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翼鸢巨大的尸体被从藤网护棚上费力地剥下,拖离了田地。深褐色的粘胶在阳光下凝固成坚韧的硬壳,与藤条融为一体,成为护棚新的防御层。血腥味被风卷走,只余下草木灰的焦苦与谷物日益浓郁的醇香,在营地间悄然流淌。那些盘旋的黑色剪影,仿佛被同伴的死亡彻底震慑,再未出现在高台的上空。
赤粟的金穗,在短暂的惊扰后,以更沉静、更饱满的姿态,回应着阳光与清水的滋养。浅金色的光泽彻底沉淀为浓郁、沉实的纯金。颗粒坚硬饱满,紧密地排列在穗轴上,将穗头压得愈发低垂。谷物成熟的独特芬芳,浓郁得如同实质,在每一个晨昏弥漫,浸透了崖壁的每一寸空气,也渗透进每个人焦灼而充满期盼的呼吸里。
陈景行几乎不再需要拐杖了。他佝偻着背,每日无数次地在田垄间缓慢挪动,布满老茧的手指,近乎虔诚地拂过那些沉甸甸的穗头。指腹感受着颗粒坚硬的触感,指尖捻开几粒,露出里面饱满的、乳白色渐渐转成牙黄的坚实米粒。
“熟了!真熟了!”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般的喜悦,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粒粒都饱!粒粒都实!老天爷开眼!祖宗保佑啊!”他捧起一穗沉甸甸的赤粟,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凑到鼻尖深深吸气,那浓郁的谷物香气让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
石岩黝黑的脸上也绽开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用力搓着手掌,看着那一片在阳光下闪耀着纯金光泽的“粮山”,声音洪亮:“好!好!景行兄弟,你说,啥时候能收?这穗子沉得都快折了秆子!”
“等!”陈景行斩钉截铁,目光扫过每一株低垂的穗头,“等这金黄再深一点,等这米粒掐着硬得掐不动!差一天,粮就少一分!急不得!”
收获前的最后等待,充满了甜蜜的煎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纯金的波浪上。阿木娘和阿木小心翼翼地巡视着藤网,修补任何微小的破损。两个猎手打磨着燧石工具,为收割做准备。石岩则带着陈沐阳,在营地边缘用燧石斧费力地劈砍着一种枝干柔韧、表皮光滑的灌木枝条,将它们削成尖头,准备用来扎捆沉甸甸的谷穗。
女孩的身影依旧忙碌而沉静。她的主要精力转移到了营地后方、溪流源头附近那片相对开阔的区域。她用小刀仔细地刮削着一种特殊的硬木,将其削制成扁平光滑的木片,边缘打磨得异常锋利。又用燧石钻在木片中心耐心地钻出一个小孔。接着,她收集来大量坚韧的草茎,用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编织渔网般的手法,将处理好的草茎搓成一股股异常牢固的细绳。最后,她将细绳穿过木片中心的小孔,牢牢固定,并在末端打上死结。
陈沐阳好奇地凑过去,看着女孩手中那件奇特的工具——一块边缘锋利的扁平硬木片,中间穿孔,系着长长的草绳。它看起来既不像刀,也不像斧,更不像矛。
“丫头,这是……?”陈沐阳忍不住问道。
女孩拿起工具,对着旁边一根手臂粗的枯枝,双手握住木片两侧,将草绳在手腕上缠绕两圈固定,然后猛地向外一拉!
“唰!”
一声轻响,锋利的木片边缘如同最薄的刀刃,瞬间切入了枯枝!虽然未能一下切断,但切入的深度令人咋舌!远比燧石斧劈砍的效率高得多!
“割穗。”女孩言简意赅地解释。这简陋的绳锯,将是收割那些珍贵金穗的关键工具!它利用了杠杆和切割的双重原理,避免了用燧石工具直接砍割可能造成的谷粒脱落和茎秆损伤。
陈沐阳眼中爆发出惊叹的光芒。这女孩的智慧,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终于,在一个无风、阳光灿烂到刺眼的清晨,陈景行站在田地中央,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谷物香气让他几乎醉倒。他伸出粗糙的手指,用尽全力掐向一穗饱满金黄的赤粟顶端最硬实的一粒。
纹丝不动!坚硬如石!
“开镰!”陈景行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庄严,响彻高台!
收获的时刻,终于降临!
营地里瞬间充满了紧张而有序的忙碌。石岩和两个健壮的猎手,手持临时削制的燧石镰刀(在木棍末端绑上锋利的燧石薄片),负责割断赤粟坚韧的茎秆。他们的动作大开大合,带着收获的喜悦和力量感,成片的金黄茎秆在他们身后倒下。
陈沐阳和女孩则紧随其后,负责最精细也最关键的脱粒工作。两人手中握着那奇特的绳锯工具。陈沐阳学着女孩的样子,双手紧紧握住绳锯两侧的硬木片,将草绳在手腕上缠紧。他选中一穗沉甸甸的赤粟,将绳锯锋利的木片边缘卡在穗头与茎秆的连接处下方。
“拉!”女孩在一旁低声提示。
陈沐阳屏住呼吸,双臂和腰背同时发力,猛地向外一拽!
