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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甲在灼烤的微火下发出一阵尖细急促的“噼啪”声。商王外壬的目光死死黏在那块已被钻凿过的兽骨之上,指尖下意识地捻着腰间玉圭冰凉的光润边缘,呼吸轻到仿佛不敢惊扰悬于一线间的国运。浓重苦涩的艾草烟燎绕着帐中垂悬的玄鸟旗幡,也熏燎着他年轻而绷紧的脸庞。每一次火灼龟甲,都是一场与天神鬼魂的沉重对话。此刻,骨面上骤然挣开那道狰狞焦黑、贯穿整个兆域的裂纹,像一道不可愈合的伤口,也似一声来自幽冥的尖利咆哮。

“……凶。亡师失地之……大咎。”司卜匍匐在地,牙关紧碰,每个音节都像是从冻土里艰难刨出,带着不祥的寒气。外壬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脚下厚重的黑色漆地仿佛骤然塌陷了几分。亡师失地?失的是哪方之地?是东夷的觊觎?是那些蛰伏已久的……不安分的强邦么?初登王位的他,背负着“外壬”这个沉重的名字——依商代以天干地支命名之传统,壬水主柔,可这滔天洪水,已悍然卷至面前。难道“柔王”,终究只是个被天命无情摆布的代号?他勉强稳住心神,声音低沉而沙哑,竭力不让那份年轻王者的不安渗透出来:“……令……四野诸侯,各自警备,整饬军旅,以待王命。”

然而王命的威严在现实凶兆面前是如此单薄。不过短短一月间,深秋凄迷的寒雨尚未止歇,急报便如染血的翎箭,一支接着一支,狠狠钉穿孟津行宫略显松弛的警戒,狠狠扎入外壬的心底。

“报!姺伯姺无伤,起兵叛商!已破杞城!杞伯……殉国!”

“急报!邳伯嬴子固,联姺兵,屠杞城三日,裹胁民壮、携粮秣无数,已抵葵丘!葵丘守将弃城……”

噩耗撕裂了行宫的平静。那撕裂的声响似乎还在空旷而压抑的殿宇间回荡,带着血气和硝烟的味道。年轻的商王猛地从铺展着玄色虎皮的席上撑起身,那声名震四方的诸侯,那些原本属于王朝骨血的地方重镇,竟如朽烂的堤坝般逐一崩溃。姺……有莘氏的后裔,成汤的左相之胄!邳……奚仲血脉,夏禹车正嫡传,大商右相之后啊!昔日先祖股肱之臣的嫡系子孙,如今竟率先将刀锋递向自己承命的王国!

朝堂顿时如同被投石击中的滚水,喧沸难抑。朝会厅堂宽宏深邃,青铜大鼎沉稳矗立,袅袅的香气再也盖不住群臣间弥漫的恐慌。中大夫子般,两鬓花白如冬日的枯草,声音因激愤而尖锐得刺耳,须发皆颤:“皆谓先王不修德!怨恫丛生!若不速行厌胜祓除之祭,何解此厄!”

“岂止不修德?!”亚卿攸言出语如冰刀出鞘,冷冷斩断子般的话语。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掠过外壬那张还带着苍白稚气的脸,“先王劳民过甚!九征夷方,民疲于道!天罚降矣!而今之计,唯有速斩罪民,以牲血涂社,或可祈得天命暂转!”他袖袍内那双养尊处优的手微不可察地搓动着,仿佛已看到祭坛点燃的熊熊烈火与凄厉哭喊。

另一侧,执掌祭祀和星象的太卜巫咸面色青灰,在殿角最晦暗的阴影里发出低低的、梦呓般的呻吟:“龟甲裂兆……荧惑守心……彗星扫箕……皆凶!皆为大咎!亡征已现!王当……”后头的话如风中枯叶,断在无边的恐惧里,他缩得更深了。

外壬的手指攥紧了镶嵌着绿松石的玉圭,直至关节发白。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激辩、惶恐或麻木的面孔,想从那些纷乱的唇舌和眼神中,寻找到哪怕一丝能与王座休戚与共的担当,或者更实际些,一条哪怕布满荆棘的可行之路。然而他看到的是争相甩向上一代的“不修德”,是对血腥献祭的渴望,是对天象凶险的绝望……王朝的基石,已在脚下崩解、流沙般滑走。他心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念头:这支曾与夏末桀王搏杀的雄师,是否早已在深宫重帷之下被豢养得徒具虎豹猛兽的骨爪外相?他们的爪牙是否依旧锋利?他们的脊梁是否依然如磐石般坚定?更重要的,他们的心底,是否还存留着一丝对这玄鸟之旗下的殷商王土的忠诚?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直抵天灵,年轻的王者感觉沉重的冠冕随时欲倾颓。他猛地站起身,玄黑色的王服纹饰沉凝如夜,玉腰佩相撞发出几近碎裂的轻响。“够了!” 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行压制的怒意,更像一种仓惶的挣扎,“寡人只问——”他伸手指向阶下,“何策安邦?何计平乱?莫再纠缠过往!姺、邳刀锋及于颈项!”尾音在空旷的殿堂里荡开,激起微弱的回声。

朝堂上短暂的死寂被更深重的恐慌吞噬。没有人能回答新王这直指核心的质问。殿外,秋风从黄河的方向吹来,裹挟着浑浊的水腥和远处野地上焚烧未尽的焦糊气息,幽幽钻入这空旷的宫殿深处。

行宫的沉闷与死寂在又一道疾风骤雨般的军报中被彻底击碎。

“报!葵丘……葵丘守卒为仇所激,擅自开关追击溃逃叛军,落入邳伯于沙水河西岸预设之伏……”斥候单膝跪倒,盔甲上泥浆与暗褐色的血块凝结在一起,肩头一道翻卷皮肉的刀口还在渗着粘腻的黑红。“全军尽墨!残兵溃退五十里!邳军前锋已扎营于野马原边陲!”他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命的干裂与无法抑制的颤抖,“姺伯亲统主力拔野马原东之大麓城!两股敌军……成钳形,觊觎……沚土!”

