跳声掩盖的“嚓嚓”声。
奇诺紧张地跟在女孩身后,小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小藤弓。女孩则落在最后,背篓被她小心地护在身前。
越来越靠近岩缝。上方黑甲蜂低沉的嗡嗡声如同催命的魔音,清晰可闻。几只巡逻的工蜂几乎是擦着他们的头顶飞过,带起微弱的气流。陈沐阳甚至能看清它们那如同金属甲片般反光的身体和尾部尖锐的蛰针。他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如同岩石。
一只黑甲蜂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悬停在离陈沐阳头顶不足一尺的地方,触角微微晃动,金属光泽的复眼扫视着下方三个覆盖着苔藓的“异物”。时间仿佛凝固。汗水混合着冰凉的苔藓水,从陈沐阳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但他不敢眨眼。
几秒钟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那只黑甲蜂似乎没有发现异常,嗡嗡地转向飞走了。
陈沐阳几乎虚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不敢停留,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女孩和奇诺跟上。三人如同三道覆盖着苔藓的影子,在死亡的嗡鸣下,极其缓慢地挪向那片散发着清凉药香的幽暗岩缝。
岩缝狭窄潮湿,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一股熟悉的、沁人心脾的薄荷清凉气息扑面而来!陈沐阳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
在岩缝深处光线昏暗的角落,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顽强地生长在渗水的石壁上。宽大的叶片,暗红色的主叶脉在昏暗中如同流淌的血线,正是救命的暗红解毒草!而且,这里的植株比他们在空地上发现的更加粗壮,叶片更大,叶脉的暗红更加深邃,散发着更加浓郁的清凉气息!
希望,如同岩缝深处渗出的水滴,在死亡的阴影下,悄然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