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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风掠过朝歌城头,却裹挟着一股燎灼后的焦苦。这味道不是从城外新垦的田野或护城河畔的桃林中来,它源自鹿台脚下那座新筑的巨大“炮烙铜柱”上粘连的皮肉残骸,源自城外壕沟里未经掩埋的奴隶尸骸,甚至源自在帝辛狂怒时被焚毁的几处小邑。它像一条看不见的、污浊的烟龙,执拗地盘旋在鹿台这座擎天之柱的雕梁画栋间,钻进每一扇雕花的木窗缝隙,最终渗进每一个缩在角落的宫婢内侍的骨头缝里。挥之不去,如同跗骨之蛆,冰冷地提醒着这座繁华帝都深处弥漫的死亡气息。

鹿台,高耸入云。它的基座由无数方整的巨大青石叠砌而成,每一块都凝结着累世商民的汗水与血泪。玉石铺就的阶陛,在暮春渐炽的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却无法驱散那无处不在的阴霾和异香。琼楼玉宇,飞檐斗拱,穷奢极欲的雕刻讲述着神灵与先祖的威严,如今却被这焦苦气息笼罩,显出一种诡异的垂死之美。

纣王将最后一樽血玉色的液体倾入口中。浓烈如烧灼的酒气混着殿中几尊巨大饕餮纹铜鼎内尚未燃尽的香木残烬,猛地冲上喉头。辛辣之外,一种难以言喻的焦香缠绕着味蕾,像是油脂滴落炭火、或是毛发瞬间燎卷的味道,令他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又旋即锁得更紧。

他坐在巨大的、由整块昆仑玉雕成的宝座之上,帝袍下摆拖曳在冰冷的地面。眼角扫过殿外巍峨柱廊上高悬的几面惨白帛旗。晨风过处,那旗子猎猎作响,其下悬垂的几颗形状模糊、颜色暗沉的东西随之摇摆碰撞,如同挂在枯枝上的未熟浆果。那是昨日才被绑来的几位敢于冒死进谏的诤臣之颅——比干府中的门客、微子启的心腹,还有一位是掌管礼乐的旧商贵族。血污已然半干,凝结在他们怒睁的眼眶与扭曲的面颊上,凝固的姿态无声地俯视着殿内愈发升腾的靡乱喧嚣。生命以如此狰狞的方式终结,似乎成了帝辛消解烦闷的唯一乐趣。

妲己微微踮起脚,纤细的足弓绷紧,目光穿透殿门洞开的远方,投向朝歌城头更远的天际线。那里,本该是蓝如宝石的晴空,此刻却隐约被一片翻滚涌动的暗青色所覆盖。那颜色深邃、污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重量,缓慢而坚定地由西方的地平线逼近。几日了?总有闷雷般的响声在地层下滚过,鹿台巨大的玉石基座有时也会轻微震颤,像有什么庞然巨物在地底沉睡、翻身。一丝难以察觉的颤动,掠过她那双被公认为足以颠倒众生、此刻却沉静得如同昆仑山巅万年不化的幽潭般的眼底。那目光深处沉淀的东西,复杂而悠远,非人能解——有漠然,有洞察,还有一丝……宿命般的疲惫。

“美人,在看什么?”纣王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嘶哑地响起,如同破旧的锣鼓敲打在空旷得令人心慌的殿宇四壁,激起零星空洞的回响。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宝座上起身,脚下虚浮,织满玄鸟图腾、缀以金线云纹的帝袍拖曳过冰冷光滑的玉砖,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一条慵懒而危险的巨蟒在游弋。

妲己并未立刻回身,仿佛那西方天际的异象比身后掌握生死的帝王更具吸引力。她伸出纤细如雨后春笋的玉指,指尖染着薄绯色的丹蔻,笔直而坚定地指向那片正逐渐遮蔽稀薄天光的巨大阴霾:“大王你看,”她的声音极轻极软,像最柔滑的蜀锦拂过耳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渗透骨髓的蛊惑力,“西边压来的云……像不像一群无声逼近的、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它们蹄下踏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色杀气,从牧野……弥散而来。”她的尾音轻飘飘落下,“武王在牧野……集结他的爪牙了。它们……就要到了。”最后一句,几乎是气声,却像冰冷的针,刺穿了帝辛醉意朦胧的甲胄。

“爪牙?!”帝辛先是一愣,随即发出嗤的一声冷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滑稽的俳优之言。笑声在空阔的大殿里冲撞回响,充满了睥睨天下的嘲弄和不屑。“孤!”他猛地提高声调,胸腔震动,“孤有三十万披坚执锐的甲士!足以踏平八方!更有北海那些力能搏虎的囚徒,锁着铁链日夜打磨筋骨;东夷那些茹毛饮血的野人,只识得刀锋与战鼓!孤甚至无需解开他们的枷锁,只用虎豹骑手中的皮鞭和长矛驱策,便能组成一道碾碎一切的洪流!让周地来的那群贪婪豺狼,尝尝孤的刀锋是何等滋味!”

他的狂言余音未落,一名身着破旧葛衣的老寺人,脸色惨白如纸,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殿外玉阶上连滚带爬地匍匐进来,身体筛糠般剧烈抖动着,头也不敢抬起,声音颤得几乎不成调子:“启…启奏…大王!牧野…牧野有…紧急军报!”

纣王正沉浸在自己描绘的武力雄图中,被打断的怒火瞬间燃烧起来。他不耐烦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珠如同饿极的豺狼,直勾勾地盯在寺人佝偻的背上:“讲!放声讲!天塌了吗?”那嘶哑的吼声带着浓郁的杀气。

寺人的头埋得更低,额头几乎要嵌入冰凉玉阶的缝隙里:“是!回、回禀大王!前线急报!周…周师前锋已…已至牧野四十里外!旗帜漫卷,甲胄如林!更…更兼四方诸侯联军……闻风而动,汇集一处,目下已然……漫山遍野!旗号……旗号竟超过八百余国!蔽…蔽日遮天啊,大王!”他喘着粗气,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生命,“而我商军大营……虽军列严整,但……但军心浮动,营中流言四起……言…言……” 他惊恐地住了口,不敢再说下去。

“言?言什么?!”纣王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脚步让整个殿宇都为之一震。醉意被怒火蒸腾得愈发炽烈,“浮动?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胆敢浮动?!传孤旨意!即刻!”他如同受伤暴怒的蛮象,手臂猛地一挥,带起一股腥风,手指如戟般刺向殿外那面在风中阴惨惨飘扬的白旗,“凡妄议军情、临阵退缩、散布流言、扰乱军心者——”他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砸下,“不分将校兵卒,立斩!枭首!悬首于周军阵前!让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叛贼看看,触怒真命天子的下场!”