沚土!朝堂如同投入滚油的沸水,轰然炸开!

沚土,沚土!那是扼守黄河险要渡口、拱卫商丘外围的最后一道真正防线!是王朝核心腹地最后的屏障!一旦沦陷,叛军锋锐便可长驱直入,那汤先祖肇兴之地、历代商王陵寝所在的商丘,便在叛军狞笑的獠牙之下几乎无险可守!惊恐如疫病般瞬间蔓延至大殿每一个角落,空气粘稠沉重得令人窒息。

“弃守!弃守沚土!固守商丘!”子般的尖叫尖锐而失真,手指胡乱地指向东南商丘的方向。昔日侃侃而谈的“国之肱骨”,此刻只剩下仓惶逃生的本能。

“迁都!当速迁都避祸!”另一张被恐惧扭曲的面孔嘶喊着。

乱象如沸粥。外壬胸中憋闷欲炸,喉头像堵着灼热的石块,吞咽艰难。他猛地抓起案角一只沉重的夔龙纹青铜酒樽,用尽全身力气朝阶下那片喧哗混乱砸去!

“当啷!咣当——!”震耳欲聋的金石巨响夹杂着碎片四溅。狂暴的声音在刹那间让所有人都钉在了原地。辛辣的酒液泼溅开来,浓烈的气味混杂在殿内原本肃穆的馨香之中,弥散着一种尖锐又近乎绝望的气息。他的目光如淬火的青铜剑锋,从一张张瞬间凝固的脸上狠狠划过,牙缝里迸出字,裹挟着血味:“寡人不走!不弃!大商社稷……当与寡人同在!再有言弃者……杀!”那份年轻而陌生的暴戾,让殿上的老臣们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眼前这位年轻新王的……某种尚未明晰却已显现轮廓的狰狞。

“报——”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如同硬弓拨响了最紧的弦,割裂了殿内几乎凝固的气氛。这声音雄浑有力,穿透了混乱。“大彭国主彭祖,奉王命率军勤王!八百乘兵车已抵行宫外三十里!彭国主单骑入宫,谒见王上!” 殿门口侍卫禀报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急切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振奋。

外壬猛地僵直在原地。

彭祖……那个传说中的名字……来了?带着八百乘战车?这简直如同溺水者望见的最后一根浮木!

“宣!快宣!”他声音里的急切冲散了方才的暴怒,只剩下干渴般的期盼。

殿门豁然洞开,午时灰白的天光涌入,刺得习惯了殿内昏暗的人眼睛生疼。逆光之中,一个高大如山岳的身影沉稳跨入。他并未身着华服绶带,而是一身磨损的深褐皮质甲胄,肩披一块未经修饰的沉重老熊皮,湿漉漉地沾满了黄泥水渍,靴子裹满泥浆,每踏一步,靴底都发出一种沉重的“噗噗”声,在光洁如镜的漆地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湿印。他并未行全礼,只是走到阶下正中,右臂抬起猛地擂击左胸甲胄,发出一声沉闷而坚决的重响:“彭祖,奉令勤王!”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这个形如野夫、却散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千锤百炼之磐石般气度的老者身上。八百乘兵车,听起来是一支力量,可相比于野马原方向传来的敌人呼啸的铁流,更像风中之烛般脆弱。

外壬几乎是下意识地从玉阶上急切地冲下几步,站在了彭祖面前。身高的差距让他不得不微微抬头仰视对方的脸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布满沟壑般的皱纹,虬结的须眉已然沾有浓霜之意,唯独那双深陷于眉骨下方的眼睛,精光内敛,沉如深潭古井,又如经历过无数烈火淬炼的玄铁般坚硬沉稳,与他周身厚重而近乎原生态的泥泞形成一种奇异的对照,仿佛凝聚了不可摧折的力量。在那双眼的注视下,外壬心中那翻涌的狂躁与恐惧竟奇异地平复了几分。

“……彭国主,”外壬的声音带着难以自控的微哑,透出心底从未有过的焦灼与依赖,“叛军势大,已近沚土!姺邳合兵……兵锋锐不可当!卿……有把握守住……甚至……击退?”他问出的几乎是绝望中仅存的希冀,目光牢牢钉死在彭祖脸上,搜刮着哪怕一丝可能的肯定。

彭祖的目光并未立即投向年轻而惶惑的王,反而缓缓扫过周围或惊疑、或冷笑、或冷漠的群臣面孔。那目光锐利如寒刃,刺透无数浮华的冠冕和冠冕下藏匿的怯懦与空泛,仿佛瞬间揭穿了他们那些“修德”、“迁都”背后不堪一击的脆弱本质。他喉中响起低沉的笑声,如同古旧的磐石缓缓擦过山体,带着一种洞察世事却又难言苍凉的质感:“王问‘把握’?此岂坐而论道之时?乱世无太平,王问彭祖是否能为陛下握紧手中戈矛?”他收回目光,落回外壬脸上,那潭水般的眼神仿佛蕴藏着千军万马奔腾不息的暗涌,“老彭不敢自矜,唯知一事——”他那洪钟般的声音猛地压下殿内所有窃窃私语,字字如铁锤砸地:“沚土若失,中原必裂!彭祖此来,不敢言必胜,敢言一死!”

