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镐京早已不是昔日光景。

昔日熙来攘往的大道弥漫着一股衰败的气息,仿佛整座都城都在缓慢地腐坏。夯土的城墙斑驳,像是生了顽固的癞疮,雨水冲刷出的沟壑狰狞地盘踞其上,显出一种病入膏肓的枯槁。曾经人声鼎沸、车马喧嚣的宽阔街道,如今寂静得可怕。偶有行色匆匆的人影闪过,也都紧紧佝偻着腰背,面黄肌瘦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警惕地窥探着四周的动静,仓惶如惊弓之鸟,又似暗渠里潜行的鼠类。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浑浊气味——是角落里无人掩埋便悄悄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甜腥恶臭,混杂着家家户户因惧怕“诽谤之罪”而紧闭门窗、长久不通风所积攒下的污浊陈腐。整个镐京,如同一具覆盖着锦绣华服的庞大尸骸,内在早已腐朽不堪。

城东深处,召公虎的府邸在这片死寂里,像一座沉默的孤岛。府墙高耸,门禁森严,隔绝了外面那个疯狂的世界。可高墙也关不住外面愈发尖锐的风声。自从厉王贪利,任用荣夷公行“专利”之策,山川林泽之利尽归王室,断了百姓千百年来赖以维生的活路;巫祝横行,罗织“诽谤”罪名,无辜者血染街市……那低哑的愤怒便在坊闾间如毒草般疯长。风声里夹杂着王城卫队沉重的脚步声和铜戈拖曳地面的摩擦声,像钝刀刮在骨头上的声响,每一次响起都让府内之人不自觉地绷紧身体。

召穆公——姬虎——独自立在庭院深处那间临窗的书斋内。他身量高而挺拔,穿着一袭半旧的玄端深衣,布料的纹理细密清晰。此刻正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几杆萧瑟修竹在初秋的风里无精打采地摇晃。窗棂投下的阴影深浅交织,如同他眉宇间那道无法抚平的刻痕。书案上散落着几卷沉重的竹简,其中一片摊开着,是他月余前强谏厉王的谏书,墨迹如铁画银钩,锋芒毕露,直指专利乱政、卫巫害民的种种暴虐。然而最终的结果,不过是石沉大海。君王那双曾几何时还闪烁着锐利光芒的眼睛,早已被权势和谗言蒙蔽,只剩下固执和猜忌的冷硬光芒。

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老管家无声无息地进来,垂手禀报:“主君,虎贲营的旧部传信。”

“说。”姬虎的声音低沉而微带沙哑。

“乱民又起……这次在城南……打砸了……”老管家的话语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杀了两个收山赋的胥吏……卫巫的密探死了好几个……”

姬虎的肩背陡然绷紧一瞬,像一张被拉满的强弓,但随即又缓缓松弛下来,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沉重叹息,似秋风卷起枯叶,最终沉没于冰冷的地面。窗外竹影摇曳不定,将更深沉的暗影投在他的侧脸上。“知道了,退下吧。”

就在管家将退未退之时,府邸侧后方那道专供运送柴草杂物、鲜少启用的角门方向,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急促的拍门声。那声音细碎而混乱,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惊惶,如同被猎人逼入绝境的幼兽在用爪子拼命刨抓最后的生路。

“咚、咚咚!咚咚咚咚……”

管家刚想开口询问,姬虎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电,挥手制止了他。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水蛇,顺着他的脊椎盘旋而上。他大步跨出门槛,越过庭院中错落的青石小径,亲自向那被高墙阴影吞没、布满青苔的角落走去。

门拉开一道仅容一身的缝隙。

一股被汗水、恐惧和尘土浸透的腥咸气息猛烈地冲撞进来。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死死抠住门框边缘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随后,一个瘦小的身形几乎是滚爬着跌进了门内,沾染着污秽泥土的重环素锦外袍裹在身上,显得宽大而不合体。少年滚倒在地,又手忙脚乱地试图爬起,沾满污垢和划痕的脸上泪水纵横,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呜咽,唯有胸膛剧烈起伏,发出急促的拉风箱般的喘息。正是太子姬静!他头发凌乱,玉冠不知失落何处,脸上只有刻骨的惊恐,一双因为过度恐惧而睁得奇大的眼睛,在看清眼前人影时,如同即将溺毙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芦苇,爆发出强烈的光芒。

“召公!”太子口中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带着哭腔,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碾碎的砾石,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救……救救我!他们要杀我!父王……父王在离宫……”

姬静的身后,只有几个同样满身狼藉、负了轻伤的东宫侍卫,倚着门框勉强支撑,个个血污满面,眼中尽是无助的绝望。

姬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瞬间明白了那拍门声为何会如此熟悉又如此刺耳。几个月前,他曾在宗庙那肃穆厚重的廊柱下,拦住要去告发诽谤者的厉王,以沉痛的声音讲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箴言。那一刻厉王眼中掠过的不耐与君王那声“迂腐”的斥责,此刻都化作尖锐的回响,狠狠刺痛他的神经。眼前的太子,是那些他无法阻止的酷政最直接的、鲜活的祭品。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曾经提笔书谏、也曾挽弓射敌的手,此时异常沉重,却又异常坚决地按在太子不住颤抖的稚嫩肩头。入手一片冰凉湿粘。

“老臣……在。”他低沉的声音里有千斤的重担,更有不容置疑的力量,“太子随老夫来。”

他领着太子,快步穿过回廊,竹简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卷中的字迹——那些曾被他寄予厚望的谏言——此刻如锋利的青铜短匕,一根根剜割着他的心。太子姬静被他安置在自己书斋后一处极为隐秘、只有心腹老仆才知晓的内室暗格之中。看着那瘦小的身影蜷缩进狭小空间的阴影里,姬静眼中全然的依赖像熔化的铅,烫得他胸口剧痛。

这依赖,是能救命的绳索,也是能焚身的烈火。

夜色渐浓,如同化不开的墨汁。然而召公府邸之外的黑暗,并非死寂,反而如同煮开的鼎镬,危险地、持续地翻腾着喧哗。

细碎而嘈杂的人声最初在几条巷子外聚集、滚沸,如同百兽嗅到了血腥,慢慢地、凶猛地聚拢过来。火把的光芒开始零星地跳跃,映照出粗糙布衣下扭曲的脸孔,愤怒的咒骂如同毒箭般撕裂空气:“暴君!还我儿命来!”“活不下去啦!”“父债子偿!交出来!”