暴戾的吼声如同无形的、裹挟着雷电的飓风,瞬间横扫整个鹿台大殿。殿内残余的靡靡乐音戛然而止,歌舞的美姬瑟缩如同受惊的鹌鹑。所有的宫婢内侍仿佛都被施了定身咒,僵直在当场,连空气也似乎凝结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无法呼吸。只有丹墀之上的妲己,那双沉静的眼底,幽冷的光芒如同千年玄冰深处断裂了细微的一线。她微微垂下眼眸,仿佛脚下冰冷的玉砖有着无穷的吸引力。目光扫过,一颗殷红欲滴、不知从何处果盘中滚落的樱桃停留在她足边。她缓缓弯下纤细的腰肢,伸出两根凝脂般的手指,捻起那颗鲜艳的果子。指腹轻轻揉捏着,柔嫩的果皮破裂,粘稠如血的汁液顺着她白皙的指尖蜿蜒流淌下来,滴落在同样暗红微干的玉石上,红得刺眼,红得狰狞,无声地浸润开来。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一层层泼洒、渗透,彻底染透了牧野荒原上连绵起伏的周军营帐。风穿过广袤的原野,带着料峭的春寒和泥土湿润的腥气,呼号着,鼓荡着一望无际的黑色营盘。

中军主帐内,唯有一盏昏暗的油灯顽强地亮着。灯芯猛地爆出一星微弱的噼啪声,跳动的火苗瞬间将武王姬发端坐如山的身姿拉长,映照在紧绷的牛皮营帐上,投下一道巨大、沉默、岿然不动的阴影。那影子边缘锐利,没有丝毫晃动,如同扎根于大地深处的磐石,又像一柄深藏于刀鞘、却已感应到杀伐之气即将出世的古剑。

“禀大王!”主帐厚重的帘门被掀起一角,一名浑身湿透、泥水从单薄的斥候服上不断滴落的年轻军士单膝跪地。他头颈间的布巾仍在向下淌水,脸上沾着斑驳的泥点,寒气让他的嘴唇微微发紫,但声音却压得极低,在这充斥着无形压力、令人窒息的静谧里清晰异常:“朝歌方向军报!商军……帝辛已紧急调集朝歌、孟津、邯郸等重镇囚徒、东征俘虏共计五万众,皆以锁链相连,杂入戍卫军主力甲士之中充当前阵先锋!另……”斥候的声音顿了一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城内正遍贴告示,并有白旗悬首示众……传言王命:此战之中,凡有怯阵、逃亡者,罪及举族!无论父母兄弟,妻儿老小,尽数……尽数枭首示众!”斥候的话音再次停顿,似乎接下来的消息让他更为震惊,也更为激动,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然…然而,商军阵列之内,暗流涌动!时有短促的口角争闹,兵刃碰撞与推搡!更…更有大量兵卒,无论甲士、囚徒,私下交语,闻‘周军’、‘文王’、‘武王’之名而神驰目眩!尤其…尤其前阵囚徒之中,压抑的低语、期盼的目光……犹如黑夜望星火……似在殷殷祈盼王师!盼大王如盼云霓!”最后两句,他几乎是咬着牙,压着从胸腔深处涌上来的激动,用气声吼了出来。

“咔嚓!”帐幕被一阵陡然加强的狂风猛力鼓起,牛皮帆布发出沉闷而巨大的拍打声,如同巨大的手掌在拍击着命运之门。原本就凝滞的空气骤然绷紧到了极致,仿佛只需一丝火星,便能将其点燃引爆。

帐中肃立的将领们,目光如炬,齐刷刷钉在斥候身上,又缓缓移向主位那道磐石般的影子。他们紧握剑柄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直闭目凝神的太师姜尚,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昏黄的灯光下,他那张布满岁月深刻沟壑的脸庞,如同古旧青铜面具被唤醒,每一道皱纹里都仿佛刻满了过往的烽烟与对人心的洞幽烛微。那双锐利得几乎能穿透灵魂的眼睛,缓缓扫过帐中每一张屏息等待、写满坚毅与期待的面孔,最终定定地、充满力量地落在了武王姬发的脸上,声音沉凝如古钟初鸣:“大王,人心之旗,已然倾斜!牧野之地,即是天命在商墟六百年气运的终结点,更是新天命的起点!”字字如锤,敲击着众人的心弦。

武王姬发的指尖早已重重按在面前简陋的几案之上。案上,是一块用硬木粗略刻画的牧野山川地势图。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带着铁锈的味道。他沉稳地伸出手指,指尖落在木图上那条象征牧野主战场的狭长凹槽之上,力道沉重,指肚周围的木纹似乎都凹陷下去半分。他抬起头,目光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利刃出匣,逐一扫视帐中每一双等待命令的眼睛,语气肃穆,字字千钧,清晰地穿透帐内的死寂:“商军壁垒森严,甲胄精良,然前驱之众,多为锁链束缚、心怀怨望之囚奴!此乃以虎狼驱羊群,外示其势如山岳,内则其根……如枯朽巨木!中空溃烂!”他猛地拔高声调,“明日交兵!我周师之锋,所向首重——破其前阵!前阵若溃,其军心必然如山崩雪融!兵刃,须避其前阵锋芒,集中战车锐骑,直击纣王所统中军精锐!捣其心腹!”他的声音并不如何高亢激昂,却蕴含着一种经受过生死淬炼的、无比沉甸甸的决心,如同破晓前撼动沉寂天地的第一声暮鼓晨钟,振聋发聩,沉重地撞击着在场每一位将领的肺腑,“传令三军将士:此役,非为私仇雪恨,非为攻城掠地,乃代行天罚!止商纣之暴虐,承续殷商之宗祀祖灵!救万民于水火!”

言毕,他“霍”然起身,青铜佩剑锵然撞响腰侧甲片。他按着剑柄,大步流星向营帐之外走去。身形带起的疾风,猛地灌入帐内,吹得那盏唯一的油灯火苗剧烈摇曳挣扎,光影在他身后明灭不定。

随着厚重的牛皮帘被彻底掀开,广袤无垠的穹庐骤然在聚集于主帐周围的核心军官眼中展开!没有明月,唯有点点星辰!亿万颗星斗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洒满了整个幽深的天鹅绒幕布,熠熠生辉,清冷而庄严,它们的光穿透了数百万年冰冷的时空,亘古如一地俯瞰着脚下这片即将被热血重新书写命运版图的、饱经沧桑的古老大地。风瞬间止息,夜空中流动的星河如同凝固的瀑布,无声地倾泻在每一个仰望者的心头。

姬发的身影矗立在星河之下,如天神塑像。他洪亮的声音并未刻意拔高,却清晰无比地穿透夜的沉寂,在广阔营地上空回荡,直抵每一个在寒冷草甸上等待着命运召唤的兵卒耳中:“吾乃汝等之兄弟手足!吾亦与汝等同饮渭水!同耕岐下之粟!汝等之命,即予之命!商纣残虐,荼毒苍生!剖忠良之心以悦妇人!炙烤贤士之骨以充庖厨!斩老者之足以娱昏聩!断孕妇之腹以博一粲!天怒神怨,人神共弃!吾今奉天命,行天罚,并非兴兵报私仇,惟止其虐,复天地之常道!承继殷商宗庙,使先公先王香火不绝!保百姓生息!”

短暂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极致的宁静。随即——

“同心戮力!效命武王!!”

“救民伐罪!唯武王命!”

“天罚!止虐!”

……

数千个、数万个压抑许久的喉咙所发出的嘶吼,如同积蓄了千年的地火冲破岩石的桎梏,骤然炸响!先是核心军官,旋即如巨浪般层层扩散,轰然如九天神雷碾过大地!誓言汇成一股无法阻挡的、澎湃汹涌的怒潮,冲入寂寥高远的霄汉!辽阔的牧野旷原在回声中震颤!仿佛连那悬于亿万光年之外的星辰之海,也因这汇聚了人心所向的洪流誓言而轻轻摇曳,洒下点点清辉,仿佛回应这源自大地深处的力量。

黎明没有如期而至。

它被一声沉闷、压抑、仿佛源自地心深处凶兽临终挣扎的巨大咆哮所惊醒!那不是人间任何雄鸡的司晨之啼,而是大地自身被无法承受的巨力强行撕裂脏腑发出的哀鸣!鹿台深层的岩石在震动,牧野的沙土在跳跃!