“敢言一死!”四个字如同沉雷,轰然炸响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上,带着某种磐石般令人心悸的决绝。一时间,那些嗡嗡的私语声彻底消失了。

外壬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撼、羞愧,以及孤注一掷决心的激荡。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将那沉滞着香料与恐慌的空气全部挤压出肺部。“好!”他猛地大喝一声,猛地转身,玉圭在手中扬起一道急促的风,“传寡人令!彭国主彭祖,摄沚土前线三军!举凡将兵吏士,悉听调度!如有违逆,杀无赦!大商国运,尽托于卿一身!”他的目光扫过阶下,方才聒噪的大夫们已噤若寒蝉。

“唯!”彭祖终于重重低头行礼,沉声应答,那熊皮披风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接着,他直起身,目光投向殿门之外灰暗的天空:“兵贵神速,彭某即赴沚土。王上珍重!”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那双沾满黄泥的重靴依旧在精亮的地面上踏下湿漉漉的、沉重的印痕。

商王外壬突然似有所感,猛地摘下自己腰间那柄象征王权的鎏金饕餮纹青铜钺,疾步追上前去,双手捧至彭祖面前:“彭祖!”

彭祖已踏至殿门门槛边缘,闻声停步,转身。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在晦暗天光下依旧闪烁着冰冷微光的钺刃时,刻满风霜的面容微微一动,似有深沉的波澜在眸底翻涌。但他并未推辞,只是伸出布满厚茧的大手,稳稳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兵权信物,指腹粗糙地摩挲过钺柄上精细繁复的纹路,指腹下微凸的饕餮纹仿佛在诉说商王室遥远而血性的过往。

那一刻,朝堂之上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攫住,只剩下巨斧交接瞬间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以及殿外呼啸的风卷过廊檐时发出的呜咽回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空气凝滞如铁。彭祖将大钺紧握于身侧,对着年轻的商王,再次顿首,随即转身,迈出大殿。那件沾满泥泞与湿气、如同巨熊之鬃毛的熊皮披风在他阔大的背影上扬起一阵粗犷的风声,很快便融入殿外灰白阴冷的天色之中。

秋雨,不知何时变得冰冷而绵密,仿佛永远也下不完。雨滴敲打着冰冷的甲片,汇聚成细流,沿着铠甲起伏的轮廓蜿蜒流下,混合着浓稠发黑的泥浆。数日急行军,终于抵达这传言中已被叛军重兵合围的沚土。

当彭祖一马当先,在亲卫簇拥下踏入弥漫着铁锈、血腥气、汗臭和绝望气息的沚土大营时,一个浑身浴血的百夫长挣扎着滚爬到他马蹄前的泥泞里,抬起一张血肉模糊、分不清眉目的脸,嘶声哭喊,声音被雨水打得支离破碎:“彭将军……救救弟兄们……救救……”话未尽,一口气喘不上来,已昏死过去。周围的兵卒衣衫褴褛,带着或深或浅的伤痕,大多数目光浑浊、呆滞,如待宰的羔羊。整片营地像是被抽走了骨架,只剩下在秋雨中瑟瑟发抖的皮囊。

彭祖勒马立定,雨水顺着他眉骨上的刀疤流淌下来,他也浑不在意。锐利的目光如鹰隼扫视营寨。辕门外的鹿角木桩朽坏近半,栅栏破败得如同残兽豁开的牙口,士卒们的皮甲大多陈旧开裂,手中的铜矛戈头也已锈迹斑驳,不少兵刃甚至豁了锋口。一种腐朽衰败的暮气混合着冷雨,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头顶。

他沉默地翻身下马,冰冷的泥浆瞬间没过了脚踝。他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掌,毫不避讳地抓了一把地上的湿泥。手指分开,粘稠沉重的黄褐色泥浆从指缝中缓缓挤出、垂下。他那张如同风雕石刻般的脸上,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开来。

“传令!”声音如同掷出一把铜豆,铿锵锐利,瞬间穿透细雨织成的密网,“全体披甲,操戈!即刻点兵!”他猛地站起,浑厚的指令不容置疑,“另——取军中所有蓑衣、油布!营中所有战车,卸下车轮!”

这奇怪的命令让随他而来的彭国将佐一愣,面面相觑。彭祖的大将彭仲,一名身材魁梧不输其主的悍将,忍不住出言提醒:“主上!大敌压境,何以此刻下令……卸轮?”

彭祖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沉沉地盯着脚下不断被雨水冲刷、颜色愈发深浓的烂泥地,嘴角竟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容,而像是凶兽在扑击前磨砺獠牙:“天雨地湿,便是敌军索命的枷锁!”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头顶那片灰沉沉、似已压在头顶上的雨云,一字一顿,如同掷下烙印,“此刻,天与地,皆在我彭人之手!”

暮色合拢如巨兽垂首,雨丝连绵不绝,织成一张灰色冰冷的垂天丝网。野马原东缘,距离叛军主力驻扎的大麓城约三十里处,一片被雨水彻底泡胀的泥泞洼地边缘的稀疏树林中。人影憧憧,却异常安静,只有雨点击打在蓑衣和树枝上的“沙沙”声。

八百乘彭人的兵车被奇异地卸去了沉重的车轮,沉重的车厢直接置于泥泞之上,由两排披着破烂蓑衣的壮硕步兵用粗大绳索挽着行进。彭祖自己脱去了沉重的青铜胸甲和显眼的熊皮披风,穿着一身同样粘满黄泥、与周围烂泥浑然一色的厚皮短袄,立于洼地边缘一块微凸的坡地上。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和深刻的皱纹淌下,却无法冷却他眼中炽热的计算。

“主上,”彭仲靠近,压低的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沉闷,“斥候回报,邳军由嬴子固亲统五千主力,半数步卒,车骑混杂,辎重粮秣……沿洼地东南那条狭窄土路开进,欲从后方汇合姺兵。天黑路滑,他们行军极慢。”

“好。”彭祖只应了一个字,目光锁定了洼地东南那片更为深陷、如同巨大泥淖陷阱的区域。那里原本还有些干燥的草茎,此刻都已深陷在乌黑稀烂的泥浆里,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不祥的油腻微光。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终于,遥远东南方,密集的火把如同散落满地的鬼火,在浓重的雨幕中艰难地透出一大片摇曳的光芒。嘈杂的人声、车轮深陷泥泞的挣扎声、马的嘶鸣和车夫疲惫焦躁的叱骂声隐隐传来,混杂成一片混乱的交响乐。

“是时候了。”彭祖低沉的嗓音如同唤醒沉睡猛兽的古老咒言,“点火!擂鼓!”

