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已过,虎头坡元军营地方向依旧灯火通明,预期的换防动静并未出现,反而隐约传来更加密集的巡逻脚步声与呵斥声,戒备似乎比之前更为森严。
“情况有变,鞑子今晚怕是赖着不挪窝了。”王峰伏在官道旁的深草中,眉头紧锁,对身旁躁动不安的白猿低声道,“不能干等,得靠过去看看虚实。”
一人一猿借着夜色和地形掩护,如同两道鬼影,悄无声息地朝着虎头坡侧翼迂回摸去。行至半途,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臭与尸腐混合气味随风飘来,比军营的马粪味更刺鼻。
王峰心中一凛,示意白猿放缓脚步。他们悄然攀上一处矮坡,向下望去——坡下不远处,一个依山而建的小村落死寂地匍匐在黑暗中,不见半点灯火,听不到一丝犬吠鸡鸣,唯有夜风穿过破损屋舍发出的呜咽,如同一座巨大的、刚刚砌好的坟墓。
这气味他太熟悉了,是焚烧尸骸与事物腐烂特有的恶臭。村口歪斜的烂木栅栏外,一片焦黑的人形残骸堆积着,尚有余烬冒着缕缕青烟,刺鼻呛人。
“又来……”王峰牙龈紧咬,眼中寒光骤现。元兵屠村洗地的勾当,他目睹已非一次。这惨状让他瞬间想起瘟疫营的炼狱景象。虎头坡情况不明,贸然强闯恐有变数,但这死寂村落里,或许还有一线尚存的生命。
他摸了摸怀中以玄冰寒气调和草药新制的解毒散,对白猿打了个戒备的手势,自己则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矮坡,借着荒草与阴影的掩护,迅速接近村子。
栅栏破败不堪,形同虚设。王峰轻易翻入,双脚落入村道泥泞之中,那股混合着焦臭、血腥与尸腐的浓郁气味几乎令人窒息。月光惨淡,照亮断壁残垣,几具草席半掩的尸体弃于道中,肿胀发亮的小腿吸引了成群的绿头苍蝇,嗡鸣不休。
他屏息凝神,紧贴墙根阴影快速移动。死寂中,唯有风声呜咽,以及……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竭力抽气的咳嗽声,从一排破败土屋后传来。
循声摸至一扇歪斜欲倒的木门前,门缝透出微光,撕心裂肺的咳嗽正源于此。窗户纸早已破损殆尽,月光投入,隐约照见土炕上蜷缩着一个瘦小身影。
王峰迅速取出药粉,用油纸包好,悄无声息地凑近窗洞,指尖灵巧地将药包塞入窗棂断茬处卡稳。
刚欲抽身——
“吱呀——嘎……”
身后那破门竟从内被撞开!
王峰身形瞬间凝固,如壁虎般贴附于墙角最深沉的阴影之中,气息收敛至无。
月光下,一个瘦骨嶙峋、约莫五六岁的男孩踉跄挪出。他赤着脚,踩在冰冷泥地上,身上仅一件破烂单衣,端着一个豁口陶碗,碗中清水晃动。他佝偻着,每一声咳嗽都让瘦小的身躯剧烈颤抖,蜡黄的小脸上布满脓血结成的痂,半张脸几乎毁容。
男孩昏沉前行,抬眼间——
猛地撞见墙角阴影中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
男孩吓得浑身猛一哆嗦,喉中“嗬”地倒抽一口凉气,惊恐万状,手中破碗应声滑落!
啪嗒!脆响刺破死寂!浑水四溅!
王峰心头剧震!糟了!
男孩僵立原地,吓傻了。然而下一秒,那惊恐的目光死死掠过王峰的脸庞、身形,最终定格在他背后那柄以凶鲵皮粗糙包裹、棱角狰狞的剑柄之上!
电光石火间,男孩脓痂交错的脸庞猛地扭曲!
并非恐惧,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癫狂的惊喜?!
