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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亳之地,古老的黄土夯筑起四方形的高台,雄浑地耸立在苍茫的原野上。风从四面卷来,带着草叶和泥土的粗砺气息,却被祭坛上浓郁得化不开的腥甜死死压住。那血依旧黏稠,是方才作为牺牲的黑豕所流,沿着夯土台面自然崩裂开的大小缝隙蜿蜒流淌,如同无数条猩红湿润的地龙,带着垂死生灵最后的温热,在冰冷的夯土上执着寻找着最终沉寂的罅隙。空气中悬浮着血滴激溅的微粒,黏腻沉重,每一次呼吸都似将这些微尘强行吸纳入肺腑。黑豕断喉前那声撕心裂肺、拖得极长的悲鸣,在稀薄的空气里顽固回旋,仿佛是它不甘的魂灵攀附着粗砺的风声。

商汤静立高台中央。沉重的玄甲已被卸下,一身素色深衣贴服于挺拔的躯干,唯有边缘处才被旷野的风强劲地扯动,不时在肩背处绷紧,勾勒出岩层般的嶙峋棱角。他的双手,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正微微垂在身侧。手掌上的每一道纹路仿佛都被某种粘稠暗红仔细浸润过——那是方才接过那柄巨大、沉重的青铜斧钺时留下的印记。斧钺的冷硬、血腥的温热,两种截然相反的触感似乎仍在那掌缘的皮肤下交替传递。而更早时,这双手也曾捧起一块打磨光滑的龟甲,触手是入骨的冰凉和深邃的阴刻纹路。巫祝祝祷的袅袅余音仿佛仍在耳旁缭绕,那是一种混合着松脂燃烧与腐朽药草气息的声音。当灼红的铜钻猛然压在龟甲上,细密的“嗞嗞”声响起,甲背迅速绽开一道道复杂如蛛网的裂纹。巫祝干枯的手指急切地在裂纹上游走,如同在干涸的大地上捕捉河流改道的轨迹,试图从那焦黑错乱的缝隙里,榨取出天神幽玄难测的旨意。这双承载着牺牲之血与占卜之兆的手,如今已是掌控大军的手。

高台之下,黑沉沉一片。

七十乘战车森然列阵,如凝固的青铜兽群,车辕深深扎进新翻不久、尚且湿润的褐泥里。饱经硝烟的粗大圆木拼接成车体,包裹着打磨冷冽青铜饰件与加固的厚重皮革,在初冬灰蒙黯淡的天光下,散发着一种原始而沉重的凶悍气息。比车身更为狰狞的,是那一丛丛竖立在车上的长戈重戟,它们密集地斜指天空,冰冷的金属锋芒聚成一片肃杀丛林,反射着铅灰苍穹洒下的稀薄亮光。五千名执戈扶盾、顶盔贯甲的士卒紧紧贴在战车两侧,沉默地矗立着。他们的目光如同冻结的铅块,沉重地与战车的锋芒交织在一起,共同凝成一片无边无际、死寂无声的铁灰色森林,那种沉默的威压,沉重得足以让最勇敢的心脏为之痉挛窒息。他们的视线都投向高台之上那个素衣身影,汇聚成无形的洪流。

原野的风愈发粗粝,自西面更辽阔的平原席卷而来,干燥如砂纸般刮擦着裸露的皮肤。各色方伯、部族的旗帜在风中剧烈地翻卷抖动,撕裂空气时发出急躁不安的“猎猎”声响。这几乎是此地唯一的声响,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撕扯绷紧的弓弦,愈发衬得这片容纳了数千生命的存在之地,死寂得如同无边坟场。

商汤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密匝匝的头颅,冷光闪烁的矛尖,战车部件反射的零碎寒芒,无数沉默的面孔。他向前稳稳踏出一步。

脚步落在坚实致密的夯土高台上,发出低沉、清晰、如同大地脉动般的闷响。整个祭台仿佛也随这一步沉凝了一瞬。

“格!尔众庶!悉听余言!”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实,每一个音节都似坚硬的卵石滚过干燥龟裂的河床,瞬间撞碎了数千人屏住的气息,清晰地楔入每一个耳鼓深处,回荡不息。

死寂被这声音刺破,激起一片细微得难以捕捉的盔甲、兵器摩擦声和更粗重的喘息。

“夏王桀之罪,滔天罔极!”商汤猛地将右臂挥起,食指如一根无坚不摧的青铜戟矛,直刺天地间弥漫的浓稠阴霾,遥遥指向商丘以西那片遥远、被低垂阴云封锁的天空尽头!那姿态仿佛要将天穹戳出一个窟窿,将隐藏其后的所有污秽倾泻而下。