他们并非一开始便涌向高门大宅的乌合之众。起初是那根深蒂固的、铭刻于骨血中的对高门显贵的天然敬畏,如同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们的脚步,将他们阻挡在那座厚重的、象征着等级与权势的门楼之外。愤怒如潮水般汹涌撞击,却在那扇紧闭的门扉前徒劳地卷起狂浪,暂时无法逾越。

混乱中,一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悲惨命运磨砺出的锋利。一个枯瘦的老匠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镌刻着痛苦的象形文字。他用力推开前面畏缩的人,冲到最前头,对着那深红的紧闭府门发出撕裂心肺的嚎叫:“俺的娃!俺那十六岁的娃子!前月就在朱雀大街上说了句‘柴也贵,盐也贵’,就被那些天杀的卫巫活活打烂了头啊!”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无尽的悲怆,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刮擦铁片,“血……流了一地啊……”他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布满老茧的粗糙双手狠狠抠抓着地面冰冷的石板,指甲碎裂,留下道道血痕,“苍天有眼!让那暴君不得好死!老天开开眼啊!”这泣血的控诉如同火种,瞬间引爆了积聚已久的无边怨毒。

“是太子!是那太子的爹害死了你娃!”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回应,立刻点燃了更大的复仇烈焰。

“对!父债子偿!太子在里头!”

“交出来!滚出来受死!”

愤怒的潮水瞬间冲垮了那道象征尊卑的堤坝。石块、瓦片、肮脏的泥块,裹挟着绝望百姓们所有的仇恨,带着破空的呼啸,雨点般砸向威严的府门和院墙。沉闷的撞击声密集地响起,大门剧烈地震颤,发出痛苦的呻吟,门扇上厚重朱漆裹着的坚固木材开始出现明显的凹痕、裂纹和剥落。门缝处开始扑簌簌往下掉落墙皮和尘土碎屑。府邸深处,连仆役们都能清晰感受到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

老管家几乎是扑进书斋的,脸色如同新糊的窗纸,白得骇人:“主君!围府的人……疯了!堵得水泄不通!要……要我们交出太子!门……快顶不住了!”

姬虎豁然起身,案边铜兽镇纸的影子在他猛然起伏的衣袍上急速掠过。他推开面前的竹简,那些曾寄予厚望的谏言如今只显得冰冷而无力。没有看管家那惊恐万状的脸,沉声道:“更衣。”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却自有一种磐石般的定力。

玄端深衣,纹绣肃穆。犀角冠一丝不苟地端正戴好。他腰佩象征身份的古玉玦,步履沉重而稳定地穿过府邸内弥漫的恐慌氛围,仆役们惊慌的眼神如同受惊的兽群。

府门之后,以家臣、侍卫长为首的家众,已面色惨白地聚集着,人人握紧武器。门外撞击声、叫骂声、石块的噼啪声混杂成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狂潮。“主君……”侍卫长的声音干涩发紧,喉结急剧地滚动了一下。

姬虎抬起手,阻止了他们任何的话语。深吸一口气,那浊气仿佛来自地下深渊。他做了一个只有最心腹老仆才能看懂的手势。老仆眼中闪过一丝震惊的光芒,瞬间明白了那手势的深意,那是要他立刻、刻不容缓地去布置一个万不得已的最后方案——那个与姬虎幼子交换衣饰的秘密。老仆喉头剧烈地哽动了一下,迅速低头,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滑入内宅更深的黑暗回廊里。

“开门。”姬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了所有喧嚣。

沉重的门闩摩擦着臼孔,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门扇被侍卫们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向内缓缓拉开一道缝隙。立刻,外面污浊浑浊的空气、呛人的尘土、震耳欲聋的咒骂声浪如同决堤的洪峰,势不可挡地倒灌进来。人潮汹涌着,就要从那门缝硬挤而入!

“顶住!”侍卫长睚眦欲裂地大吼。

姬虎上前一步,恰恰立于那被强行撑开的门缝之间,暴露在所有暴戾的目光之下。他的身形在玄色深衣的衬托下显得异常挺拔,如同千仞孤崖,骤然直面狂风暴雨的扑击。

“住手!”他用尽胸腔之气喝出这两个字。那声音不像寻常呐喊,而像一口经受过无数风雨沧桑的巨钟被轰然撞响,带着一种足以裂石的沉浑力量,刹那间穿透了鼎沸的人声、呼啸的石块、和那扇门痛苦的呻吟,竟神奇地让门外短暂的窒了一下。无数双燃烧着愤怒与疯狂的充血眼睛,如同黑暗中嗜血的群狼,齐刷刷钉在了这个一身正装、气度如山岳般屹立的老者身上。

一片奇异的死寂。

只有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以及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

那先前嚎哭的枯瘦老匠人,此刻仇恨让他浑浊的老眼泛着可怖的血光,嘶声质问:“姬虎!你藏了那暴君的小崽子!对不对?!”

这话像滚油泼进热锅。短暂的死寂后,更加暴烈的声浪掀起:“交出来!”“杀了那狗太子!”愤怒的潮水再次咆哮着要拍碎那道门缝。

姬虎挺直腰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门前黑压压、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面孔,声音带着一种痛彻骨髓的沉重:“老夫召虎,承先祖之德,辅佐君王!”他的话语清晰有力,如同冰凌碰撞金石,“我亦为人父!岂能不知尔等失亲之痛,断炊之哀?”

这话似乎戳中了人群中某些人心底最柔软、却又被苦难磨砺得坚硬如铁的疮疤,喧嚣略略低了几分。

“尔等恨那专利害民,”姬虎的声音拔高,字字如铁豆砸在铜盘上,“恨那卫巫罗织罪网!老夫可曾坐视?”他手臂猛地一抬,直指向府邸深处书斋的方向,仿佛要刺破那黑暗,“尔等若是不忘!老夫数度叩阙死谏!为的是什么?是这镐京城无辜的黎庶!是不忍见周室社稷根基尽毁!”

