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包裹了他们。万钧水流从极高处砸落深潭的巨响,在狭窄的通道出口处被放大到极致,几乎成了实体,撞击着耳膜和胸腔。
陈沐阳下意识地眯起眼,强烈的自然光线穿透垂挂的藤蔓缝隙,刺得刚从永恒幽暗中脱身的双眼阵阵酸涩。水汽挟着植物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冰冷而饱含生机,瞬间洗去了肺腑里沉积的硫磺与尘埃。
“老天开眼了!”陈景行声音嘶哑,却透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他拄着木矛,伤腿稳稳踏在通道口湿滑的石阶上,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瀑布水沫的空气。那条曾被巨兽撕裂的腿,此刻支撑着他,力量感沿着筋骨蔓延,是废墟里长出的新芽。
女孩已无声地拨开面前浓密的藤蔓和巨大的蕨类叶片。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回归领地的警觉与熟悉。通道出口位于瀑布水帘侧后方高耸的崖壁上,位置极其隐蔽。脚下是令人眩晕的深渊,白练般的瀑布砸入下方深不见底的碧绿水潭,溅起的水雾在午后阳光下蒸腾,折射出数道细小却清晰的彩虹,横跨在深渊之上。
而目光的焦点,牢牢锁定在深渊的对岸。
一条小径。
它紧贴着对面陡峭、覆满青苔的崖壁底部起始,随即蜿蜒向上,没入上方无边无际、如同墨绿色浓稠油彩般的原始丛林。真正令人屏息的,是覆盖小径表面的东西——一种厚密、湿润的苔藓,在浓重的树荫下,散发出与地底石厅岩壁上如出一辙的幽蓝、淡绿交织的微光!这光芒并不耀眼,却异常稳定,如同凝固的星河,在昏暗的丛林背景中清晰地勾勒出路径的走向,一直延伸向未知的深处。这便是星图石台最终指向的“星河之径”。
“就是它了!”陈沐阳的声音穿透瀑布的喧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出路就在眼前,沿着这条光的指引。
然而,横亘在他们与希望之间的,是这道怒吼的深渊。目测宽度超过二十米,下方是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深潭,湍急的水流打着旋涡,任何落水之物都会被瞬间吞噬。没有桥,没有路。
“怎么过去?”陈景行的喜悦凝固在脸上,眉头紧锁,盯着那看似不可逾越的天堑。
女孩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沿着他们所在的崖壁边缘缓缓扫视。脚下是湿滑、长满青苔的岩石,靠近水帘的地方更是被常年冲刷得溜光水滑。突然,她的视线在右侧七八米外,一处被几丛茂盛滴水观音阔叶遮挡的地方停住。她矮身,小心翼翼地贴着岩壁挪移过去,用燧石手斧的斧背拨开宽大的叶片。
陈沐阳搀扶着父亲紧随其后。
叶片之后,景象豁然开朗。并非通路,而是岩壁上的一道巨大裂缝!裂缝深不可测,黑黢黢的,不知通往何处。更关键的是,裂缝边缘,靠近深渊的一侧,赫然垂挂着数根粗如儿臂的深褐色藤蔓!这些藤蔓显然已经生长了不知多少岁月,表皮坚韧厚实,布满深刻的纵向纹理,如同老树的虬根。它们从上方高耸的崖顶垂下,一部分紧贴着岩壁,另一部分则悬垂在深渊上空,随着强劲的水汽风微微晃荡,末端消失在下方翻腾的水雾里。
“藤蔓桥?”陈沐阳的心猛地一沉。这绝非理想的渡河工具,每一根藤蔓都湿漉漉的,滑不留手,深渊下是死亡陷阱。
女孩没有回答,而是伸出一只手,用尽全力拉扯其中看起来最粗壮的一根。藤蔓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纹丝不动,深深嵌入岩缝的根部展现出惊人的牢固。她又检查了另外几根,挑选出两根相对靠近、状态最好的。
“只能这样。”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次一人。抓紧,脚蹬岩壁,不要看下面。”她深褐色的眼眸看向陈沐阳,又瞥了一眼陈景行的腿,“你先带他过去,我最后。”
陈沐阳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带着沉重的压力涌入肺腑。他解下腰间缠着的最后几圈坚韧树皮绳——这是之前从巨兽巢穴带出的宝贵物资。“捆上,双重保险。”他将绳子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紧紧绑在父亲陈景行腰上,打了个极其复杂的水手结。“爹,抓紧藤蔓,脚踩实岩壁,跟着我移动。千万别松手!”