“呜——呜——呜——”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骤然撕裂了雨夜,如同蛮荒巨兽的咆哮,沉闷地贴着泥泞的土地轰然滚过整个洼地!

紧接着——

“咚!咚!咚咚咚!”沉重而原始的牛皮巨鼓从四面八方骤然擂响,节奏狂野而混乱,根本不成规律,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原始狂暴气势,狠狠地砸在邳军兵卒的心上。

洼地东南边沿,一丛丛早已浸透油脂、被雨淋得半湿不干的荆棘和草垛,被几支悍不畏死的彭人小分队用火镰拼命引燃!火光“腾”地在雨幕中爆开,火焰跳跃着与冰冷雨水疯狂抗争。虽然无法形成燎原之势,但那几十处骤然升腾起的鬼魅火光,在泥浆遍野、雨丝斜织的昏黑大地上格外刺目!它们跳跃的光芒扭曲不定,将士兵们仓惶而扭曲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泥沼上,形如鬼魅。

“杀——!杀——!”暴喝声从四面八方如惊雷炸响,仿佛有数不清的伏兵从黑暗泥淖中崛起!声音狂野而模糊,充满了刻意放大的杀意!

行进中的邳军队伍本就因泥泞和黑暗显得拥堵而混乱,突如其来的凄厉号角、四面八方的混乱鼓声、鬼影幢幢的火焰以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交织在一起,瞬间将他们拖入了恐惧的深渊。

“彭人!彭人主力!”

“有埋伏!我们被围了!”

惊惶的喊叫瞬间取代了鼓噪。前锋步卒看到火光后扭曲的影子和震天吼声,转身就往回跑。步兵的恐慌又冲击着本就拥挤在泥泞土路上的战车。挽马被尖锐的嘶鸣声和火光惊吓,猛地向侧方挣扎,沉重的车轮更深地陷入烂泥,顿时将通路死死堵住!后面推车的步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裹挟,推搡、践踏、叫骂、哭喊……整个队伍如同一锅彻底打翻、在泥浆里绝望蠕动的热粥!

“稳住!不许退!给我顶住!”邳伯嬴子固全身披挂华丽的兽面纹钿甲,在亲兵卫队勉强维持的一小块稍显开阔的位置上厉声嘶吼,雨水顺着他头盔上的红缨流下,如同殷红的血水。“哪有主力?!是疑兵!点火把他们照出来!”他挥剑劈开雨幕,剑刃在摇曳火光下划出惨白流光。然而,那凄厉的号角和催命的鼓点仿佛贴着每个人的耳朵和脊梁骨在撞击。前方混乱拥堵的队伍根本无法整顿,后面的人还在泥里挣扎着向前涌。一些弓箭手被驱赶到土路两边较为坚实的草坡上,朝着火光晃动的地方拼命射箭。但距离太远,黑暗太浓,抛射的箭矢如同盲人投石,大多软绵绵地落入黑沉沉的泥沼,连一点像样的水花都未曾溅起。

混乱如同瘟疫般急速扩散。黑暗中的未知敌影、泥沼的拖累、四面八方涌来的杀声、己方拥挤踩踏的恐慌层层叠加。不知是谁最先绝望地喊了一句:“天神震怒!要我们死在这烂泥潭里!”这呼号如同火星溅入油锅,瞬间点燃了濒临崩溃的情绪。整条长长的军阵开始彻底失控,士兵们争先恐后地挣脱、推挤,只想离这恐怖的洼地远一点,再远一点!弃车、丢下武器、甚至践踏过摔倒同伴的身体……混乱的洪流冲垮了嬴子固歇斯底里的指挥。他眼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军在他眼前崩溃瓦解,被自己脚下这片肮脏泥泞的土地无情吞噬,他猛地扬起手中铜剑,向着黑漆漆的夜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绝望而徒劳的咆哮!

这一场发生在秋雨泥泞中的突袭,彭祖未损一兵一卒。八百辆卸轮兵车如同泥水中滑行的巨大鱼鳐,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隐退。只留下身后野马原东南部那片吞噬了邳军大半士气和组织的巨大泥淖陷阱,以及满地狼藉的破车、残旗、兵器和无数深陷在污泥里的、早已被雨水冲刷得不成形状的邳军士卒的足迹。

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化不开,如同冰冷粘稠的黑油浸泡着一切。野马原北,一条蜿蜒穿过大片沼泽地、连通姺军大营与前线的泥泞官道起点。寒气凝结的水珠从稀疏的芦苇秆上滴落,发出单调的“啪嗒”声。水面上弥漫着一层湿冷的薄雾,雾气中混合着淤泥腐殖质特有的腥气与死亡般的沉寂。

沼泽旁一处较高的干硬土丘上,彭祖凝立如石。他披上了甲胄,却未覆青铜胸甲,只在坚实的皮甲外罩着那件厚重泥泞的熊皮披风。彻夜未眠的眼眶深陷,目光却燃烧着野火,穿透薄雾,死死锁住沼泽深处那条唯一通向姺军前线的、若隐若现的灰色土路轮廓。身后,数十辆同样卸掉了车轮的彭国战车如同一尊尊伏卧在阴影中的巨兽,挽车的士兵们臂上筋肉虬结,早已挽好了粗大的皮索。

“主上,都探清了。”彭仲魁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过来,浑身上下覆盖着一层半干的泥浆,同样彻夜未眠的脸上却满是嗜血的兴奋,“姺人征调了大量民夫、牲口,今日卯时押送一批重粮秣从大麓城出发,必经此道。护卫兵力不足两千,散乱得很,根本不设前哨暗哨!”