人群中隐隐骚动起来。有人认出了这位素以刚正敢言闻名的老臣。

“你谏了!那昏君听了吗?!”老匠人悲愤得浑身发抖,手指戟指,几乎要戳到姬虎的鼻尖,“他还不是照样杀人!夺我们的命根子?凭什么他姬家的人就死不得!你堂堂召公,护着仇人的儿子!你是周朝的官!还是俺们穷人的公?!”

这质问恶毒而犀利,瞬间再次煽起汹涌的怒火。“说得对!”“他们是官!一伙的!”

“住口!”姬虎厉喝,须发似乎都在无形的怒火中微微拂动,“太子何辜?不过十岁稚子!尔等若今日以无辜孩提之血泄愤,与那残害尔等亲眷的暴戾酷吏、与那听信谗言、阻塞忠良之口的君王何异?!这与禽兽噬人,又有何区别?!”

他的声音如雷霆炸响,带着一种古老贵族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以及一种深沉的、源自血脉传承的教化力量。“以恶制恶,天理难容!周室八百年礼法教化,难道就要在镐京街头尽付于这血腥屠戮不成?!”

这番话,裹挟着姬虎作为老臣、作为人父、作为宗法传承者的多重愤怒与至深至切的正气,竟真的暂时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那汹涌翻腾的民怨狂潮如同撞上了坚硬的礁石,一时之间吼声稍息。但屏障之下,那被深重苦难压迫得绝望的岩浆仍在翻腾。

短暂的僵持被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嚎哭彻底打断。老匠人眼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光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疯狂,那是一种只求同归于尽的狂暴:“天理?这世道早没天理了!周室八百年……那是对你们官老爷的八百年!今天!要么交出太子!要么我们冲进去!杀他个干干净净!鸡犬不留!”

“鸡犬不留!”

“血债血偿!”

愤怒彻底压过了理智。人群再次躁动疯狂地前涌,门扇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濒临破碎的呻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脆、稚嫩、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却用力发出的童音,如同孤雏坠崖时的最后悲鸣,撕破了疯狂吼叫的帷幕,陡然从混乱人群背后一处阴影狭窄的墙根角落响起:

“住手!不许伤我父亲!”

紧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阴影中挤出,像一枚被风折断的芦苇。少年穿着锦缎所制的重环素锦衣袍,那正是太子的规格,却因过于宽松而显得空空荡荡,如同披着一件过于沉重的戏服,衬得他更加瘦弱不堪。他的小脸惨白如初冬的寒霜,毫无血色,一望便知深陷长久的病痛泥沼。乌黑发亮的眼眸被深深的恐惧填满,身体像风中落叶般簌簌发抖,但他用尽全身力气,冲着那愤怒得要燃烧起来的暴民们,发出了那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他用那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小手,死命地、仿佛想抓住什么依靠般拽着姬虎衣袍的下摆一角。

“父亲……我怕……”

少年仰起脸,惨白的面容上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如同受惊的小鹿,映着姬虎瞬间凝固的面容。

那一瞬,连时间都仿佛被冻结了。火把疯狂跳跃的光焰在姬虎玄色的深衣上投下晃动扭曲的暗影,将他笔直僵立的身影无限拉长,仿佛一座瞬间失却了灵魂的石雕。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双孩子的、如同被雨水打湿的、纯净如初生小兽般的眸子注视下,他心底的城池正轰然崩塌。碎裂的痛苦如同千万根无形的灼热钢针,密密麻麻地穿透了他坚硬如铁石般的脏腑,又如同被投入烈火地狱最底层的铜鼎中,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煎熬与炙烤。少年——他视若生命、饱受病痛折磨的小儿子——那声因极度恐惧而无法抑制的、带着呜咽颤音的“父亲”,便是压垮一切的最后一根羽毛。

暴民们短暂地呆住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震慑。那老匠人浑浊布满血丝的眼中,狂热的红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即将熄灭的鬼火。他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半步,浑浊的眼珠死死盯在那穿着华丽衣袍的羸弱少年身上,声音嘶哑如同铁锹刮过粗粝的沙地:“太……太子?”

“他就是太子姬静!”人群中另一个尖锐的声音立刻斩钉截铁地确认。

这句指控如同滚雷砸开了冰封的死寂。惊疑、犹豫、确认……所有的情绪都在瞬间被点燃成唯一的念头——父债子偿,血债血还!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嗜血的欢呼,如同饿狼终于发现了猎物柔软的喉咙。

姬虎猛地阖上了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那足以焚毁一切的剧痛关在身体里,不让它撕裂表面的坚毅。他那只垂在身侧的手,手背上筋络根根暴起,指关节捏得咯吱作响,几乎要将自己的掌骨捏碎!再睁开眼时,那双威严的眼眸里只剩下深不见底、仿佛燃烧着永夜冰寒的漆黑,所有属于父亲的情感碎片都被他狠狠碾碎,如同最锋利的琉璃扎进心底。

“父亲?”少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惊惧到了极点,小手更紧地抓住父亲的衣袍,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那双纯净的眼眸被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开来。

姬虎的手动了。那只手,曾提笔书写直谏暴君的铮铮铁言,曾握剑斩杀来犯之敌,也曾无数次温柔地轻抚过幼子因病痛折磨而滚烫的额头……此刻,那只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磐石决绝与万钧悲伤的重量,落在了儿子的头顶。动作异常轻柔,仿佛怕碰碎一件价值连城的薄胎玉器。

他没有看孩子的眼睛,只是用一种奇特的、低沉得如同梦呓、却又蕴含着某种即将撕裂天地的巨大力量的声音,缓缓吐出一句只有父子二人才能听见、如同命运签语的话:

“静儿……怕什么呢?你生来便是我姬家的儿郎……”

声音极低,却像一道无形的楔子,猛地钉入少年纷乱绝望的心魂深处,带来了一个短暂的、如同凝固琥珀般的奇妙静止。

下一秒,姬虎按在儿子头顶的手掌骤然加力!那力量并不暴烈,却带着一种无可置疑、无法撼动的强大意志,以一种柔和却又无比迅捷的姿态,将那个小小的、单薄如纸的身体——那个穿着太子衣袍的亲生骨肉——轻轻往前推了一步,恰恰脱离了自己袍角的依恋,彻底暴露在所有燃烧着血火的目光和仇恨的刀锋之下!