“乱天道,悖人伦!殄戮忠直贤良,弃之如刍狗!天下涂炭生民倒悬,百工凋敝生息断绝!罪秽深重,戾气滔天!其天命已绝!予维恭行天罚——承天道而伐之!”那被反复捶打、烙印入骨的斥责,如同闷雷滚过沉寂的旷野,最后那句“恭行天罚”,更是带着神只宣告般的凛冽,重重砸下。

风骤然狂暴起来,呜咽着撕扯过他肩头的衣襟,宛如无数只无形之手在奋力拉扯这具象征权力与责任的身躯。但他的话,终于撬开了一道厚重的缝隙。

铁灰色森林的最前方,一名鬓角已染霜雪的老卒,喉结猛烈地上下滚动,发出难以抑制的“咯咯”声。他覆盖着老茧、指甲被泥土染黑的粗糙指节,因极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死死攥住手中冰冷光滑的青铜戈柲。那张饱经风霜、皱纹如古树年轮刻印的脸上,干裂灰白的嘴唇抽动着,咧出一个无声的、混合着巨大痛苦与快意狰狞的表情。在他身后,那片由甲胄和血肉铸成的森严壁垒深处,压抑已久的声音再也无法被束缚,一片低沉、浑浊却又被强力压抑过后的沉重呼吸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找到了喷薄的裂口,“呼嗬……呼嗬……”地响起,汇集成一股压抑而炽热的潜流。

祭坛边缘,用于承托剩余香火的灰盆里,一块尚未燃尽、边缘焦黑的龟甲,在厚厚的香灰中毫无征兆地崩裂开来,发出“咔嚓”一声细弱却极其清脆的裂响。一直侍立在商汤右后,仿佛与祭祀阴影融为一体的伊尹,闻声眼睑微微垂得更低。他那被岁月雕琢得如同古木般沉静的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唯有一双藏在眼窝深处的眼眸,幽深得如同无风无澜的深潭,连微澜都欠奉。他笼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却悄然探入,极其自然、不着痕迹地将香灰中那片刚刚分离出来、边缘锐利如刀的龟甲残片,轻轻拈起,悄然纳入袖管深处,动作流畅得如同拂去袖角一缕尘埃。

位于商汤左侧稍后位置,始终如磐石般伫立的仲虺,右手重重按在腰间的青铜剑柄上,臂上的甲片纹丝不动。他锐利如捕食鹰隼的目光,此刻却并未落在前方的商汤身上,而是无声地掠过台下,精确地扫过那一张张被誓言激得涨红如枣,或苍白如死灰的面孔。他在捕捉着,捕捉那些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茫然、动摇,抑或是被点燃到极致的狂热光芒,那是另一种危险。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利刃,扫过之处,再细微的情绪起伏也难以遁形。

风中残留的牲血甜腥、新翻泥土的土腥与焚烧龟甲香料的奇异焦糊气交织盘绕,尚未被凛冽的寒风吹散。祭台之下,由仲虺猛地举起的令旗率先划破凝滞的空气,象征着铁灰色洪流的冰冷军阵,已开始带着无可逆转的决绝杀气,碾过荒芜的原野,向着西面——那宿命的战场鸣条,决然西移!

鸣条之野,在铅灰色沉郁天穹的覆盖下,以一种惊心动魄的辽阔延伸向四极八荒,最终消融在迷蒙的地平线上。枯黄衰败的野草被经年的风霜摧折,一片片伏倒在冰冷的黄泥地上,如同被不可见的巨大脚掌反复践踏而过,显出彻底的屈从与破碎。目力所及的地平线尽头,那本应是澄明天地分割之处,此刻却被一片缓慢蠕动、不断迫近的巨大阴影蛮横吞噬。这片阴影广阔如同凝固的玄色大海,又粘稠得如同积满腐水的泥沼。那是由无数辆涂着暗色兽面漆的战车、密密麻麻如荆棘丛林的冰冷戈矛、以及数也数不清攒动的人头汇集而成的洪流——夏王朝最后的王师!此刻,这支庞然巨物正以古老仪式般沉滞、却带着毁天灭地般沉闷压力的步调,在同样枯黄的大地上,碾磨出连绵不绝、深入骨髓的沉重嗡鸣。那声音如同巨兽磨牙,伴随着扬起的漫天遮天蔽日土黄色烟尘,将死亡的气息提前送入空气的每一个缝隙。