“蛇头已入蛇穴,”彭祖的目光没有离开那条致命的要道,声音低得如同沼泽深处气泡破裂的闷响,“掐死蛇颈,取卵杀腹。”

他猛地扬起右手,掌沿向下狠狠一劈!

那片刚刚被黎明前的黑暗所笼罩的死寂沼泽仿佛被无形的大手骤然攥紧!

沼泽地两岸早已悄然埋伏下、如同融入淤泥泥浆的彭人弩手猛地掀开身上伪装的破烂芦苇席和半腐的浮萍草垛,冰冷的青铜弩机在晦暗天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寒芒。弓弦绷紧如满月,冰冷的铁箭镞指向下方狭窄泥泞道路以及其中行进的绵长队伍!

“放!”彭仲炸雷般的咆哮几乎在同时迸发!

“嗡——嗤嗤嗤——!”第一排劲弩齐射!锋利的弩矢刺破湿冷的空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几乎毫无阻碍地贯穿了下方道路上毫无防备的姺军护粮步卒的皮甲!鲜血和惨嚎瞬间在薄雾弥漫的沼泽边炸开!

“有埋伏——!”押粮的姺军队伍在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变调的惊呼!队伍瞬间大乱!

紧接着,沼泽官道两侧干涸的河道豁口中,如同狂潮奔涌,数十辆卸去笨重车轮的彭国兵车,由强壮步兵拖拽,轰隆隆倾泻而出!厚重的车厢借着湿滑的淤泥,如同泥地巨舟般凶猛地撞入混乱的姺军队伍!挽车的兵士们齐声怒吼,放开挽绳,从车侧跃下,沉重的短戟和战斧带着令人窒息的风声,狠狠劈向乱作一团的敌人!

这完全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彭人如同泥潭中矫捷且凶残的巨鳄,利用卸掉车轮的车厢在泥泞中保持重心,却比步卒冲击更快、更猛!泥浆飞溅,短兵接战的撞击声、钝器破开甲胄骨肉的闷响、濒死的惨嚎与惊慌失措的叫骂声淹没了沼泽。拉粮的牛、骡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吓疯,嘶鸣着拼命拖拽着粮车想逃,反而将粮车深陷进淤泥,更加堵塞了狭窄的通道。一些姺军试图转身往后方大营逃窜,迎接他们的是官道侧面埋伏的彭人步卒如同铁壁般推来的密集长戈矛阵!沼泽的淤泥成了天然的囚笼,逃无可逃!

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压倒了沼泽地的腐水气。不到半个时辰,战斗结束了。押粮的两千姺军,除极少数趁乱侥幸跳入沼泽深处生死不明外,全军覆没。宽阔的泥淖官道上,横七竖八躺满了穿着姺人甲衣的尸体,泥浆已被大量涌出的血液染成一种污浊的黑褐色。满载的粮车陷在泥里,车上覆盖的油布被扯破,露出里面浸水变色的粟米袋子。一些被砍死的牛骡倒毙在粮车旁,尸体旁流淌着混着泥浆的血水。

彭祖踩着粘稠的泥浆和横流的污血,走到了官道中央一辆几乎倾覆、装着大批肉干麻袋的粮车前。他看也不看那堆积如山的缴获,猛地抽出一把锋利的青铜短刀,狠狠地、连皮带布扎透了一个鼓胀的麻袋!

“嗤——”饱满的粟米如同金色的喷泉,顺着豁口哗啦啦流淌出来,瞬间混合进地上的污泥浊血之中。他眼神森冷如冰,刀锋指向另一袋堆积在牛车上的干肉:“戳开它!”

几个彭国士兵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挺着长矛狠狠捅穿了几个大陶瓮!瓮中腌制好的腊肉瞬间暴露在潮湿的空气里。

“还有那些!”彭祖指着另一边装载着大捆箭杆、皮革和其他精贵军械的牛车,“给我拖出来!扔进泥浆里!踩踏!弄污!用刀砍断!彻底毁掉!一件不留给姺贼!”他的声音咆哮着,如同受伤的巨熊发出低吼。

“遵令!”彭国士兵们齐声应诺,眼神中燃起一种近乎狂热的破坏火焰。锋利的戈矛和斧头狠狠劈向牛车上的军械,砸碎陶罐,把皮革箭袋抛入污泥狠狠踩踏践踏,将坚固的箭杆成捆地踢散、折断,扔进泥水中!士兵们冲上前,疯狂地挥砍,奋力捅破所有能带走的粮食袋子,让粟米和肉干混入腥臭的沼泽烂泥!他们要的并不是这些物资,而是彻底断绝敌人一线生机的可能!

混乱的破坏只持续了短暂的一刻,彭人如潮水般迅速消失在沼泽边缘刚刚开始弥漫的厚重晨雾之中,只留下一条蜿蜒在死亡沼泽地旁、铺满尸体、破车、散乱狼藉着彻底毁坏的物资的道路。那些金色的谷粒混合着污浊泥浆,沾满了凝固发暗的血污,被随意踩踏碾压,无数碎裂的陶片、断裂的箭杆、被泥浆浸透失去韧性的弓弦,以及被利刃砍得如同破布的皮革散落一地,构成了一幅无声却比所有哭嚎都更加令人胆寒的哀歌景象。那被淤泥裹缠、无法拖曳的粮车,如同搁浅在血色泥潭中的巨兽残骸,在渐渐弥漫的大雾中,沉默地控诉着这一场精准而冷酷的扼杀。