少年趔趄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线操纵的人偶,离开了父亲这个最后的屏障和庇护所。他下意识地回头,想再看一眼那曾为他遮风挡雨的父亲的面庞,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只剩下被至亲亲手推向深渊的无边茫然和彻底的绝望,如同雏鸟被兀鹰利爪攫住之前最后一瞥那已然遥不可及的巢穴。

“静儿!”姬虎的咆哮如同受伤垂死巨兽的嘶吼,彻底失去了所有镇定,那是灵魂被活生生撕裂时发出的凄厉鸣响。他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将那个小小的身影重新拢入自己羽翼之下!

然而,早已被血腥复仇点燃的暴民比闪电更快!

“杀!”

老匠人那张刻满苦难的脸因极度亢奋而完全扭曲变形,口中发出一声非人的、如同野兽嗜血的怪啸。他身边的几个红了眼的壮汉,如同嗅到血腥气的鬣狗,如几道黑色的疾风瞬间掠过挡路的家仆和卫士组成的微弱阻拦。一只布满厚茧、指节粗大、散发着汗臭和泥土腥气的大手,如同从九幽地狱探出的狰狞魔爪,瞬间扼住了少年细嫩脆弱的脖颈!那暴虐的力道没有丝毫怜悯。

“呃啊……”一声短促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稚嫩的闷哼戛然而止。

姬虎伸出的手凝固在半空,徒劳地抓向那片虚空。他目眦欲裂!

紧接着,“噗”的一声沉闷异响!那是利刃刺破皮肉、穿透肋骨、直没内脏的声音!一柄不知从谁手里夺过、锈迹斑斑的青铜短矛,借着前冲的巨大惯性,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骨头的恐怖声响,从少年羸弱的前胸狠狠扎入!矛尖瞬间从后背刺出,带出大股滚烫、鲜红、在火把照耀下闪烁着刺目诡异光芒的鲜血,狂喷而出!

那双刚才还清澈明亮、充满不解和哀求的眼睛,瞬间凝固,如同被打碎的琉璃,所有的光华在万分之一秒内褪去,只剩下空洞的、茫然的漆黑,最后那一点焦距投向的,是父亲那彻底扭曲变形的脸。

时间彻底停滞了。姬虎耳边所有的喧嚣——暴民的怒吼、武器的撞击、火把的噼啪——全部消失。他的世界被那一声短促稚嫩的闷哼彻底占据。在那永恒般的瞬间里,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脏被活生生挖走时的破裂声。那只曾温柔抚摸过幼子病弱额头、此刻僵在半空的手,指尖痉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想握住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能留下。他挺拔如山岳的身形,第一次、无可挽回地矮了下去,一丝难以察觉的踉跄,如同无形的巨锤猛地砸在他的脊梁上。他依旧站着,却仿佛只剩下一个承载着万古寂灭的、苍凉的躯壳。

少年单薄的身体如同被狂风折断的禾秆,软软地倒向冰冷肮脏的石板地面。那身用以鱼目混珠、此刻却被鲜血浸透的锦缎外袍,如同最鲜艳也是最讽刺的祭旗,绽开在污泥之中。唯有那双尚未阖上的、凝固着巨大惊愕和茫然的小半侧脸颊,还隐隐显露着,被泼洒上他自己滚烫的心头热血,在跳动的火光下,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诡异暗红。

短暂的、如死亡般沉重的安静之后,是暴民们彻底陷入血腥狂欢的狂啸!他们的疯狂得到了宣泄,嗜血的渴望得到了满足!他们看到了他们认定的“仇人”之子在眼前毙命!

“死了!死透了!”

“报应啊!哈哈哈!报应!”

“苍天开眼啦!”

老匠人那张布满苦难纹路的脸上,混合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状的悲伤和狂喜交织的扭曲表情,他看着地上那小小的尸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哭又像是在笑,最后化作一声嘶哑的长嚎,如同旷野中失去幼崽的孤狼:“儿啊!爹……给你报仇了……”

人潮如退潮般汹涌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碎石、丢弃的棍棒、刺眼的血泊和那具在深秋萧瑟冷意中迅速失去温度的小小尸体。家臣侍卫们冲上来,想去搀扶面色灰败如同墓中石人的姬虎,被他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无形之刺的手势无声地挡开。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如同跋涉在万仞深渊的独木桥上,走到儿子倒下的地方。

他俯下身。

没有任何言语。没有悲声呼号。他只是伸出那双枯槁颤抖得更加厉害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世间最易碎又最神圣的珍宝,将那轻飘飘的、尚存一丝余温的身体搂进臂弯里,紧紧抱住。

姬虎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惊醒一个沉溺在无边噩梦中的孩子一般,将自己冰冷的前额,轻轻抵在那儿子尚存一丝柔软余温、却被黏腻鲜血浸透的鬓角上。动作轻柔至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悲悯与珍视。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紧抿成一条僵死的线,不让任何一丝崩溃的呜咽溢出。

一片混乱的黑暗中,一个忠心耿耿、行动机警的老仆如同夜色里的幽灵,无声却迅捷地行动着。他趁所有人都被门外那惨烈一幕攫住心神之际,闪身没入庭院更幽深的重重暗影,推开了一扇通往太子真正藏身之处的厚实木门。门内,在狭窄逼仄、仅容一人坐卧的暗格深处,缩着另一个同样因恐惧而剧烈抖索、脸色惨白得如同鬼魅般的十岁孩子——真正的太子姬静。他那双惊惶未定、瞪得极大的眼睛,正死死地贴在暗格上方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上,贪婪地、却又无比恐惧地注视着外面院子里那场由他父亲导演、最终以姬虎幼子替死而惨烈收场的血腥剧终幕。

当看到那身着太子华服的身影如断线的木偶般颓然扑倒,鲜血喷溅在冰冷的石板上时,姬静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稚嫩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冲击而剧烈抽搐起来,像是离水的鱼儿。他想尖叫,却本能地用沾满冷汗污迹的小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牙关重重地磕在指关节上,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巨大的惊惧如同冰冷的巨石压下来,几乎要将他压垮。他能清晰地听见父亲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靠近那倒下的替身,然后是漫长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哭嚎都更恐怖。姬静屏住呼吸,小小的身体紧紧蜷缩在暗格最深的角落里,恨不得将自己揉成一粒尘埃消散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襟。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当外面院子陷入一片如古墓般的死寂,所有喧嚣彻底远去之后,老仆低哑而悲切的声音穿透暗格的木板,细微地响起:“太子殿下……可以出来了……”那声音仿佛经历了一场天地的崩塌,疲惫而破碎。