鹿台之巅,帝辛一个趔趄,若非扶着冰冷的玉栏,几乎扑倒在地。美酒泼洒在华丽的地毯上,渗入繁复的云纹。

“什么声音?!”他厉声喝问,眼中的醉意被惊怒取代。

无人敢答。殿内外一片死寂。

牧野上空,那死寂仅仅维持了一瞬。随即,无光的、沉黑如浸透了墨汁的穹庐,像是被一只无形却狂暴到了极点的巨手,狠狠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破洞!天河倾颓了!万顷狂澜裹挟着九天之外的寒意,轰然砸落!铜钱大的雨点带着千钧之力,冰雹般密集而沉重地砸在皮制的甲胄上,砸在用牛筋捆扎的旌旗布面上,砸在无数猝不及防、骤然绷紧如弓弦的面孔上!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声音——冰冷、急促、如同千军万马铁蹄奔腾踏碎的震响!雨幕瞬间连天接地,如横亘于天地间的巨大铁幕,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在狂暴的雨中被强行扯远、虚化、扭曲,最终被这无尽的水与雾完全吞噬!

牧野战场!被这场史册难觅的、凶兆般的暴雨淹没!

商军那庞大的、望不到边际的方阵,在滂沱雨雾中如同地狱图卷般缓缓显形。周军望楼上的士卒,强忍着雨水的冲刷眯起眼极力望去——前方,最前端密密麻麻、几乎铺满整片牧野开阔地的,竟非想象中青铜甲胄整齐的寒光!那是一片令人心悸绝望的、沉重的、灰蒙蒙的混沌!那是人!无数的人!

他们穿着比破烂的麻袋片还不如的、沾满污泥的衣物,很多人赤裸着上身,肋骨根根凸起,皮肤上布满了陈旧的鞭痕和新的冻疮。绝大多数人赤裸着双足,脚掌被泥水和碎石磨得鲜血淋漓、肿胀变形。他们的手腕和脚踝上,粗大的铁链和腐朽的木枷将他们前后左右紧紧相连!行动迟缓滞重,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金属碰撞的刺耳摩擦和锁链拖曳的哗啦声。他们手中握着的“兵器”杂乱不堪:前端削尖的粗糙木棍、用劣质燧石勉强磨出棱角的“石戈”、甚至还有断裂残缺的农具!雨水顺着他们肮脏纠结的头发流下,冲刷着脸上麻木呆滞或刻骨仇恨的神情。

这群“前阵”,被身后穿着完整皮甲、手持青铜重戟和锋利长鞭的商王近卫——“虎贲死士”们,像驱赶牛羊般逼迫着,在没踝的泥泞中,一步一陷,极其迟缓而沉重地向前方一片水雾迷蒙的未知挪动着脚步。每一次鞭子凌厉地抽下,伴随着凄厉的呵斥,都溅起浑浊肮脏的水花和一声压抑的闷哼。那脚步拖沓、滞重,如同被无数条无形锁链深深拖入九幽地狱的兽群,每一次挪动,都在泥沼中搅起绝望的旋涡。

暴雨如鞭抽打,竟冲刷不掉这片由绝望、屈辱与刻骨仇恨交织堆积成的厚重人墙所散发出的、沉沉如铁的死气!这死亡的气息,并非指向对面的周军,而是弥漫在每一个被锁链相连的灵魂之间,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

周军阵营,死寂中压抑着足以毁灭一切的飓风。战车裹着厚重的湿泥,如同巨大的金属怪兽般伏在原野上,车辕深深陷入泥中。驭马不安地喷着响鼻,在原地焦躁地刨着蹄子,带起阵阵泥浆。甲士们紧握长戈,冰冷的金属杆身在暴雨冲刷下闪着幽光,雨水顺着戈柲流下,在一排排斜指天空、锋锐慑人的戈尖上汇聚,再化作细流流淌下来,坠入身下的泥泞。雨水沿着他们青铜兜鍪边缘滴落,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流下。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雨中压抑地起伏。

太师姜尚,白发被雨水紧紧压贴在额角和脸颊。他那件深色的披风被狂风吹得向后高高翻卷,犹如苍鹰搏击风暴时的巨翅。他屹立在武王御驾革车的右侧车辕旁,目光锐利如能刺穿千年玄冰的神剑,穿透狂舞的雨帘,死死锁住前方那一片灰暗绝望的商军前阵,也穿透重重人墙,望向那旗帜深处,象征着暴君威严的中军位置。他的面容在雨中如被洗濯的山岩,沉凝异常。

武王姬发紧紧握持着轺车的轼木,青铜指套与湿冷的木纹摩擦,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骨节在苍白皮肉下根根凸起,坚硬如镌刻在古碑上的印记。雨水顺着他的青铜面甲轮廓流淌,汇流至下颌,滴落。他同样凝视着前方,等待着那致命一刻的信号。

战场上的雨声咆哮着,如同亿万只鬼魂在哀嚎。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时间仿佛凝固了,被雨水冻结。

“太师,”武王的声音穿透震耳欲聋的瓢泼雨幕,清晰地传入姜尚耳中,“时候……未到!”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重,是洞察人心的笃定。

如同应和他的判断。

商军庞大的阵列深处,并非最前沿,而是在左翼与前阵衔接之处,一阵剧烈的、仿佛地心爆炸般的震动骤然炸开!

那是被长久压抑的、如同火山岩浆般灼热的绝望和滔天怒火,在皮鞭与死亡的反复煎熬下,终于突破了临界点的决堤!

“杀了这群商狗!”

“去他娘的商狗!老子跟他们拼了!”

“迎王师!迎王师啊!”

一片身着杂色破碎囚服的人海,在某个刹那没有任何征兆地、猛烈地向内爆裂了!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油!数十名、紧接着是上百名、更多……被锁链连接的囚徒兵卒,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掉转了手中所有能称之为“武器”的东西——削尖的木棍、简陋的石锤、断折的石戈,甚至只是攥紧拳头猛挥!目标不是对准对面严阵以待的周师,而是狠狠砸向、刺向、扑向近在咫尺、正在他们身后挥舞皮鞭厉声呵斥、驱使他们向死亡深渊前行的商军督阵校尉!那些刚刚还在得意洋洋的皮甲武士!

鲜血瞬间如箭般激射而出!在灰蒙蒙的雨雾中绽开一片刺目的猩红!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雨水,迅速被卷入泥泞的地面。凄厉的惨嚎与愤怒的咆哮瞬间压倒了漫天暴雨的喧嚣!

“杀商狗!迎王师!!”一声积蓄了不知多久、混杂着血泪与滔天恨意的嘶吼,如同旱地惊雷,骤然冲破重重雨幕,撕裂长空,响彻整个牧野战场!这声音不属于个人,它承载着无数被压迫、被奴役的冤魂!

紧接着,是海啸!

“迎王师!杀商狗!”

“打开枷锁!投奔仁义!”

“周军来了!我们的活路来了!”

……

千百个、成千上万个喉咙被同时点燃!无尽的呐喊、控诉、狂喜、决绝汇聚交织!千声万声,如同崩裂的大堤、倒流的银河,瞬间汇成一股足以撕裂洪荒、彻底翻覆乾坤的滔天巨浪!整个商军庞大的前阵,那道看似牢不可破、由锁链与人墙构成的死亡屏障,那堵由六百年暴政积郁的烈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猛烈爆燃!