“唰啦!”
锋利的木片边缘瞬间切入!坚韧的穗柄应声而断!饱满的金色穗头完整地落入他事先准备好的、用柔软树皮缝制的大袋中,几乎没有一粒谷子脱落!
“成了!”陈沐阳惊喜地低呼,看着袋中那沉甸甸、金灿灿的收获,心头涌起巨大的成就感。
女孩的动作更快、更精准。她深褐色的眼眸沉静如水,双手稳定,每一次拉动绳锯都恰到好处,如同精密的舞蹈。金黄的穗头如同被无形的手摘下,纷纷落入她的皮袋。她的效率极高,很快就超过了陈沐阳。
阿木娘和阿木则负责将割倒的赤粟茎秆收集起来,整齐地捆扎好。这些坚韧的茎秆是极好的燃料,也是未来修补棚屋、编织器具的材料。每一寸都弥足珍贵。
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在阳光下闪耀。燧石镰刀的刃口在反复切割坚韧茎秆后很快崩缺、磨损,需要不断更换新的燧石片。绳锯的草绳在巨大的拉力下也时有崩断。但没有人抱怨,只有收获的喜悦和小心翼翼的专注弥漫在空气中。金色的谷粒如同跳跃的阳光,在皮袋中越积越多。
当夕阳的余晖再次染红奔涌的大河,最后一片金黄的穗头也被收入袋中。小小的田地上,只剩下整齐的、低矮的赤粟茬口,如同大地留下的金色印章。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堆积着小山般的、捆扎好的赤粟茎秆。而最令人心潮澎湃的,是并排摆放的几个鼓鼓囊囊的大皮袋!里面装满了沉甸甸、金灿灿的赤粟谷粒!浓郁的谷物醇香几乎凝成了实质,萦绕不散。
“粮……有粮了!”陈景行抚摸着鼓胀的皮袋,声音哽咽,老泪纵横。他抓起一把饱满的谷粒,金黄的颗粒从他指缝间滑落,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如同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石岩黝黑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他用力拍打着装满谷粒的皮袋,发出沉闷的响声:“够吃!够咱们吃好些日子了!哈哈哈!”
篝火被特意燃得旺了些。熏鱼干烤得滋滋冒油,野菜汤里破天荒地加入了一小把珍贵的、刚刚脱粒还带着清香的赤粟米!米粒在滚烫的汤水中翻滚,渐渐变得饱满圆润,散发出无法形容的、属于粮食本身的、令人灵魂安宁的醇厚香气。
当第一口混合着赤粟米的滚热汤汁滑入喉咙,温暖瞬间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那纯粹的谷物甘甜与清香,带着泥土与阳光的味道,瞬间抚平了所有的疲惫、恐惧和长久的匮乏感。一种久违的、名为“饱足”的暖流,伴随着粮食带来的踏实希望,在每个人心头缓缓流淌。阿木捧着木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幸福地眯成了缝。连一向沉静的女孩,捧着盛有米汤的果壳,深褐色的眼眸在跳跃的火光下也显得格外柔和。
饭后,疲惫而满足的众人围着篝火休息。陈沐阳靠着岩壁,看着跳跃的火焰映照着父亲舒展的眉头,石岩满足的叹息,阿木依偎在母亲怀里的睡颜,还有火光下女孩沉静的侧脸。他下意识地又瞥向女孩的颈间,那兽皮衣襟因劳作微微敞开,火光清晰地映照出那个深褐色的、三片狭长叶子聚拢状的天然胎记。
这个印记……他心中那模糊的念头再次翻涌。他悄悄挪动身体,借着添柴的机会,目光再次投向更高处岩壁上那个古老的“烟径通天”符号。火光摇曳,符号的线条在岩壁上明暗不定。他努力回忆着符号的细节,尤其是那些如同叶脉般延伸的末端笔画。火光闪烁间,符号末端那些细微的、如同叶尖般自然收束的弧度,竟与女孩颈间胎记那三片叶子的尖端形态,隐隐重合!
不是形状的完全一致,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神韵相通!一种指向性、一种古老的、源自自然的韵律感!
陈沐阳的心猛地一跳!他迅速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拨弄着篝火,心潮却如脚下奔涌的大河般翻腾。这不是巧合!这胎记,这符号……这沉默的女孩,她的来历,她与这片土地、与这指引归途的星辰符号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深刻的、不为人知的联系!
头顶,星河璀璨,“烟径通天”的符号在星辉下清晰可见。脚下,新收的赤粟谷粒在皮袋中散发着温润的金光与醇厚的生命气息。女孩颈间那神秘的叶形胎记,如同一个无声的钥匙,悄然插入了归途星图的第一道锁孔。大地赐予的饱足与指向苍穹的古老印记,在这大河奔流的孤绝之地交汇,照亮了前路,也揭开了更深邃谜题的一角。归途,终于有了实体的基石与清晰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