姬静几乎是滚爬着、手脚并用地从那个狭窄得让人窒息、又让他感到暂时安全的幽暗囚笼里钻了出来。双脚踏上坚实地面时,一股剧烈的不真实感攫住了他,双腿软得不听使唤,他踉跄了一下,慌忙扶住冰冷的墙壁才没有摔倒。

外面庭院依旧在清冷月色和残留火把摇曳的光影下如同凝固的噩梦幻境。家臣和侍从们低着头,鸦雀无声地肃立两侧,如同冰冷的石雕。中央地上那刺目的、已然凝结的大片暗红色血渍触目惊心,如同一只张开巨口想要吞噬一切的恐怖图腾。

姬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血迹,最后落到院子角落一张临时铺设的粗糙草席前。父亲姬虎沉默地跪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如同和这片死寂融为一体。他宽阔的脊背深深佝偻着,仿佛承受着山岳般无法承受之重。草席上安静地躺着那个穿着太子华服的小小身影,身体已经用一块干净的粗布盖住,但那只无力垂落在外的小手苍白得吓人,如同易碎的薄瓷。姬静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只手上,指节、手型…都让他瞬间认出,这是那个在府中偶然见过几次、父亲口中温顺体弱的弟弟!一种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猛地别过头,不敢再看。

老仆和几个年长的心腹仆妇正围着草席,试图做些最后的打理。其中一个妇人颤抖着手,从旁边捧着的水盆中拧干一块巾帕,想去擦拭那孩子脸上触目惊心的凝固血污。她的手抖得那样厉害,根本没法完成这最简单的动作。

这时,如同木石雕像般的姬虎动了。他依旧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肩膀却微微耸动了一下。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自己的手,动作僵硬得像是不属于自己。那只手,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残留着青白的印记,此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沉稳,接过了妇人手中那块湿润、却仿佛重逾千斤的巾帕。

月光吝啬地投下微弱光晕,勾勒出姬虎低垂的侧影轮廓。他手中的巾帕,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儿子脸上最致命的伤口处那狰狞的暗红。他擦拭的动作轻柔到了极点,每一次触碰都如同蝴蝶掠过新雪,生怕惊扰了沉睡的精灵。他擦拭着孩子被干涸血块黏住、显得凌乱的额发,擦拭着他那冰冷僵硬的颈窝,擦拭着他因为最后时刻惊恐而微微张开、沾着血沫的唇角…… 这无声的擦拭过程中,那双深邃苍老的眼眸中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疯狂地积聚、旋转,如同暗夜即将爆发的暴雨前翻滚的阴云。但那颗骄傲的头颅始终低垂着,倔强地不肯抬起,将所有即将溃堤的悲伤死死锁在躯体之内。

当擦拭到孩子那只无力垂落在冰冷草席边缘、沾染着灰尘的右手时,姬虎粗糙颤抖的指尖,极其偶然地触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小物事。它正被少年紧握在掌心。姬虎的动作猛地凝滞了一瞬。

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反射,他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近乎亵渎神灵的小心,掰开孩子早已冰冷僵硬的手指。

一块温润的、带着微凉体温的玉片静静躺在他粗粝的掌心。玉质不算顶尖,却莹润可爱,雕琢成半个小环的形状,上面精细地刻着一个古朴的“公”字——这“公”字玉佩共有两枚,是他当年特别命匠人为长子虎臣和幼子静同时打造的随身之物,是兄弟二人各自珍重的情信。幼子身上这枚是“公”,而虎臣身上的该是另一个字……

姬虎布满厚茧的手指死死捏住了那枚小小的玉片,力气之大,指节瞬间失血泛白,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玉石坚硬冰冷,锐利的边缘深深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要将这蚀骨的痛苦刺进骨髓深处!他的头终于深深地垂得更低,几乎埋进了自己玄色的深衣里。肩背控制不住地开始剧烈震颤!每一次微不可察的抖动,都仿佛是他灵魂深处那座以坚忍和忠诚构建的山岳正在一寸寸崩塌!那根强自支撑的脊梁,发出无声的、嘎吱嘎吱的哀鸣。

无声的寂静里,那枚小小的玉环,如同烙铁,灼烧着姬虎紧握的掌心。

庭院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真正的太子姬静,僵立在阴影与微光的交界处,小小的身体仿佛被冻结。他睁大的眼睛死死盯着父亲手中那块被血浸染又被父亲擦净的玉环,月光恰好照亮了那个清晰古朴的“公”字。那字迹如同燃烧的烙铁,深深烫进他的眼底。一个恐惧又模糊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那个替他而死的弟弟身上有“公”字玉佩,那原本属于他自己的呢?藏在暗格里时,他好像一直紧紧抓着什么东西才没让自己彻底崩溃尖叫……小手下意识地往自己冰冷的腰间摸索了一下,空无一物!那枚属于太子姬静的那枚“君”字玉佩,何时悄然失落?它此刻会出现在哪里?是否会在某个不祥的角落,暴露真正的天机?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一个心腹侍卫脚步沉重地走近姬虎身旁,刻意压低的嗓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主君……暴民虽散去,但那尸身……恐卫巫密探盘查……”

一语惊醒梦中人。

姬虎剧烈起伏的胸膛陡然一顿!那攥着玉佩、指节泛白、仿佛要捏碎玉石的手猛地松开。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刃剜割着肺腑。他霍然起身!挺拔的姿态强行压住了灵魂深处那几近摧毁一切的摇摇欲坠。他那双深陷的、似乎一瞬间熬干了所有泪水的眼睛里,燃起了两簇如同从地狱深处挣扎而出的、冰冷坚硬的火焰——那是为父的悲痛被碾碎后,熔铸而成的、更纯粹也更残酷的责任。

“取干净布帛来,要细麻。”他的声音带着干砂般的粗粝和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给公子束发更衣,整肃遗容。他……”他的喉结极其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如同沉重的铅块坠入无底深渊,“……身染急症,不幸夭折。立即发丧。”最后四个字如同钉子敲进棺木,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彻底的决绝。

“是!”所有肃立的家臣和仆从,带着未干的泪痕与刻骨的悲愤,齐齐躬身回应。再无人哭泣,只有一种无声的、凝聚起来的力量在冰冷的空气中流淌。

姬虎的视线如同冰冷的铁锥,扫过那个失魂落魄站在角落阴影里的姬静。只一眼,便让太子瘦小的身体像风中残烛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姬虎大步走了过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他猛地伸手,死死攥住了姬静单薄的肩膀!力量之大,几乎要捏碎那柔弱的骨头。姬静痛得瑟缩了一下,发出无声的抽气。

姬虎猛地将太子瘦小的身体扳转过去,迫使他只能背对着庭院中央那张令人心胆俱裂的草席和上面小小的遗骸。

“看着前方!”姬虎的声音低沉如虎啸,一个字一个字从那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带着一股带着血腥气的强横力量轰击在姬静的耳膜上,“看着!把你刚才看到的!听到的!给老夫刻在骨头上!融进血髓里去!”