陈景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紧张,但更多是豁出去的狠劲。他重重一点头,将木矛交给女孩保管,双手紧紧攥住了那根湿滑冰冷的藤蔓,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那条曾被宣判“废掉”的腿,此刻稳稳地蹬在凹凸的岩壁上,成为重要的支撑点。
深渊在脚下咆哮,水雾冰冷地扑打在脸上。陈沐阳率先跨出,双手死命抓住另一根藤蔓,身体悬空,双脚寻找着岩壁上任何微小的凸起作为支点。湿滑的藤蔓几乎要脱手而出,全靠指腹的摩擦力和腰背核心的爆发力稳住。他一点点横向挪移,腰间的绳索绷得笔直,牵引着后面的父亲。每挪动一寸,都伴随着藤蔓不堪重负的呻吟和下方瀑布震耳欲聋的怒吼。冰冷的汗水和瀑布水汽混在一起,浸透了兽皮衣。
时间仿佛凝固。当陈沐阳的脚终于踏上对岸坚实、覆盖着发光苔藓的土地时,他几乎虚脱。猛地发力,将父亲也拖拽过来。陈景行一个踉跄扑倒在厚厚的苔藓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苍白,但眼神亮得惊人。
女孩的行动迅捷如林间猿猴。她甚至没有使用绳索,仅凭双手和双脚的精准配合,抓住藤蔓,身体轻灵地在深渊上空荡过,几个起落便稳稳落在父子二人身边,气息甚至没有太大起伏。她解下陈沐阳递过来的树皮绳,仔细卷好收起。
终于踏上了这条星辉铺就的小径。
脚下的苔藓厚实、湿润,踩上去异常绵软,发出极其细微的“噗嗤”声。那幽蓝淡绿交织的微光,即使在浓荫下也清晰可辨,温柔地照亮了前路。空气瞬间变得不同。地底的阴冷和硫磺味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热带丛林特有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湿热。饱含水汽的空气如同温热的湿毛巾,紧紧包裹着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植物腐烂与新生交织的浓郁腥甜。参天巨树的树冠在极高处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穹窿,只有零星几缕倔强的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阔叶,在布满发光苔藓的地面投下斑驳摇曳的光柱,光柱中尘埃飞舞。
小径在巨大的板状树根、垂落的气生根和纠结的藤蔓间蜿蜒向上,坡度不小。没走多远,陈景行的兽皮衣和粗布裤腿就被沿途草叶上的露水和湿气彻底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异常难受。更糟糕的是,细小的蚊蚋如同嗅到血腥的乌云,嗡鸣着围拢上来,疯狂地扑向暴露的皮肤。
“啪!”陈沐阳一巴掌拍在脖子上,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小滩血迹和一只扁平的黑色小虫尸体。“见鬼!是蠓虫!”他低声咒骂,迅速从随身的小皮囊里掏出之前用过的、气味刺鼻的驱虫药膏,“爹,快抹上!所有露出来的地方都抹!”
陈景行连忙接过,忍着那辛辣的气味,笨拙地将灰绿色的药膏涂抹在脸、脖子和手上。药膏的刺激气味暂时驱散了部分飞虫。女孩则似乎对这些骚扰习以为常,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加快了步伐,燧石手斧随时准备劈开挡路的藤蔓。
然而,湿热丛林的下马威远不止于此。前行约半个时辰,在一处需要拨开大片巨大蕨叶的拐弯,陈景行忽然感觉小腿一阵麻痒刺痛。“嘶……”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停下脚步低头看去。
只见他打着绑腿的右小腿上,赫然吸附着几条深褐色、手指粗细、湿滑黏腻的软体生物!它们正贪婪地吮吸着,身体因吸血而膨胀,颜色变得更深、更亮,如同饱满的水蛭。
“爹!别动!”陈沐阳脸色一变,立刻蹲下。他知道强行拉扯会让水蛭的口器断裂在皮肤里,极易引发感染。