前排的囚徒们彻底疯狂了!他们不再顾忌身上沉重的枷锁!有人用手中的石斧砸向脚踝上的木枷,不顾被削断脚掌的风险;更多的人干脆拖着沉重的铁链、带着刺的脚镣,如同逆流的怒潮,不再理会身后那些商军督阵军官被反抗浪潮瞬间吞没、碾碎的景象!他们爆发出绝望而狂热的巨力,一窝蜂地调转方向,不顾一切地向后、向着他们身后那个旌旗密布、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地方——商王辛亲自坐镇的中军本阵黄金战车御台,猛冲过去!如同溺死之人看到了唯一的浮木!那不再是森严壁垒,而是他们心中唯一的生路,是承载他们脱离苦海的诺亚方舟!

泥泞的地面被成千上万双疯狂践踏的赤足、破履、残脚搅得如同沸腾的泥沼!泥浆翻腾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恶浪!锁链的撞击、人兽般的嘶吼、咒骂、被推倒踩踏者的哀鸣……瞬间将商军中军前沿撕开一个巨大的、混乱的伤口!恐慌如同瘟疫,以惊人的速度在严整的商军中军甲士间蔓延!

“天命反侧!”立于周军阵前的太师姜尚,眼中骤然射出洞穿岁月迷雾、穿透万物的锐芒!那是一种古老的预言、久候的契机终于照进冰冷残酷现实时所迸发出的灼热光辉!他手中一直紧握的那支沉重的玄木令旗,如同终于从千年长眠中苏醒的远古怒龙,被他布满岁月沧桑与力量的手臂猛地、奋力地向前挥出!

“大风!大风!”他沙哑却穿透雨幕的吼声同时响起!

“击!”武王姬发的声音如同沉寂万年的雪亮利刃终于悍然出鞘!随着一声令下,他抽出腰间的青铜长剑,指向敌军,凌冽地劈开了漫天雨幕!

“轰!轰!轰!轰!”

蓄势待发的周军阵列终于彻底爆发!一直严阵以待的数十面巨型战鼓同时被奋力擂响!鼓声低沉、雄浑、急促,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连绵不绝的心脏搏动,带着摧裂肝胆、撼动魂魄的威严气势!

随着鼓声的号令,周军中央和两翼战车群,如同蛰伏已久的钢铁巨兽猛然昂起头颅!驭手用尽力气鞭打着马匹,战车轮毂裹挟着沉重的湿泥,轰鸣着分开深陷的泥沼!被车轮疯狂碾轧、溅起的污浊泥浪高达数丈!

“驱驰!破阵!”

“止戈!不战前卒!”

“诛暴君!救苍生!”

整齐的呐喊伴随着战车的轰鸣,震天动地!数百乘沉重的战车如同离弦的钢铁洪流,借着下坡泥泞的滑势,携带着无坚不摧的恐怖动能,轰然撞入商军陷入空前混乱的前阵与中军前锋之间那片尚未来得及反应的巨大空隙!碾碎一切阻挡!

“砰!咔嚓!”

“噗嗤!”

“呃啊!”

战车冲撞之处,混乱的商兵如被狂风折断的芦苇般成片断裂、倒伏。来不及避闪的商军甲士、被裹挟的囚徒,在沉重的车轮、冲击的战马和青铜车轴碾轧下筋断骨折!紧随战车突击的徒兵步卒如潮水涌上,雪亮的长矛密集攒刺!周军的战车并非各自为战,它们互相交错掩护,如同一把把巨大而精密的铧犁,在混乱的商军阵列中犁开一道道血肉狼藉的沟壑。战车两侧的戈手、矛手随着车行急速冲击,奋力将手中精良的青铜长戈长矛如闪电般刺出、收回!每一次刺出,都带起凄厉恐怖的破空锐响,紧接着便是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与皮肉骨骼沉闷撞击和撕裂的钝响!喷溅的温热鲜血在空中与冰冷的雨水猛烈交融,泼洒在车辕、甲胄、泥土、脸上……

断折的长戈、裂开的矛杆在暴雨冲刷的泥泞中斜插着、散落着。失去主人的惊马挣脱缰绳,拖着半架战车在尸山血海中悲鸣狂奔,撞翻更多障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泥腥气、人畜排泄物的恶臭、皮革金属被雨水浸润的锈腥气……各种味道混为一体,直冲脑髓,令人作呕。到处是倒毙的尸体、翻滚挣扎的伤者、喷溅的猩红,如同有数不尽的巨大、无形、血腥的泼墨画笔,在这片叫做牧野的画布上,在暴雨冷酷无情的冲刷下,疯狂而肆无忌惮地涂抹渲染!殷红的色彩顽强地浸染着灰褐的泥泞,勾勒出一幅幅地狱的写生。

暴雨愈发狂暴,如亿万条无形的鞭子,凶猛地鞭笞着已然沦为沸腾炼狱的牧野战场。铜钱般的雨点砸在金属甲胄上,汇成急促连绵的噪音,如同鬼魂的呜咽。血水汇集成溪流,又被雨点击打,搅动着深沉的泥浆,一种令人窒息的暗赤褐色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陷身其中者的胸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武王姬发稳立于御车之上,雨水如瀑布般浇灌着他青铜的甲胄与兜鍪,沿着帽檐和面甲的轮廓汩汩流淌,水帘模糊了视线,但他那双坚毅的眼睛却如同鹰隼,锐利地穿透漫天水幕与血肉横飞的混乱战场,死死锁定在远处——商军阵列深处那面最为高大鲜明、绣满玄鸟图腾的黄色帅旗之下!旗帜中央,是一辆巨大的、黄金镶饰的车台!数百名彪悍的重甲武士如同铜墙铁壁般守护在周围。那里,便是商纣王帝辛最后的倚仗所在!是整个商军的心脏与魂魄!

“太师!”武王的声音穿透战场喧嚣与倾盆雨幕,凝重如山峦,“商军虽崩乱如蚁,然其王心未死,纣王车驾未倾!犹在顽抗,激励残军!战机瞬息即逝!孤——”他猛地一顿,眼中射出斩钉截铁的寒光,“欲亲率宗室虎贲锐士,凿穿中坚,直捣黄龙!取其魁首!”

姜尚的白发与长须早已被雨水彻底打湿,紧紧粘连在布满岁月沟壑的脸颊和肩上。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在又一道撕裂天际的闪电照耀下,如同饱经千年风霜却愈发凛然的青铜神像。他没有一丝劝阻,亦无半分犹豫,双眼中只有比漫天雨水更为冰冷的杀伐决断!他那枯瘦却充满奇异力量的手臂猛地抬起,手中那面曾经代表号令与生杀大权的帅旗被他看也不看,直接抛给身后一员亲将!口中爆发出的声音竟如年轻猛虎般雄浑刚猛:

“为大周万年!老夫亲为此鼓!为大王擂——摧阵之音!”话音落定,他身形竟如灵猿般敏捷,几个大步便跨至主将战车后方那面需要两人合抱的巨大皮鼓旁!从瞠目结舌的鼓手手中一把夺过鼓槌!那枯瘦的臂膀高高扬起,饱含着一生智慧所凝聚的最后力量,狠狠地、如同抡起天罚之锤,轰然擂下!

“咚——!”

一声沉闷得仿佛能将天地凿穿的巨响骤然炸开!巨大的声浪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恐怖韵律,重重砸在每一个周军将士的心口!空气似乎都为之一窒!