姬静剧烈地喘息着,肩膀在父亲铁钳般的手中无助地颤抖。

“从今尔后,静儿死了!”姬虎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姬静混沌不堪的脑海里,“你!是召公虎的长子——姬虎臣!记住!你是虎臣!以虎为名!为君之臣!”每一个字都带着利刃剜心的力量,“这块玉,”他将先前那块从弟弟掌心掰出的“公”字玉佩,不容抗拒地塞进姬静冰冷僵硬的手里,“你替静儿佩着!它是你的护身符!更是悬在你头上的剑!今日之债,记在你父王头上!记在你这活下来的太子心头!永生永世,若敢忘却……”

姬虎后面的话语没有说出口,但那双燃烧着地狱业火的眼睛死死钉在姬静惨白的小脸上,已是不言而喻的威胁,足以让太子连骨髓都冻结成冰。

姬虎松开钳制住姬静的手,不再看他一眼,如同抛开一件沉重的、需要完成的物件。他猛地转过身,高大的背影在跳跃的灯下投下一片浓重的、象征着权力无情的巨大阴影,冰冷地将姬静整个罩住。

“备厚礼!今夜!去周公旦府上!”姬虎对着管家厉声喝道,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悲意,只剩下冰冷的计算和不容置疑的决心,“周定公……该与他议定乾坤了!”那话语如同巨石砸入冰湖,激起深沉的回响,宣布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在血与火的缝隙中艰难挣扎着诞生、其名讳却将镌刻在史册深处的全新秩序——“共和”之政,已在这累累尸骨之上,初露端倪。而眼前这无边的黑夜与死亡,仅仅是它宏大而沉重序章的开端。

朔风如刀,一遍遍地犁过彘地荒凉贫瘠的山野。光秃秃的丘陵向灰蒙蒙的天际线延伸,如同巨人溃烂的脊骨。空气里飘荡着一种铁锈混着陈年腐朽草木的气息,那是此地特有的、无法排遣的衰败气味。

周厉王的离宫就蜷缩在荒原深处一片萧索的洼地里。那低矮颓败的宫室,以粗粝石料草草垒就,早已剥离了昔日王城的雍容,只剩下粗糙的骨架。屋檐上衰败腐朽的茅草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簌簌哀鸣,仿佛风中残烛。王旗残破,在门楼上被呼啸的寒风撕扯抽打,那猩红的颜色在长年累月的日晒雨淋中早已褪尽昔日威严,呈现出一种肮脏的、垂死的暗褐,像极了凝固已久的陈旧血迹。

宫室之内,空气粘稠而沉重,混杂着草药浓重的苦涩味和一种仿佛来自久未通风、死水深处翻涌上来的陈腐衰朽气息,令人窒息。

榻上,周厉王姬胡已经脱了形骸。曾经威严傲慢的面容凹陷如骷髅,松弛褶皱的皮肤紧贴着骨骼,呈现出一种蜡黄的死灰色,毫无生命光泽。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瞳孔空洞放大,茫然地定在低矮简陋的椽子上方某处虚无的暗影里。每一次急促艰难的呼吸,都牵动着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发出破败风箱般的拉弦声,每一次都似要耗尽残存的气力。几个面有菜色、神情惶恐的老侍医端着药碗,束手无策地围在榻边,眼神里只剩下死灰般的麻木和无望。

一个瘦小枯干如柴的老内侍佝偻着腰,凑到厉王耳畔,用尽力气发出沙哑如碎石摩擦的声音:“天子!召公……召公又遣人来……问候……”

“召……虎?”这两个微弱的音节似乎耗尽了厉王最后一丝力气。他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深陷眼窝中那两颗混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竭力想要捕捉说话者的位置,“他……问什么……咳咳……寡人几时死么?”声音如同枯叶在风沙中摩擦,断续破碎,夹杂着撕裂心扉的呛咳。

“不……不敢!召公言……言说……”老内侍喉咙发紧,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

“说……”姬胡胸膛内一阵剧烈震荡,嘴角溢出浓稠带血的涎沫,老内侍慌忙用布去擦,“他是不是……要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极其锐利、凝聚着他一生所有不甘与怨毒的骇人光芒,“共和……共和是寡人的耻辱……姬静的耻辱……更是……姬周的耻辱!”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姬虎……和那个周定公老匹夫……窃了我姬周的江山!寡人……寡人……才是天子!”

最后两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口生气,连同肺腑深处的血块一起喷涌出来!鲜血染红了内侍手中那块洗得发白的布帛。厉王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重重砸回肮脏的破絮里,只余下细若游丝的微弱抽噎,空洞而茫然地望着昏暗漏风的椽子顶上,那处斑驳发霉的暗影似乎旋转扩大,正贪婪地向他吞噬而来。

召公府邸的书斋内,却弥漫着截然不同的氛围,带着一种大战间歇特有的紧绷和肃杀。炭盆暗红,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艰难地驱散着入骨的寒气。

召公虎已非昔日的孤臣。他的面容同样刻满风霜与沧桑,岁月在眉宇间增添的纹路更深更硬,但那双眼睛却更加内敛深沉,如同古井深渊,历经时光磨砺,沉淀出一种愈发厚重的力量,却又在深处潜藏着难以察觉的疲惫阴影。书案上堆着山高的卷牍,其中一份摊开的紧急军报上赫然写着“彘地离宫急报”几个朱砂字迹。侍卫长笔直地站在案前。

“他……还在么?”召公虎的目光并未离开简牍,声音低沉平缓,没有太多情绪波动。

“回主君,”侍卫长躬身,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刚刚传讯……就在半个时辰前,于彘地离宫……咽气了。离宫侍从秘不发丧,请主君示下。”话虽简短,却字字重逾千钧。

案前的烛火微微跳跃了一下,将召公虎面颊上那道深刻的法令纹映照得更加坚硬清晰。他执笔的手停顿了良久。墨迹在笔尖悬垂成饱满欲滴的珠,终究没有落下。

“知道了。”他缓缓放下笔,只说了三个字。那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块,只荡开一丝轻微的涟漪,便迅速复归平静。他重新抬头看向侍卫长,眼神如寒潭深不见底,“传令东都虎贲精锐,即刻秘密调防宗周!没有我的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离!”