“是……是您?!”男孩嗓音嘶哑如砂纸磨砺,颤抖的音调中迸发出的狂喜让王峰愕然。
哗啦!滚烫的泪水瞬间冲开脓血污垢,在那肮脏小脸上犁出两道沟壑。
“神仙……大圣……爷爷!!”男孩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冰冷泥地,瘦弱身躯因激动与虚弱抖若筛糠。
王峰脑中嗡鸣!这场景……寒潭边,那对逃难的父子?!那瘸腿老汉便是这般叩首,而这孩子当时瑟瑟缩于其后?!
“你……”王峰喉头发紧。
男孩却似耗尽所有力气,脏兮兮的小手猛地探入胸前那破烂不堪的口袋深处!
掏摸片刻,捧出一物——
一块灰黄发黑、硬如石块、仅巴掌大小、边缘沾满泥灰草屑、不知存放了多少时日的……
杂粮饼!
男孩用尽力气将饼子高高举过头顶,双臂因虚弱而颤抖,声音带着哭腔与极致虔诚:
“给……给您吃……”
月光凄冷,夜风哀嚎。
破碗碎片在脚边泛着微光。
那块能磕碎牙的硬饼,被一双脏污的小手高举奉上。
王峰怔在原地。
寒潭草棚的枯槁身影、白猿献上的泥蚁团、矿坑白骨、溪边幼鹿……乱世命如草芥的画面瞬间闪过。
可偏偏……总有这般微末之物……
胸腔如堵烧红的烙铁,烫且窒闷。他喉结滚动,终未言语。缓缓蹲身,未有嫌恶,只以相对干净的手掌,郑重接过那冰冷、坚硬、沾染孩子体温与泥土腥气的饼子。
入手沉坠,似握顽石。
指尖无意触及其额。
滚烫!高热灼人!
“活下……”王峰挤出干涩二字。
恰在此时!
“谁在那?!有动静!!”村外栅栏处,猛地传来一声生硬蒙语的厉喝!
杂沓脚步声与甲叶碰撞声骤起!数支火把光亮晃动,直扑村口而来!
“操!”王峰眼中凶戾炸现!
毫不迟疑!
他将怀中剩余的大半包药粉尽数掏出,一把塞入男孩仍举着的、僵在半空的小手中!
“藏好!活命!!!”
声低而急!
下一瞬!
王峰身形如鬼魅融于月影!
足尖一点泥地,身影向后暴退,轻灵翻越栅栏,眨眼没入村后漆黑密林,踪迹全无!
男孩浑身剧颤!
紧攥着那袋带体温的药粉,冰凉的药包与滚烫的掌心交织。
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空落落的另一只小手——饼子已去,只余几点饼渣。
再抬头望那空荡栅栏……
热泪无声奔涌,冲刷着污浊的脸颊。
…………
密林深处。
王峰背靠虬结老松,气息已平。他缓缓摊开掌心,露出那块冰冷的杂粮饼。
月光斑驳,照亮饼身上细密的、如同被小兽啃啮过的牙印——孩子无力咀嚼,只能这般一点点抠食?
指腹摩挲着粗粝边缘,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哽塞胸腔,远胜黄连。
林外,元兵粗暴的搜查声、呵骂声隐约可闻,其间夹杂着被极力压抑的、孩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钝刀刮骨。
王峰面沉如水,拇指食指拈起饼子一角。
“嘎嘣。”
轻声脆响,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碎屑。
送入唇间。
含于舌尖。
又干,又糙,又苦,土腥味弥漫。咽下,拉割着喉管。
他眉峰未动分毫。
舌尖碾磨着那点粗劣饼渣,任苦涩席卷口腔,灼烧入腹。
将剩余的大半块饼子,仔细用油纸包好,贴身纳入怀中。
旋即。
抬头。
目光如两道淬炼自北冥深渊的万载冰锥!
悍然刺破重重树影!
死死钉向灯火攒动、人影幢幢的元军哨卡!
“这饼……”
王峰舔过干裂的嘴唇,声音低沉沙哑,字字冰寒:
“老子……要拿……”
“……狗!鞑!子!的!心头血!!!”
“……就着……”
“……一口一口……”
“嚼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