女孩的反应更快。她迅速扫视四周,目光锁定旁边一丛叶片肥厚、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绿色植物。她几步过去,折下几片叶子,在掌心用力揉搓,挤出浓稠的、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墨绿色汁液。她蹲到陈景行腿边,毫不犹豫地将这辛辣的汁液直接涂抹在那几条贪婪吸食的水蛭身上。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原本牢牢吸附的水蛭,一接触到汁液,身体立刻剧烈地收缩、扭曲,如同被灼烧一般,短短几秒便纷纷脱落下来,蜷缩着掉在发光苔藓上,不再动弹。
“这是……?”陈景行看着腿上留下的几个细小血点,心有余悸。
“火麻草,”女孩简单解释,用一小块干净的布蘸了点潭水,擦拭掉残留的血迹和汁液,“汁液辛辣,能驱虫蛇。”她又指了指周围潮湿的路径,“走中间,避开积水和烂叶堆积处,那里水蛭最多。绑腿扎紧。”
陈沐阳默默记下火麻草的特征。在这片危机四伏的丛林里,女孩那些源自血脉或神秘经历的丛林知识,是他们活下去的关键倚仗。他帮父亲重新扎紧湿透的绑腿,三人更加警惕地继续前行,目光不仅要留意脚下发光的小径,更要扫视头顶垂挂的藤蔓和两旁茂密的灌丛。
日影在浓密的树冠缝隙间缓缓西斜,斑驳的光斑逐渐拉长、变淡。林间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昏暗下来,湿气则愈发沉重,带着夜晚即将到来的凉意。疲惫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陈景行的步伐明显沉重了许多,即使那条伤腿状态良好,但年龄和持续的紧张跋涉带来的消耗是实打实的。
“必须找地方过夜了。”陈沐阳停下脚步,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凝结的水汽。火把在地底已经耗尽,他们没有任何照明工具,一旦彻底天黑,在这片陌生的丛林里寸步难行,危险将成倍增加。
女孩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扫过四周。巨树、藤蔓、蕨类…最终,她的视线停留在小径左侧不远处。那里,一棵堪称庞然大物的古榕树如同沉默的巨人般矗立。它粗壮的主干需要十余人合抱,更惊人的是它发达的支柱根和气生根。无数粗大的气生根从高处的枝干垂落,有些扎入地面成为新的支撑,有些则在空中虬结缠绕,与垂落的粗壮藤蔓一起,在离地一人多高的地方,自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结构复杂的“巢穴”状空间。空间下方被盘根错节的支柱根架空,形成干燥的“地基”,上方和四周则由密集交织的气生根和藤蔓覆盖,如同天然的屋顶和墙壁,只留下几个大小不一的缝隙作为出入口。
“那里。”女孩指向榕树的方向,率先离开发光苔径,拨开茂密的灌木走了过去。
靠近观察,这个由生命自然构筑的“树屋”比远看更加令人惊叹。空间足够容纳他们三人有余,地面是干燥的泥土和榕树脱落的细小气根,踩上去柔软舒适。盘绕的粗壮气生根和藤蔓构成了坚固的框架和墙壁,密不透风,能有效遮蔽风雨和隔绝地面的湿气寒气。头顶交织的“屋顶”厚实,缝隙间可以看到高处的巨大叶片,即使下雨,大部分雨水也会被层层拦截。更难得的是,它高高架起,远离地面,蛇虫鼠蚁难以轻易攀爬上来。
“好地方!真是个好地方!”陈景行绕着这天然的杰作走了半圈,疲惫的脸上露出由衷的赞叹和如释重负的笑容。这条曾濒临死亡的腿,此刻支撑着他找到如此完美的庇护所,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感激。
放下背负的兽皮水袋和所剩不多的物资,三人立刻分工协作。陈沐阳负责收集干燥的引火物——主要是榕树脱落的细小气生根和枯死的藤蔓表皮纤维。陈景行则负责收集更多的火麻草叶片,揉出汁液涂抹在庇护所周围的支柱根上,形成一道驱虫防线。女孩的身影则消失在附近昏暗的树影中。
当陈沐阳在一处避风的角落,用燧石和燧石手斧的斧背边缘,艰难地反复敲击迸出火星,终于点燃一小蓬宝贵的火绒时,女孩回来了。她的燧石手斧斧柄上,串着三条被削尖树枝穿透鱼鳃、还在微微扭动的鱼,每条都有巴掌大小,鳞片在昏暗中闪着微弱的银光。另一只手则抓着一大把沾着新鲜泥土、形态各异的根茎块茎,有些表皮呈深褐色,有些则是浅黄色。
“水边石头下抓的。”她简短地说,将鱼递给陈沐阳。那些根茎则被她放在火堆旁,拿起燧石手斧,熟练地削去粗糙的外皮,露出里面或洁白或淡黄的肉质部分。一股淡淡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植物清香弥漫开来。