紧接着,姜尚的动作快如残影!“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点的节奏骤然加速,再加速!如同狂风骤雨般连绵不绝!不再是传递简单命令的信号,这鼓声直接变成了催动人体血液沸腾、压榨最后潜能、驱向最终胜利的原始战魂!每一槌都像砸在商纣的心脏之上!每一响都像是在为这个旧时代的葬礼敲响丧钟!

这鼓声!是催命的号角!是冲锋的号角!是王朝更迭的号角!

“天命——归周!杀!”

早已如同上弦利箭的周军阵中,以武王御驾为核心,三百名从宗周就跟随姬昌、姬发南征北战、身披最沉重犀牛皮与青铜复甲的宗室虎贲,终于动了!他们仿佛一头沉眠万载的洪荒巨兽猛地挣脱了泥泞的束缚!三百具钢铁之躯同时发出低沉的怒吼,以武王那辆特制的、镶满青铜巨钉的御车为箭簇核心,化作一支历经无数战火淬炼千年的玄铁箭头!顶着漫天砸落的暴雨,踏着尸骸与血水混合的泥泞沼泽,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冲天杀气,轰然射向商军那最后的、看似坚固无比的核心——黄金高台!

钢铁洪流撕裂一切阻挡!

雨水狂暴地敲打着战士头盔上狰狞的青铜兽纹图腾,冰冷沉重的甲胄在高速冲刺中相互碰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尖啸声!他们的长戈不再是刺戳,而是化作了手臂的延伸,随着狂奔的步幅疯狂地左右劈砍!每一次齐整划一的大范围攒劈挥斩,都如同暴怒巨龙的尾扫,成排成片地切碎、扫飞阻挡在前的商军士兵!无论是惊慌失措的精锐甲士,还是反应不及的侍从武士!锋利的戈刃在雨水中划出一道道惨白的光弧,切开皮甲、肌肉、骨骼!血浪泼溅而出,瞬间又被瓢泼的雨水稀释、冲淡、带走!

三百人如同不可阻挡的楔子,不顾伤亡地向前猛突!不断有人被冷箭射中,或被拼死抵抗的商军锐士用长戟挑落,瞬间淹没在泥泞与混乱中。但这股洪流的速度丝毫未减!每一名虎贲倒地,后面的士卒立刻不顾一切地补上位置,用血肉之躯维系着这支利箭的锋芒与速度!泥泞的地面上,倒下的躯体迅速被后续冲锋的战靴无情地踩踏,深陷入污淖赤泥之中,融进这片深红色的炼狱。他们践踏的不仅仅是商军的尸体,更是六百年的暴政基石!

帝辛——此刻那睥睨天下的“受”王,立于高高的黄金战台之上。雨水将他绣满华丽玄鸟纹的帝袍彻底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显出从未有过的邋遢与狼狈。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和虬髯不断淌下。曾经如虎豹般精悍魁梧的身躯,也似被这彻骨的寒冷和眼前的景象抽空了力气。他眼睁睁看着那支人数不多、却蕴含着可怕毁灭意志的黑色铁流,如同熔化的岩浆般,毫无怜悯地突破他层层布置、赖以信任的血肉壁垒,向自己冲来!无可阻挡!看着那些平日里用最肥美的肉和最美的酒供养的、被夸耀为天下无匹的“虎贲死士”、“玄甲卫”,此刻竟在狂暴的攻势下节节败退!甚至开始面露恐惧,在后退时脚下打滑!

“废物!全是没用的废物!”帝辛的怒吼声如同濒死猛兽绝望的咆哮,双眼赤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滚烫的、被羞辱的暴怒驱散了雨水带来的冰冷,瞬间充盈了他每一寸肌肉!他猛地从侍立在旁的卫士手中抢夺过一柄青铜巨钺!沉重的重量让他的手臂青筋根根暴跳虬结!狂怒的杀意暂时压倒了恐惧和寒意!他将巨钺横在胸前,怒吼声响彻整个车台:“武庚!!护驾!太子护驾!”吼声被骤雨和战场喧嚣吞噬大半,只在近旁护卫的耳中激起短暂而微弱的回音。

他的身后,侍立着的太子武庚,面色早已惨白如敷粉。冷汗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头鬓角不断流淌。他看着远处那支不断逼近、势如破竹、如同地狱使者般的黑色铁流,听着震天的杀声如同惊涛拍岸;再转回头看着父王那张因暴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青筋毕露、眼中闪烁着疯狂火焰的脸庞,无边的恐惧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绞紧了他的魂魄!当帝辛那充满血丝、如同地狱火焰般燃烧的眼球猛地瞪向他的瞬间——

“啊——!”武庚发出非人的尖叫,彻底崩溃!什么王权尊位,什么父子天伦,全部抛之脑后!他腿脚一软,竟不顾一切地转过身,手脚并用地从黄金高台的边缘扑了出去!一头栽进了台下混乱如沸粥般的人群和泥浆里!然后连滚带爬,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如同末日降临的漩涡!

“逆子!!”

帝辛的咆哮在倾盆大雨中轰然炸开,撕裂雨幕!声音里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滔天愤怒、难以名状的巨大悲凉以及……彻底的疯狂!他目眦尽裂,几乎要喷出血来!高高举起沉重的青铜巨钺——

但那致命的一击,并未斩向叛逆的儿子,也未劈向逼近的敌军!

而是带着所有的愤怒与绝望,狠狠劈砍在了象征着他无上权力的黄金战车辕门边缘!

“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巨大的冲击力让沉重的钺刃深深嵌入鎏金的厚木门框!

火星在湿透的木屑上短暂地爆出几点火花,随即湮灭在雨水中!

“好!好啊!!”帝辛猛地抽出钺头,脸上肌肉扭曲抽搐,发出嘶哑刺耳、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狂笑!他踉跄地转动着身体,试图找出一个值得他挥钺的目标,对着阴沉的天空,对着汹涌的敌人咆哮:“孤!生而为神!受命于天!立于世而立!谁能殛我?!谁有资格殛我?!”但那笑声里,已无半分帝王的威严神光,只剩下困兽穷途末路时那种绝望到了极点、疯狂到了极点的孤鸣哀嚎!声音被巨大的雨声撕扯得支离破碎。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

武王的御驾车轮裹挟着血泥,碾过最后几名商军护卫的躯体,冲到了颤抖晃动的黄金高台之下!近在咫尺!

“叛——贼——!”

帝辛猛地发出一声撕裂的嚎叫!他如同被逼至绝境的巨熊,双目燃尽最后疯狂,高高举起那柄象征着生杀予夺的沉重巨钺,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车驾上的武王姬发,当头狂劈而下!撕裂空气的呜咽声如同九幽鬼王的咆哮!巨大的阴影连同冰冷的杀意完全笼罩了武王!

钺未至,恐怖的劲风已压得人几乎窒息!

武王身侧,一名忠心耿耿、全身重甲的虎贲锐士,名叫雍的年轻宗室子,瞳孔瞬间收缩,没有丝毫迟疑!他不顾一切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暴喝!足下猛蹬车辕,整个人竟如离弦劲矢般飞扑而上!

“当啷——!!!”

一声足以震聋人耳、令人牙酸的、巨大的金属撞击轰鸣声响彻云霄!如同天神锻造铁锤砸落在不朽神铁之上!

雍用自己的身体,用那面凝聚了周族锻造最高技艺的青铜坚盾,死死顶住了这足以开山裂石、蕴含了商纣毕生怨毒与力量的一击!