商王外壬亲自矗立在沚土城头垒砌的巨大玄鸟纹旗帜之下时,正是第三日黎明破晓时分。东方天际,一线冰冷的鱼肚白艰难地撕开厚重云层,将下方广阔无垠的野马原笼罩在一片混沌苍凉的薄光里。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刮过原野,卷起未尽的枯草残梗,呜咽着掠过伤痕累累的城墙垛口。他一身玄黑王服,在冷风中衣袂猎猎,指尖死死扣住冰冷的城垛,因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身后,那些曾高谈阔论“厌胜”、“迁都”的朝臣也被强征至城头“鼓舞士气”,此刻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城下那片沉默而凶险的战场。

地平线上,一片深黑的潮水正从野马原东西两面向中央缓慢而沉重地合拢。那是姺军与遭受重创后依旧强撑的邳军残部组成的主力联军。无数移动的甲片在晨曦灰白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点,远远望去如同大片正在凝集的玄冰,缓慢移动而来。步卒组成密集的方阵,沉重的战车在步卒间穿梭,矛戈如林。沉闷的牛皮战鼓声从远处传来,一下又一下,如同巨大的、不怀好意的磨盘缓慢碾压着空气。肃杀的寒意直透城墙骨髓。

城墙上,商王守军明显被这股凶戾逼来的气势所慑,甲片碰撞的轻微声响里夹杂着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绝望如同看不见的藤蔓,悄然爬上每一个商卒灰暗的脸庞,缚紧了他们的手脚筋骨。

就在这时,沚土紧闭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沉重木轴摩擦声中,轰然洞开!城门后方并未出现想象中的大军冲出,反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短暂寂静。

马蹄敲击冻土的清脆响声突兀地由远及近,刺破沉闷。一匹通体油亮乌黑、四蹄踏霜、骨架高大异常的神骏战马,载着它的主人,不疾不徐地穿过洞开的城门。紧接着,同样的马蹄声连绵响起,一支规模明显小于对面庞大军阵的彭人队伍,沉默而严整地次第开出城垣。

彭祖一马当先,他没有披那件标志性的熊皮大氅,只着一副打磨得锃亮、式样古朴简洁却透着厚沉分量感的墨色重甲。那身厚重的甲胄仿佛融于这片凝肃的天地之间。他的身后,八百乘彭国的战车排成一种奇特的锥形。与商军残破的战车不同,彭国的战车显得坚固而低矮。车上驭手牢牢控缰,骠悍的甲士弓着身子稳立在车右,左手持宽大的菱形兽面盾,右手紧握闪亮的双锋长戟,目光如同淬火的匕首般锐利穿透前方弥漫的薄雾,牢牢锁定敌军。战车间隙,是大批沉默如山岳的彭人步卒阵列。他们同样披挂厚重坚实的皮甲,肩上扛着的也不是常见的青铜戈矛,而是一种彭人特有的双弧长戈——青铜戈援双面开刃、形似两道弯月交叠,其柄加长、尾部尖锐如铁锥!

这支沉默的军团在深秋肃杀的原野上推进,步伐沉缓均匀,落地有声。行进间不见丝毫散乱,只听见甲胄甲片有节奏的轻微摩擦碰撞声和皮靴踏碎枯草的沙沙声响,形成一种低沉厚重、仿佛碾过人心般的律动。在这片肃杀无声中,酝酿着一股无形的、正在蓄势凝聚的沛然力量。

巨大的战阵如森严壁垒般缓缓铺开,直到在距离叛军主力约两百余步的空阔地带停驻,如同磐石落地,瞬间凝固。整个野马原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之中,风声和远处叛军零星的鼓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背景。肃杀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空气都似乎凝固。

彭祖的乌骓独自向前踏出十余步,停在了两军之间空旷地带的正中央。一人一骑,矗立在寒风之中。他缓缓抬起手,摘下了头上那顶青铜兽面兜鍪。花白发丝被冷风吹拂着,露出了沧桑且布满刀痕的脸。他的目光如同投掷出的标枪,穿透空间的距离,准确地钉在了对面叛军主阵中央、战车上那个身着华丽兽面纹钿甲、被亲兵簇拥的身影——姺伯姺无伤。

下一刻,彭祖那如同久经擂击的青铜钟鸣般浑厚、却又穿透力惊人的声音,在寂静的野马原上轰然炸开,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百年前先祖的印信,清晰地递入每一个在场士兵耳中,如同轰雷滚过四野:

“姺伯——!”他第一次直呼其名号,震得对面阵中一些士卒下意识握紧了手中武器。“尔之高祖为谁?!——昔有莘之女佐汤王后厨!其父伊尹为成汤左相!尔乃圣人后裔!成汤血脉!今朝!尔竟背弃先祖血盟!叛立国正朔之商!而为妖佞鬼魅之徒所驱?!敢问尔有何面目——九泉之下觐见尔祖乎?!!”

声音如同无形的重锤,轰击在每一个姺人兵卒的心坎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都静息了一瞬。

战场中心,姺伯姺无伤立于华丽战车之上,全身精美兽面纹钿甲映着晦暗天光,却照不亮他骤然僵硬的脸。那一声直贯先祖血脉的质问如同来自九泉下、烙印着血盟和功勋的铜钟巨鼎般的拷问,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狠狠撞入姺无伤的心口、脑海,撞得他灵魂都剧烈摇晃!

野马原上,天地俱寂。无数双眼睛死死盯在姺无伤脸上。彭祖最后那句石破天惊、如同将祖宗的骨头都刨出来示众般的喝问仍在所有人耳边嗡嗡震荡——“尔有何面目,九泉之下觐见尔祖乎?!”