火焰升腾起来,橘黄的光晕驱散了浓重的暮色和湿冷,也带来了久违的暖意与安全感。跳跃的火光映照着陈景行沟壑纵横却洋溢着希望的脸,也映照着陈沐阳专注烤鱼的神情。他将鱼穿在削尖的树枝上,小心地架在火堆外围,让火焰的热力慢慢炙烤。鱼肉在高温下发出滋滋的声响,表皮逐渐变得金黄焦脆,诱人的香气开始压过植物的土腥味,弥漫在小小的榕树巢穴中。
女孩将处理好的几块根茎也埋进火堆边缘滚烫的灰烬里。她拿起一块削去外皮、如同小萝卜般的白色块茎,递给陈景行:“尝尝,生吃,能解渴,清口。”
陈景行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口感,汁水很足,味道极其寡淡,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土腥味,但咀嚼几下后,口腔里确实泛起一点极其微弱的、类似薄荷的清凉感,瞬间冲淡了之前跋涉的燥热和疲惫感。
“唔…好,好!”他眼睛一亮,又咬了一大口。这不起眼的根茎,在此时胜过任何珍馐。
烤鱼的香气越来越浓郁。陈沐阳将第一条烤得恰到好处的鱼递给父亲,又将第二条递给默默坐在火堆另一侧的女孩。鱼肉鲜嫩,虽然没有任何调味,只有火焰赋予的焦香和鱼肉本身的鲜美,但在这绝境之中,这已是无上的美味。陈景行吃得格外香甜,连细小的鱼刺都仔细咀嚼吞咽下去。那条曾拖累他、如今却支撑着他走到这里的伤腿,在温暖的火堆旁伸展着,传来舒适的热流。
女孩安静地吃着自己那份鱼,火光在她深褐色的眼眸里跳动,如同沉静的湖面投入了星子。她吃完鱼,又用树枝从火堆灰烬里扒拉出烤熟的块茎。这些块茎经过火烤,表皮焦黑,剥开后露出里面粉糯的、冒着热气的浅黄色内瓤,散发出类似烤栗子般的焦香。她拿起一块,递给陈沐阳。
陈沐阳接过,烫得在两手间倒腾了几下,小心地剥开焦黑的外皮。热气腾腾的内里入口粉糯微甜,带着浓郁的炭火香气,远比生吃可口得多,瞬间抚慰了辘辘饥肠。
“这个好!顶饿!”陈景行也分到一块,吃得连连点头。食物和篝火带来的满足感,让小小的树屋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宁静。
篝火噼啪作响,温暖着疲惫的筋骨。陈沐阳仔细检查了父亲腿上被水蛭叮咬的几个小伤口,确认没有发炎红肿的迹象,又用最后一点潭水沾湿布条,帮父亲擦拭了脸和手。陈景行靠在身后一根粗壮光滑的气生根上,满足地叹了口气,眼皮开始沉重。
“爹,您先歇着,我守前半夜。”陈沐阳往火堆里添了几根耐烧的粗藤蔓,确保火焰足够稳定明亮。
陈景行点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是瞬间,轻微的鼾声就响了起来。这一天,从黑暗绝望的地底走到这片生机盎然又危机四伏的丛林,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极限透支,此刻在安全和饱食的松弛下,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陈沐阳挪到树屋入口附近,背靠着厚实的藤蔓壁垒,目光警惕地投向树屋外。发光苔径的微光在几步之外就变得模糊不清,更远处的丛林彻底融入浓墨般的黑暗。夜行动物开始活跃,不知名的夜枭发出悠长诡异的啼鸣,近处的灌木丛里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不知是蜥蜴还是其他小型生物。湿热的空气在夜晚温度下降后,凝结成更浓重的露水,从头顶巨大的叶片上滴落,敲打在气生根和藤蔓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他强打精神,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听着父亲平稳的鼾声。火光在脸上跳跃,带来暖意,也投下晃动的阴影。时间在寂静与零星声响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陈沐阳的眼皮也开始打架。他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驱散睡意。就在他准备起身活动一下筋骨时,下意识地朝女孩之前坐的位置瞥了一眼。
火堆旁,只剩下几块烤根茎剥下的焦黑外皮。
那个一直沉默如影、却一次次引领他们走出绝境的女孩,不见了。她之前坐的地方,只有篝火的余烬散发着微光,映照着盘绕的藤蔓壁垒投下的、空寂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