钺刃如同热刀切黄油般深深嵌入了青铜盾牌的中央!整块厚重的盾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凹陷、扭曲变形!

雍双臂骨骼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脆响!那恐怖的力量穿透盾牌与臂骨,猛地撞在他的胸口!一口滚烫的鲜血混合着内脏的碎片从他口中狂喷而出,如同泼洒的血雨!他整个人如同被攻城锤砸中,连人带那面扭曲的巨盾,狠狠向后砸倒在车辙下深红色的泥浆里,再无一丝生息!

就是雍用生命换来的、这间不容发的一瞬空档!

几乎是同一时刻,御车右侧——武王另一名最亲信的、名为发的战车持戈护卫,已然化作一道决绝的闪电!

他手中的长剑并非戈矛,乃是宗庙珍藏、世代相传、名为“天问”的三尺精钢宝剑!此刻,这把神兵仿佛感应到了持剑者喷薄欲出的滔天恨意与背负的万民之望,剑身嗡鸣,在漫天雨水中骤然爆起一缕淬厉至极、冷到人心深处的寒光!

没有繁复的招式,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纯粹是凝聚了毕生修为意志、凝聚了千千万万被戕害生灵的愤怒与天命裁决的必杀一击!

剑光!凄艳夺目!

如同黎明前刺破永恒黑暗的第一缕闪电!短暂却辉煌地撕裂了昏天黑地的雨幕!划出一道妙到毫巅、不容置疑的死亡弧线!目标,精准决绝地锁定纣王因暴怒发力、因俯身劈砍而毫无防备、完全暴露的——咽喉与下颚连接处!

噗!

一声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

惊心动魄的鲜艳血花,如同妖异的红莲,在冰冷的暴雨中、在黄金战车前、在纣王苍黄的脸孔前、在无数双或惊骇或仇恨的眼眸深处,轰然绽放!

纣王的嚎叫戛然而止!

他高高举起钺的双臂僵在半空,如同凝固。

那双曾睥睨天下、曾因残暴荒淫而灼热燃烧、也曾因惊恐绝望而圆睁欲裂的眼眸,骤然瞪得滚圆!瞳孔深处如同千年寒冰被巨力猛击,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细密而可怖的裂纹!那碎裂的眼眸里,最后清晰地倒映出的,是漫天凄冷迷乱的雨丝,是无数晃动模糊如同鬼魅般冲杀而至的周军甲士,以及……面前这张年轻、冷峻、如同上苍之剑般的面容!

“嗬……嗬……”粘稠的血液从他破碎的咽喉气管处疯狂涌出,堵住了他试图发出的最后声音。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千年巨木,猛地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一个趔趄,向后重重倾倒!轰然砸落在他耗费了无数民脂民膏、象征至高无上的黄金车辕之上!

沉重的躯体砸落,激起的污浊血水足有三尺高!

那双失去神采、碎裂倒映着焚天火焰和暴雨的死亡眸子,依旧直勾勾地、空洞地,望向朝歌鹿台的方向……

雨,依旧无休无止地冲刷着牧野这片已经变得深红、几乎无法辨认原貌的血腥泥沼,仿佛要将这人间惨烈彻底冲洗干净,露出大地原有的颜色。但这红色的烙印,已深入土壤的骨髓。

朝歌城那覆盖着铜兽瓦当的高耸城门,被一根燃烧着、裹着赤铁的巨大原木狠狠撞开!断裂声如同骨架崩碎的哀鸣。惊雷般的欢呼声混杂着刀剑撞击的铿锵、垂死的哀鸣,还有无数双脚践踏在玉石街道上的急促响动,如同狂暴的洪流,瞬间穿透了重重宫墙,撞在鹿台那雕龙刻凤的巨大玉石廊柱上,嗡嗡作响。这声音如同宣告末日的丧钟,疯狂地敲打着这座矗立于巨大高台之上、摇摇欲坠的琼楼玉宇的每一寸精致繁华。

巨大的兽纹铜鼎内,稀世罕见的、由九侯当初进献的、用百果百谷酿制的“天香玉液”,不知何时已被重新注满,琥珀色的酒浆在巨大的鼎腹中微微荡漾。妲己,换上了一身烈火焚天般艳红到刺眼的绡纱长裙,裙摆铺展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如一片垂落的血霞。她独自站在巨大的铜鼎旁,身影在空旷而死寂的大殿中显得单薄而妖异。她微微俯身,伸出纤长素手,轻轻拨弄着浮在酒浆表面、随液体微微起伏的几片鲜嫩桃花瓣。花瓣娇艳欲滴,红得像情人的唇,也像心尖沁出的最后一滴血。

远处的喧嚣和厮杀声如同不可阻挡的潮水,越来越近。宫门处传来的不再是模糊的噪声,而是清晰的、如怒涛拍岸般的撞击!兵刃交击!垂死怒吼!还有木质构件崩裂的巨响!

一个浑身湿透、脸上布满了泥浆与血污、分不清雨水还是汗水或泪水、忠心事商的老内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爬着鹿台那漫长湿滑的玉石阶陛,连滚带爬地冲入这死寂的大殿!他跪倒在地,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发出绝望嘶哑、仿佛撕开裂帛般的声音:

“娘娘!娘娘啊!天……塌了!牧野……牧野战败!大王……大王他……战殒于阵前了哇!武庚太子……下落不明!如石沉大海!周军……那些如狼似虎的周军!已经……已经破开宫城城门了!宫门……宫门……”老内监的声音被绝望的哽咽堵住,他用尽力气,将头深深磕在冰冷的玉砖上,“快!娘娘快……快走吧……”

妲己捻着花瓣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那片原本完整的娇嫩花瓣,在她苍白的指腹下无声碎裂,化为几缕残红,融入琥珀色的酒浆中,染开一点暗沉的污迹。她缓缓地、无比缓慢地直起身子,像一尊在岁月长河中逐渐苏醒的玉雕。那张足以倾覆人国的绝美脸庞,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转向空荡残破的殿门方向。目光如同冰冷的月光,平静地扫过大殿角落里几个因惊吓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如风中落叶的婢女,以及殿外高高杆顶上那些在风雨飘摇中僵硬摇摆、仿佛在无声嘲笑一切的惨白人头。最后,那目光如同找到了归宿,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定格在了大殿深处——那座用昆仑暖玉为框、其上悬挂着商王族世代收集的最上等锦帛屏风之上。那锦绣堆叠如山,有东夷进贡的五彩羽纱、有西蜀呈献的缭绫、有中原大邑精织的云锦……是六百载殷商积淀下来的无上奢靡,是穷尽天下之力的物质图腾。

“周……军?”她朱唇微启,声音轻飘得像一缕无力的青烟,消散在空荡殿宇回旋的穿堂风中,“人也好,妖也罢……”她微微停顿,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看透万古兴衰的、苍凉又淡漠的笑意,“终究争不过……这天道轮转……这……人心背向……”后面的话语低至微不可闻,仿佛被殿外猛然灌入的、带着浓烈血腥味的狂风瞬间撕碎、湮灭。

她的眼中没有常人的恐惧绝望,没有对帝辛之死的悲戚,也没有对自身命运的哀怜,只有一种如同深渊古潭般的、无法解读的沉寂,和那点笑意中透露出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取火把来……”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轻缓,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命令意味。

老内监浑浊的双眸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身体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剧烈地筛糠般抖动起来,涕泪瞬间糊满了满是泥污的脸:“娘娘!不……不能啊!万万不能啊!留得青山在……”

“照做!”妲己的声音陡然变得如同刮骨钢刀般冰冷锐利!她猛地抬手,狠狠扯下自己满头的珠翠金步摇!镶嵌着巨大明珠和瑟瑟的赤金凤钗摔在玉砖上,发出清脆而凄凉的碎裂声。如同乌云般浓密乌黑的长发失去束缚,瞬间披散而下,流淌过肩背,如同黑色的瀑布倾泻。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受尽恩宠、惑乱朝纲的妖妃,更像是一道在终末时刻即将燃尽自身、散发着绝望妖异与最后尊严的光芒。

“点燃它。”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堆积如山的锦绣,平静地命令道。

烈焰!轰然而起!