那一刻,姺无伤脸上所有的愤怒、骄横、算计都如同被泼上了滚烫的融铅。他仿佛在那一瞬间看到了血脉深处某种不可断绝的沉重印记,看到了列祖列宗冰冷的目光。他手中那柄为了今日特意铸造、铭刻着威武铭文的兽首战钺仿佛重达千钧。攥着钺柄的指节根根凸起,力道之大让那冰冷的青铜仿佛要嵌入掌心骨头之中,却又剧烈地颤抖,无法自控!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姺无伤口中喷溅而出!赤红的血点如同碎裂的玛瑙珠子,星星点点,洒落在他华丽的胸甲之上,在一片灰冷深黑的阵前,显得刺目而妖异。他高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巨手迎面重击,脚步踉跄,下意识猛地抓向身侧驭手的手臂方才勉强支撑着没有栽倒。他艰难地抬起头,脸色青灰如同墓中陈砖,嘴唇上沾着刺目的鲜血,却再说不出一个字,只有喉管里发出“嗬嗬”的怪异声响。那双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被恐惧和内疚攫住的茫然。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就无比清晰地暴露在所有姺军将士眼前!主帅骤然喷血!兵败将亡的凶兆!恐慌如同蔓延的毒藤,瞬间便缠绕上每一个姺人士兵剧烈跳动的心脏!那些对祖先模糊却根深蒂固的敬畏、对背弃旧主的隐隐不安,被那惊天一问彻底撕裂掀开。此刻再目睹主帅如此骇人的情状,整个左翼姺军的阵角顿时松动!前几排士兵下意识地后退,推挤着身后茫然无措的同伴!

更致命的变化出现在右翼!就在姺无伤呕血的同时,一直策马在侧翼压阵的邳伯嬴子固脸色剧变!他的目光掠过骚动惶乱的姺军,又死死盯向对面彭祖身后那片沉默如山岳的彭国军阵。那战车上甲士紧握的双弧长戈和如林般密布的戈影寒光如同冰针扎进他的眼!三日前沼泽旁官道上那噩梦般被泥泞吞噬、火光喊杀震碎心胆、物资被毁、部卒被屠的惨状猝然浮上心头,无比清晰!几乎就在瞬间,恐惧吞噬了他仅存的理智!

“中计了!退!撤退!!”嬴子固的声音彻底变了调,甚至带上了一种非人的尖利!他像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拽过缰绳,胯下骏马吃痛长嘶。他根本不再管什么命令阵型,猛打马头就往斜后方本阵深处亡命冲去!那模样,如同惊恐的猎物嗅到了猎食者冰冷的吐息!

“邳伯退了——!”

“邳军跑了——!”

惊恐的呼喊如同瘟疫般在叛军中军席卷开来!尤其是那些本就靠后、被连日征战和失利折磨得精疲力竭的士兵,在看到邳伯仓惶后退的第一瞬间,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如同沙塔般轰然倒塌!

骚动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

“商军有伏!彭人杀来了!”

“逃命啊——!”

绝望的喊叫此起彼伏。阵脚彻底乱套!后方的邳军步卒不顾一切地转身,推搡着,践踏着!混乱如同狂暴的浪涛,瞬间从右翼波及到混乱的左翼姺军!整个叛军的大阵如同承受了致命撞击的冰面,从中心猛地炸开无数龟裂的缝隙,又向着四面八方飞速蔓延!

就在这片由恐惧和混乱掀起第一道滔天恶浪的瞬间——

“呜————!”

一道苍凉雄浑、撕裂天际的彭国牛角号猛地从沚土城头破空而起!紧随其后,是沉雷般砸落大地的心脏!彭祖身后严整的锥形阵骤然变化!最前端数十乘卸去车轮、车体被粗大绳索绷紧的战车如同离弦的箭矢,由后方挽车的力士们猛然发力前送!沉重的车厢借助微斜的地势呼啸而出,如同贴地飞行的狰狞巨兽,直插向因主帅崩溃、兵卒混乱而出现严重脱节的叛军中路结合部!那是撕裂整张军阵最关键的软肋所在!

“杀——!”山崩海啸般的咆哮从彭祖身后每一个角落疯狂爆发!八百乘彭国战车彻底放开缰锁!挽马的嘶鸣、车轮碾碎枯骨与冻土的轰响、甲士弓弩引弦的锐响、步卒排山倒海冲锋时踏地的沉重闷响融为一体,化为天塌地陷般的毁灭洪流!寒芒暴涨!无数特制的双弧长戈如同无数轮绞动血肉的弯月,狠狠迎向那群刚刚被恐惧撕碎、来不及形成任何有效抵抗阵列的叛军!

鲜血如同无数道扭曲的猩红喷泉,骤然在灰暗的天空下炸开!第一波接触的叛军,如同被重锤砸击的朽木,瞬间四分五裂!残酷的溃败开始了!

彭祖策动胯下的乌骓神驹,猛地前冲!他紧抿着布满沧桑的嘴唇,双臂挥动着那柄自沚土城中商王外壬亲手交付、象征兵权的鎏金饕餮纹大青铜钺,猛地劈开一个嘶喊着冲来的邳军步卒的长戈!沉重的钺刃挟带风雷之势斩下,精准无比地砸在对方因慌乱而抬起的青铜皮盾上!

“咔嚓——轰!”木质盾心应声炸裂!那邳军士卒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砸得趔趄倒退三步,胸口大开!

彭祖身后的亲卫将领彭仲如同附骨之疽般跟上,手中那柄加厚加长的弯月双弧战戈如同毒蛇吐信,带着短促而致命的尖啸,“噗嗤”一声,锋利的戈援精准地刺穿了对方胸甲无法覆盖的咽喉!血箭狂喷!

“跟上主上!凿穿它!”彭仲吐掉溅入口中的血沫,狰狞嘶吼!