“谨遵主君令谕!”侍卫长凛然应声,如同铁铸。在门将要关上发出轻微撞击声的前一刻,召公虎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得听不出一丝缝隙:“还有……让定公即刻来一趟。”

待脚步声远去,书斋重归寂静。召公虎的目光才重新落回那份写着“彘地”两字的简牍上。室内烛火昏黄,在他身侧投下巨大而沉寂的影子。空气里似乎只剩下炭火的微响和自己的心跳声。十四年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心底某个最幽暗的角落里悄然复活——血染的庭院、石板上凝固的暗红、身着锦袍的幼小身影、那双至死茫然睁着望着自己的眼睛……还有他自己心中那声足以撕裂心魂的无声呐喊。

他的手,那双签署过无数关乎天下走向重要法令文书的手,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悄然摸索着袍袖深处。指尖触到一个坚硬冰凉的物件。

那是属于幼子静的那半枚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孤零零的“公”字。玉质温润,此刻摸在指尖,却仿佛千年寒冰。

他攥紧了那块玉佩,指节无声地绷紧,皮肤下的青色筋络微微贲起,力道之大,令那块坚硬的玉石深深嵌入掌心的纹理,带来一阵尖锐清晰的痛楚,如同扎入心脏最深处的刺。

十四年了。

这冰冷的玉佩成了他血肉的一部分,也成了他胸腔里日夜滴血的伤疤。

当周定公匆匆踏入书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召公虎端坐于案后,案头的铜兽镇纸投下清晰的暗影,映照着他平静无波、古井不波的面容。那份镌刻着王丧消息的简牍,被毫不在意地推到了书案最偏僻的角落,如同处理一份最寻常的公文。烛火稳定地燃烧,没有任何一丝异样的波动。

空气中唯有炭火燃烧的噼啪轻响,和一种无形的、足以冻结所有情感的肃杀。厉王之死,在召公虎的沉默中,已成了共和时代必须被迅速清除的一块丑陋障碍,而非值得丝毫追缅的旧日王权。

镐京的大朝殿经历了十四年的共和之治,今日里终于重新显露出它本该有的、庄重堂皇的底色。九列巨大的编钟悬于殿侧廊下,金灿灿的光芒在清晨冷冽的日光中流溢出来,威严庄重。曾经布满殿柱和地面的烟熏火燎痕迹早已被精心打磨掩盖,紫檀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在肃穆的空气里徐徐盘旋上升,驱散着任何残留的晦暗气息。百官玄端肃立,垂目躬身,如同静待启幕的沉默群像。殿堂深处,那张尘封多年、空置已久的王座,今日被擦拭得光可鉴人,等待着它新的主人。

太子姬静——不,在世人眼中,他是召公虎的长子、在父亲膝下经受了十四年“共和”锤炼的姬虎臣——身着全套的天子十二章纹冕服,正穿过漫长的甬道,迈步走向那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位置。冠冕前端的十二旒玉藻在沉稳的步伐中轻微晃动,五彩玉珠撞击着,发出清越微渺的声响。冕服以玄色为底,日月星辰十二章纹以金线、朱砂、群青等重彩绘绣其上,沉重而华贵,每一丝织物都蕴藏着周王朝八百年积累的礼法分量。姬虎臣的身形在隆重的冕服下显得挺拔而沉凝,眼神锐利深邃,十四年的共和执政生涯已将一个仓皇孩童的印记彻底磨去。唯余下眉间那道始终无法平息的刻痕,依稀透着灵魂深处某种长久的煎熬。

司礼洪钟庄严地撞响第一声!浑厚的声浪穿透殿宇,重重叩击在每一个人心头。

吉乐奏响!古朴雄浑的旋律在大殿内堂皇回荡,瞬间驱逐了最后一丝沉寂。

召公虎和周公定一左一右,分立即将落座的新王宝座之下,如同王朝根基的两根巍峨支柱。作为“共和”时期联手治理天下的两位重臣,他们的目光平静如水,投射在新王高大却显得有些陌生的背影上。

就在这最庄严肃穆的一刻,当那象征着君权天授的九声洪钟即将奏响终极乐章之际,意外发生了!

姬虎臣的脚步在离王座三步之遥的地方猛然顿住!

殿内顿时陷入一种极为短暂、却足以令人心脏骤停的绝对死寂。百官的呼吸仿佛同时被人掐断,所有低垂的目光瞬间凝固。连那高奏的钟磬雅乐也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唯有缭绕的紫檀香烟,仍在不紧不慢地升腾变幻。

召公虎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盘踞而上,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下意识地抬起了眼,犀利的目光如电,直刺向姬虎臣的后心!他看到那穿着沉重冕服的年轻君王背脊瞬间绷得笔直僵硬,如同被无形的巨钉钉在了原地。姬虎臣微微侧身,视线死死地、毫无征兆地投向了大殿角落侍立的一个极其普通的老迈内侍!

那老内侍低垂着头,双手恭谨地捧着一个垫着锦缎的托盘。盘中赫然是一块温润的白玉!雕工古朴,上面的字迹虽远,但在召公虎历经沧桑、早已洞察秋毫的眼中却清晰无比——正是那十四年前,属于幼子静的那半枚玉佩,上面那个孤零零的“公”字!这块玉,本该随着那个夭折的孩子深埋于黄土之下,如何会在此刻重现于登基大典的托盘之上?

是遗忘?还是疏忽?或者……是来自九泉之下那个冤魂无声的嘲弄和泣血的索债?!