炽热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些堆积如山、干燥至极、浸透了油脂香料的锦帛!“呼——!”的一声爆响!巨大的、用最上等金丝银线绣成的九天仙鹤屏风瞬间如同浇了火油般猛烈燃烧起来!华丽繁复的图案在金红色的火浪中迅速扭曲、变形、碳化!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妲己眼中最后一抹决绝而清澈的光芒,也照亮了她苍白唇角边那一丝若有似无、凄美又淡漠、仿佛了却一切挂碍的笑意。

赤红的火焰疯狂蔓延,如同咆哮的猛兽张开巨口,瞬间吞噬了她那一身鲜红的身影。鲜红的长裙、如瀑的乌发、以及关于“苏妲己”的所有传说与污名,连同她的血肉与灵魂,在那一刻,彻底熔炼为王朝鼎革之际,那冲天而起的最耀眼的烈焰中所飘散出的一缕青烟、一抹微不足道却无法抹去的灰烬。

鹿台,这座用六百年商民血泪、无数无辜骸骨、无数珍宝与暴政堆砌而成的人间极奢奇迹,在主人殒命、帝妃自焚的瞬息,变成了一个直插云霄的巨大火炬!

冲天的火焰如同地狱之门洞开!

金玉的窗棂被烧得扭曲变形,镶嵌的玉石噼啪爆裂!雕龙刻凤的鎏金飞檐在烈火中疯狂卷曲坍塌!梁柱上硕大的夜明珠在高温下炸成碎片!青铜的饕餮兽面在火中发出最后的嘶吼般的变形嗡鸣!

无数华丽的帛书、竹简、乐器、礼器……所有象征着殷商王朝荣耀与文化的东西,全都被卷入这滔天的火焰地狱!浓烟翻滚着,形成巨大的黑红色烟柱,直冲向依旧阴沉的天穹!

风!来自四面八方的、冰冷而狂猛的风,如同无数幽魂汇聚,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啸,疯狂鼓荡着,卷入这燃烧的琼楼!烈焰在风的助威下越蹿越高!火舌舔舐着冰冷的雨丝,发出滋滋的声响!整座鹿台仿佛化身为一个巨大的、在痛苦中疯狂扭动挣扎的火魔!火光映红了半个朝歌城,如同一个王朝在烈焰中崩塌时发出的最为惨烈和绚烂的悲鸣!

当武王姬发率着太师姜尚及亲信护卫,踏着堆满王城大道、惊慌奔逃而互相践踏的商族遗民和散落一地的珍珠、旒珠、断裂的旌旗、破碎的王车残骸,终于冲过混乱的宫门,抵达鹿台之下那片广阔玉石广场边缘时,看到的便是这幅足以铭刻万古的末日景象。

巨大宫殿的主体结构正在烈焰中痛苦地呻吟、崩溃、坍塌!燃烧的巨大木料不时发出断裂的巨响,裹挟着火团砸落下来!滚烫的空气灼烧着裸露的皮肤,几丈之外便能感受到那焚灭万物的炽热!热浪裹挟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名贵木料如檀香、沉香燃烧的异香,是锦帛丝绸烧焦的臭味,是各种油脂香料混燃的刺鼻烟味,还有……那种深入骨髓、永远无法用语言完全描述清楚的、皮肉毛发彻底焦糊的特有腥臭!

“大王小心!”紧随其侧的太师姜尚眼疾手快,一把用力拉住了望着烈焰、下意识就要大步上前的武王姬发。老人的目光同样凝重,却非阻止,而是提醒着无处不在的危险。

武王收住脚步,望着眼前那足以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望着那昔日象征着至高无上、如今却在烈火中化为炼狱的鹿台顶峰。雨水混着烟尘和热浪扑打在他坚毅而略显疲惫的脸上,光影明灭。他的声音低沉,在烈焰噼啪爆裂和建筑倒塌的轰鸣声中,听不出悲悯,亦无狂喜,只有历史车轮碾过万骨废墟时,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回响:

“天命……之火!”他略一停顿,声音带着一种勘破玄机的深邃,“也好……只是,这火,焚毁的已非一纣一人,而是一个整整六百年的朝代!一个……早已腐朽透顶的时代!”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扭曲升腾的热浪与浓烟,死死锁定在烈焰边缘处——几名身着烧灼痕迹斑斑皮甲的周军武士,正奋力用长戟和水浇湿的布帛,拖拽着两具刚从火堆边缘滚落出的、形体庞大、已被烧得焦黑难辨的巨大躯体!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涌上武王心头!那不是私仇,而是对整个滔天罪孽必须予以彻底清算的审判决心!

他猛地伸手,闪电般从旁边一名护卫的腰际箭囊中抽出三支裹着浸油麻布的战箭!

引弓!

搭箭!

张弦!

弓体在他手臂的力量下发出坚韧的呻吟!巨大的拉力将他紧绷的臂膀肌肉清晰勾勒!

那带着冷冽寒光的箭头,在身后冲天烈焰与浓烟的映衬下,闪烁着毁灭与裁决的光芒!

一箭!

两箭!

三箭!

三支夺命的流星,如同周人斩断六百年暴虐统治的坚决意志!承载着天下苍生积累的血泪与愤怒!带着破空锐啸,狠狠钉入那两具被拖到安全地带、但仍在烈火余威下微微抽搐的焦黑巨尸之上!

“噗!噗!噗!”

箭镞射进烧灼得已然有些炭化的皮肉骨骼,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入肉声!如同在历史的长卷上,为这个罪恶滔天的旧时代钉下最后的、永不磨灭的三颗耻辱铆钉!那躯体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彻底僵硬不动。

武王一步步,极其缓慢而沉重地走到焦尸近前。他缓缓抽出腰畔那把象征着宗周意志、象征新纪元开端的、名为“破商”的青铜重剑!

冰冷的剑刃在漫天飞舞的火星、升腾的黑烟以及血色的残阳映照下,折射出惊心动魄的、刺目的寒芒!

手臂高悬!

重剑划破焦热的空气!

一道清晰、决绝、无可更改的、象征着天命轮转的寒光弧线!如同命运本身的裁决!猛然劈落!

“咚!”

一个沉重的东西轰然坠地!