前方的战斗已然白热化。被砸开的盾牌缺口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更多彭国悍卒如同黑色磐石组成的洪流,顺着这个不断扩大的裂口汹涌灌入叛军已然失序混乱的本阵!锋锐的双弧长戈此起彼伏地扬起落下,每一次都带起一蓬蓬滚烫刺目的血雾、飞溅碎裂的骨肉和绝望濒死的哀嚎!混乱的叛军如同被驱赶、分割、撕裂的羊群,在彭人如林长戈的收割下成片地倒下。

彭祖手中沉重的青铜钺已砍缺了几处刃口,上面挂着粘稠发黑的血迹和破碎的筋肉纤维。他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左侧斜刺里一个不起眼的豁口!一股约三五十人、衣甲明显精良于寻常叛卒的卫队簇拥着几辆轻车,正亡命地试图从这混乱血腥的漩涡中向外突围!被护卫在中间车上的,正是那个在彭祖惊天一喝后呕血落败、此刻面如死灰、伏在车栏上几乎直不起腰的姺伯姺无伤!

彭祖眼中精光爆射!

“姺无伤!”他的咆哮如同怒雷炸响,盖过了这片血肉横飞战场的喧嚣!双腿狠夹马腹,乌骓长嘶一声,如同黑色闪电般骤然转向!沉重的缰绳绳索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紧随其后的彭仲和十余名最为悍勇的亲卫立刻明白主帅意图,如同最锋利矛头的延伸,毫不犹豫地随着彭祖这雷霆万钧的一冲,狠狠撞向姺无伤那仓惶逃亡的亲卫队!

“拦下他!!”护卫姺无伤的将领惊怖欲绝地厉嚎,挺起长矛试图封堵。

彭祖根本无视!他借着乌骓神骏的冲势,竟在即将撞上对方矛尖的刹那,整个人如同苍鹰般从马背上腾身而起!雄健如山的身影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弧线!

“呔!”一声炸雷似的暴喝!手中那柄斑斑血痕、刃口微崩却依旧杀气森然的青铜钺被他高高抡圆,裹挟着身体下坠的万钧之力!没有复杂花巧,只有纯粹至简的暴烈劈杀!以泰山压顶之势!朝着姺无伤所乘轻车的正前方主杆驭位上!那个拼命控缰的马夫!也是这辆逃亡小车上唯一还在试图维持阵脚的支点!狠砸而去!

轰——!!!

一声如同木石碎裂的恐怖巨响!沉重的钺刃摧枯拉朽般劈断了驭手仓促抬起的驭杆!余势不减,如同铁犁破土般砸穿了轻车前部单薄的木质车板!驭手的惨叫混在震耳欲聋的撕裂声里!整个轻车前部瞬间如同被巨斧劈开的朽木,轰然解体!拉车的两匹驮马受到极致的惊吓,彻底脱缰!拖着半截车厢和车上被这雷霆一击吓得魂飞魄散的姺无伤,如同醉汉般在战场边缘疯狂乱冲乱撞起来!

“主上!”彭仲等亲卫立刻如同嗜血狼群般扑上,缠住姺无伤的护卫。

彭祖稳稳落在地上,胸膛起伏,喘息中带着浓重的血腥铁锈味。他没有再看那辆疯狂远去、终将被战场吞噬的破车残影。冰冷的眸光如淬寒铁的利刃,扫向前方已成定局的混乱战场。叛军主力彻底崩溃瓦解,士兵如同无头苍蝇般在野马原上狼奔豕突,绝望而仓惶。彭祖猛地提起手中那柄沾满敌人血液的沉重青铜钺,钺尖遥遥指向那片象征着彻底胜利的方向!

“大彭!”沙哑却蕴藏火山般力量的声音再次咆哮,“破阵!”

天边厚重的乌云,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线微弱却赤烈如血的残阳,刹那间刺穿了笼罩四野的昏暗。那红光如同熔融的金浆,缓缓流淌,涂抹在野马原上纵横交错、遍地狼藉的尸骸、折断的兵器、散落的甲胄和干涸发黑的血泥之上,构成了一幅恢弘、壮烈而苍凉的落日战图。

彭祖矗立在这片被夕阳和血浆双重染透的土地上。熊皮大氅的沉重边缘,如同在无声地汲取干涸土地深层的养分。他粗糙的手指缓缓地、极为仔细地拂过钺柄上那只被血污浸透、却依然不失狰狞威严的鎏金饕餮兽面纹。指尖传来的,既是青铜微凉的质感和杀戮留下的粘稠凝滞,更是一种仿佛在触摸历史筋骨的沉甸甸的触觉。

一阵凛冽的寒风扫过荒野,带来远处黄河沉闷不息的涛声。彭祖微微侧头,目光无意间落在几步外一个年轻的彭国战士身上。那战士正俯身拾起一件半掩在泥泞里的物件。那是一块残缺的玉璧,上面隐约残留着极其古老精美的夔龙纹饰的刻痕。战士的手指带着泥土和擦拭后的血痕,小心翼翼,却难掩那份初经战火便目睹如此残酷与胜利交织景象的茫然。

彭祖凝视着那块在昏黄光线下散发着古老而脆弱幽光的玉璧。裂璺,清晰地贯穿了它曾经圆融的形体。不知为何,他仿佛能感受到那玉璧曾经的主人的重量,它在无尽岁月的长河中跌宕起伏,如今在这一场血腥风暴过后被践踏入泥浆,又侥幸被拂去尘埃,向世界展露其破碎的容颜。这块玉壁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所熟悉的一切:大彭国的根基如同磐石稳固,却从未摆脱边缘方国的微妙处境;殷商王朝如日中天的威势之下早已显露根基动摇、暗流涌动的阴影。

他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冷却后的锈味,血液干涸后的腥气,泥浆沉淀后的土腥味,以及一种深秋原野上枯草被碾压后散发出的苦涩芳香,各种气息交织在一起,复杂而浓烈。

远处,沚土城头的玄鸟大旗在渐起的暮风中猎猎舒卷,那抹玄色仿佛要融化在这漫无际涯的暮霭血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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