刹那间的静默宛如万年冰川,沉重得令人窒息。姬虎臣的目光死死钉在托盘上那枚小小的玉佩上,那莹白温润的“公”字如同一只无形的鬼手攫住了他,将那副精心打造的沉稳面具撕开一道细小缝隙!无数尘封的记忆碎片带着血淋淋的锈迹轰然冲撞而出:血泊中倒下的幼小身影,父亲眼中深若渊海的痛苦与冰冷彻骨的警告,父亲塞给他玉佩时那根深刺进他骨髓的最后一句话——“若敢忘却……”

姬虎臣的面色如同骤雨将至的天空,疾速掠过震惊、困惑、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最终沉淀为一种几乎要将牙根咬碎的暴烈决断。他的气息陡然变得粗重而急促!

召公虎的心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攥紧,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骨骼在压力下发出的嘎吱声!十四年来苦心经营、如履薄冰构建的一切,难道就要在这瞬间功亏一篑?!

“礼——!”

司礼官高昂的唱礼声打破了死寂,预示着吉时已到,新王即将在九声洪钟的巅峰回响中登临王座!这是最神圣不容打断的瞬间!

就在洪钟即将震彻山河的刹那间,新天子姬静的声音如九霄惊雷般猛然炸响!那声音彻底撕碎了刻意伪装的“虎臣”之沉稳威严,显露出某种被压抑了十四年、此刻被这“公”字玉彻底点燃爆发的、近乎本能的狂暴,如同被围困的凶兽发出最后的咆哮,瞬间压过了宏大悠远的礼乐之声:

“暂——停——!”

“轰!轰!轰……”

殿宇深处九声定鼎洪钟如约轰鸣,雄浑的音波排山倒海般激荡开来!然而这宣告君主受命于天的象征性重音,却被天子暴烈的咆哮悍然阻断!钟声的回响带着一丝错愕的尾颤,不甘地消逝在空旷的大殿深处,与那“暂停”的喝令形成刺耳的撕裂,仿佛象征着某种古老的秩序第一次被如此公然、如此彻底地撕裂开来!

百官愕然!所有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无数目光如同利箭,震惊而又惶恐不安地聚焦于那道冕旒下的年轻身影,以及他身后两位肱骨老臣骤然色变的面庞之上!

大殿陷入更加诡异的死寂。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天子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跳在死寂中搏动。

“铸鼎!”姬静的声音因为难以抑制的激动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憎恶和不容置疑的尖锐,斩断凝固的空气,“为孤登基而新铸的九尊大鼎!暂停——!”

他猛地转过身!玄端礼服宽大的袖摆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声,掀动了冕旒垂下的玉藻剧烈摇晃,撞出杂乱的声响。那双锐利如隼、此刻却燃烧着疯狂焰火的眸子,直直刺向离他最近,同样因这惊天巨变而心神剧震的召公虎和周公定!他的眼神再不是往日伪装出的那个成熟持重的储君,那里面翻涌着被长久压抑、却被一块玉佩瞬间点爆的疯狂火海!

“以何物铸之?金石?木炭?还是……”姬静的声音如同淬了剧毒的利刃,一字一句钉向两位老臣的心头,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十四年前那个雨夜的血腥和阴冷,直刺灵魂深处那道最隐蔽的旧伤,“……十四年前!为铸他姬胡宣示神威的九鼎!他到底熔了镐京城里多少铜器?!多少百姓赖以活命的家当?!你们——”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召公虎瞬间苍白的脸,“……和我那死去的弟弟,身上流的血,够不够熔成鼎足?!”最后一句恶毒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轰击在所有人心上!

召公虎挺拔如松的身形在这样突如其来的、裹挟着滔天旧怨与血泪的惊雷轰击下,第一次,无可挽回地剧烈摇晃了一下!仿佛被天罚的无形巨力猛击。他古井无波的面具瞬间碎为齑粉!深如渊海的瞳孔深处,十四年岁月竭力封冻、从未愈合的血肉伤口被这尖锐的话语彻底撕开!眼前光影陡然迷离破碎,仿佛穿过时光的洪流,重新回到了那个铭心刻骨的雨夜——草席上冰冷僵硬的小小身躯,儿子临死前眼中最后那无法理解也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如同倒映着此刻新君眼中那疯狂的、似曾相识的仇恨!十四年来苦苦维持的磐石面具、对那夜之殇的刻意冷视、对家国责任高于一切的清醒执着……在亲生子化作厉鬼、被新君赤裸裸指证为铸鼎的“材料”这一瞬,终于达到了它所能承受的极限!那支撑了他一生的某种东西,在此刻轰然崩塌!

“噗——!”

一口滚烫腥甜的心血毫无征兆地从他紧咬的牙关深处猛地狂喷而出!如离枝的残红,猛烈溅洒在铺满大殿地面的华贵织锦地毯之上!那暗红粘稠的颜色,在他玄黑的深衣前襟迅速晕开大片触目惊心的、象征着生命终结的恶之花!

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精魄的朽木,召公虎在高高庙堂之上,在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宏伟大殿中央,在文武百官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之下,伟岸的身躯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他猛地向前踉跄,摇摇欲坠,枯槁的手指徒劳地伸向虚空,仿佛想抓住一丝早已流逝于时间长河的无形安慰,最终却只拂过冰冷的空气,然后沉重地向着坚硬冰冷的、象征着天子权柄的御阶——

重重地、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倒下的瞬间,他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唯有一行浑浊滚烫的老泪,如同两行沉重的铅水,终于挣破了那坚守一生的冰冷堤防,从紧闭的眼角边缘缓缓流淌而出,悄无声息地滑落鬓角,滴落在他曾呕心沥血维系半生的、那依旧璀璨却染满血污的“共和”基石之上。那双眼睛闭起前最后看到的模糊景象,是新君姬静冕旒之下那扭曲的、充满复仇快意又混杂着无尽惊惶与迷茫的面容。

大殿陷入了史无前例的死寂。九鼎无言,垂垂老矣的宗庙也沉默不语,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和崩塌震慑得失去了言语。所有历史的目光都凝固在这一点。

十四年前那个雨夜的答案,最终以这种方式画上了句点——一声暴喝,一声诘问,一口鲜血,一行老泪。无声诉说着王朝的传承背后,那段被深埋于宗庙地基之下、早已血肉模糊的真实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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