烈焰依旧升腾,热浪扭曲着视野。武王沉默地低下头——

脚边,纣王那颗被烧得焦黑变形、五官模糊难辨的头颅,滚落在被血和泥浸透的玉石板上。浓烟之中,那双几乎被烧融的眼皮,竟诡异地未能彻底闭紧。焦黑眼眶内,灰白色的眼珠凝固在虚空之中,空洞地、似乎仍旧倒映着鹿台之上燃烧殆尽、正在轰然崩塌的琼楼玉宇。红色的火焰在他失去生命的瞳孔深处妖异地跳跃、舞动,像是在对他一生所作所为进行着无声而最残酷的嘲讽!这是终结的注脚,更是新章的开始。

残阳,如同一面蘸饱了浓血的巨大赤轮,缓缓沉落,碾压过朝歌城低矮残破的黑色城垣。它挣扎着,将最后的光与热泼洒下来,将这座刚刚经历血与火双重洗礼、尸体尚未完全清理的都城,笼罩在一片奇异而壮阔的、如同涅盘熔炉般的黄昏之中。焦烟未散,混合着泥土潮湿的腥气和未被雨水洗刷干净的血锈气味,依旧沉甸甸地滞留在每一个角落,无声地提醒着所有人,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足以倾覆社稷神器的鼎革巨变。

鹿台巨大的废墟如同一头被烧焦的巨兽骸骨,兀自在暮色风里发出细微而持久的噼啪声响,最后几缕顽强上升的焦黑烟柱,如同王朝溃散的魂魄,扭曲着、盘旋着,不甘地融入被初升星辰渐渐笼罩的辽阔幽蓝夜幕之中。火焰终于彻底熄灭,余烬在残阳的光影里固执地闪烁着暗红,巨大废墟的轮廓在迅速加深的暮色里沉沦为一团浓墨重彩、不可名状的巨大阴影,如同一个时代最后的、沉默的墓碑。

就在这片象征灭亡与新生的废墟前,玉石铺就的广阔广场被周军连夜清扫整理出一片相对平坦空旷之地。几根断裂的雕龙玉柱被用来支撑巨大的火炬。空气中漂浮着新点燃的、带有松脂清香的松明气味,稍稍冲淡了那无处不在的焦糊恶臭。

中心处,那面象征着殷商天命所归、绣着华丽玄鸟图腾的巨大旗纛,连同其高耸的木杆,昨日已被周军士兵合力扯倒踏碎,深陷入广场边缘的泥泞污秽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崭新、巨大,如深邃青天般的旗帜,在残留的火场余温微风中高高扬起,猎猎招展!旗帜中央,一个硕大、方正的赤红色“周”字,在夕阳余晖熔金般光芒的浸染下,流溢出神圣而跳动的、如同初生旭日般的神采!

旗下,黑压压地跪拜着来自四方八方的使者。他们代表着闻风来朝的八百余路诸侯!他们的旗帜、族徽各自高举在队伍之前,在残阳与初升的星光中招展如林:威严盘桓的龙蛇纹、狞猛凶悍的牛首图腾、喷薄跃动的火焰云、蜿蜒流长的河水纹……每一个标志,都代表着一方水土的万千生民,代表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此刻,这些形形色色的旌旗,如同争奇斗艳的花朵,密密匝匝铺陈于武王姬发临时架设的巨大原木高台之下,如同展现在周王面前的一片广袤而充满希望的、忠诚沃野!他们屏息凝神,垂首跪拜,连风也似乎凝滞了,等待着这前所未有的、天命神权与人间王柄真正交汇的庄严时刻!

武王姬发在司徒散宜生、太保召公奭、太师姜尚等重臣簇拥下,一步步登上临时用巨大原木拼叠搭就的高台。他换下了沾满血污尘泥的战袍,一身庄重肃穆的黑色祭服,凝重如沉沉的夜色,宽大的袖口与衣襟上,用秘法染绣着精美的玄龟纹样——传说中背负河图洛书的神龟,昭示着新王受命于天的无上威严。晚风带着清冷的硝烟味拂过他棱角分明、尚未来得及完全平复的面颊轮廓。太师姜尚肃立其后,宽大的深色袍袖在渐起的晚风中轻摆,白发如雪,更添肃杀。散宜生、召公奭等宗周重臣面容沉毅,分列左右。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眼中却燃烧着开天辟地的精光!

武王步履沉稳,走到台前。目光如同深邃的星光,缓缓扫过台下代表着天下万方的诸侯使臣。他看到了曾因不堪商纣无度索取而愤然与其决裂的孤竹国君伯夷,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艰辛,一双老眼望着高台却依旧闪烁着倔强的光芒,那是古老仁者不屈的脊梁;看到了父亲文王姬昌当年曾屈尊请教治国之道的东夷智者太颠的儿子,那位年轻使臣仰望的目光中写满对先祖与武王的崇高敬意;也看到了来自南方荆楚蛮荒之地、披发文身、脸上涂抹着神秘油彩的部族首领,野性不羁的目光深处,同样燃起了对秩序与新生的期冀……这目光沉静而有力,仿佛无形中接过了来自八方四野、万水千山的意志洪流,最终汇聚成一句如同洪钟大吕般的开国宣告,字字铿锵:

“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休休!”

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地穿透暮色,撞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商王辛,荒淫暴虐!败先王之明德!暴殄天物,竭尽民力以奉一己之欲!戕虐万民于水火!……焚炙忠良之骨为乐!刳剔孕妇以验阴阳!……断冬日涉水老者之胫,言察其髓!剖比干皇叔之心,云观其窍!人神共愤,天地不容!罪人当诛!予惟恭行天之罚!”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开天辟地的力量:

“周虽旧邦,承后稷、公刘、大王季历之德脉!其命,维新!予小子发!率尔友邦冢君、予有臣三千!更兼天下义师,民心所向!”他猛地抬起手臂,那手势如同劈开混沌的神斧,指向身后广袤如海的人群与远方辽阔的疆域,“此乃承天景命!革殷商之旧秽,受天明命!”他的目光灼灼如烈日般扫视天下,字字千钧,“自今而后,予亦与尔等有德之君子,当实实念兹在兹:天命之授受何其不易,天命之维系绝非常定!非德不昌!非仁不永!”

话音落下的刹那,天地间仿佛只余下旗帜猎猎的声响。风掠过这片刚刚在战火中重生的土地,也拂过每一位屏息凝神的诸侯面庞,像是远古神灵温柔而坚定的抚慰。

武王微微停顿,随后缓缓摊开双手。那动作庄重神圣,如同在向天地四方播撒希望与责任的种子,又像是在向所有参与这场鼎革的英灵与苍生致谢:

“今予发!遵太公望之远谟大略!承先王文王仁德教化之道!唯以分封,安天下万邦!”

宣告如同黄钟大吕,震撼着古老的朝歌大地!

司徒散宜生与太保召公奭手捧象征着疆土与权柄的玉牒,肃容迈步上前,立于武王两侧。

“齐!”武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分割疆土、开创山河的沉雄决断,清晰地响彻广场,“营丘丰腴之地!东临大海,制驭夷狄!封吕尚!”

所有的目光,瞬间汇聚到那位站在武王身侧、白发苍颜、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般沉静的老者——太师姜尚身上。这位辅佐两代贤王、运筹帷幄决胜牧野的开国元勋,迎着万千目光,缓缓越众而出。他并未推辞,面容沉静如水,眼神深邃如海。迈步走至高台中央,对着高台上如同山岳般的年轻武王,深深地、无比庄重地一揖到地!动作平稳如山岳推移,却又承载着无以言表的、开创未来的厚重!随后,他稳稳地从武王手中接过那卷系着金帛、沉甸甸的代表着一方土地权柄和世代责任的策命文书。那不仅仅是一卷文书,更是千钧重担!

“……以尔之仁勇,率尔子孙!藩篱宗周!拱卫王室!镇抚东方!”武王的声音带着无上权威。

“臣尚!敢不竭忠智,效犬马!永镇东极,拱卫宗周!以酬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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