窒息感如阴冷的墨色大潮,在那片深色的巨壁尚未真正抵达战场核心之前,便已铺天盖地沉沉压下。原本就稀薄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粘胶,让每一次最细微的呼吸都变得滞涩艰难,每一次鼓动耳膜的声响都清晰异常。

商汤端坐于一匹黑色骏马之上,勒住缰绳,默然驻立在本方阵列右翼一处略微隆起的高地边缘。身后,七十乘武装到令人胆寒的商军战车,已然排列成一个棱角分明、蓄势待发的锐利锥形。每一辆战车都被加固过车轴、包裹了更多的厚革,轮缘的青铜包边在晦暗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微芒。它们沉默地匍匐着,仿佛七十头屏息凝神、收敛獠牙的凶兽。仲虺挺立在全军最前列那辆重型战车的御者身侧。狰狞的青铜面甲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冷硬如同刀削斧劈的下颌线条。他那双锐眼透过面甲冰冷的目孔,如同铁铸的鹰爪,死死锁死敌阵最前沿几辆尤为庞大且狰狞的战车——那是夏桀引以为傲的、用来凿穿城垣或碾压步卒的冲城重革巨车!它们巨大的车体覆盖着厚重黑漆,上面装饰着张牙舞爪的朱红兽面纹饰和凸起的青铜撞角,如同移动的堡垒,是夏军冲锋的核心獠牙。仲虺的目光便钉在那狰狞撞角之间的狭窄缝隙上,寻找着那稍纵即逝的可能。

“轰隆隆——!”

毫无征兆!

遥远天际沉滞的滚雷如同巨大的车轮碾压过布满裂隙的古老陶穹,带着一种沉闷到穿透胸骨的恐怖震鸣,毫无征兆地轰然滚过这片已然神经绷紧至极限的原野。沉重的回响在每一个战士的胸腔深处剧烈震荡,如同巨兽濒死的叹息。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如同巨大的黑色墨汁倾倒而下,浓稠漆黑如锅底般的厚重云层,以一种令人胆寒的速度,从鸣条山的山峦轮廓之后急速漫涌而起,疯狂吞噬着惨白天幕最后一点微弱光线。仿佛天地瞬间失序,白昼与黑夜颠倒!那压抑天穹深处的沉闷雷音并未停歇,反而与夏军阵营中骤然响起的、节奏越来越密集的隆隆战鼓奇妙地相互应和。轰隆隆……咚!咚!咚!沉重的闷雷与急促的战鼓声交织纠缠,仿佛是冥冥中某种可怕意志在为这场决战擂响最后的宣判。

仲虺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探出左手,像铁钳般狠狠攥住御者腰间的坚韧皮质腰带,将其钉在原地,右臂则闪电般从插在车栏的巨盾后方抽出涂着朱漆的狭长令旗!

“御——稳!”他喉咙里迸出短促到极致的命令,尖锐得如同撕裂空气的锋镝。

御卒全身力量瞬间灌注双臂,死死拖紧躁动不安的驷马缰绳,粗壮的臂膀上青筋暴起如虬龙。

几乎就在仲虺吼声落下的刹那——夏军那片广袤的墨色泥沼猛地“沸腾”了!鼓点骤紧,密集如倾盆暴雨,一声尖锐凄厉得令人耳膜刺痛的号角声撕裂长空!

“嗡——咻咻咻咻咻——!”

那声音是死亡的宣告!墨色的潮水中,骤然爆开密密麻麻的寒光!数不尽的青铜箭簇发出破空的尖啸,带着死神的颤抖尾音,如同倾巢而出的地狱蜂群,撕裂凝滞的空气,当空罩下!箭雨呼啸着,编织成一片笼罩商军前锋阵地的死亡之幕!

“立——!”仲虺目眦欲裂,握旗的手臂积蓄了全身力量,如同一张拉满的巨弓,令旗在头顶划开一道凌厉的半弧,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劈下!

“铿!铿!铿铿铿铿——!”

震耳欲聋的撞击爆响瞬间炸开!早已准备多时的商军前锋战车之上,几十面巨大的硬木包铜战楯被猛然竖直举起!它们紧密地叠靠在一起,瞬间在队伍最前列竖起一道简陋却坚实如磐石的青铜与硬木之墙!

重!太沉重了!

如雨点般狂暴砸落的沉重箭矢,暴雨般狠狠撞在这道铜墙之上!“噼噼啪啪噼噼噼噼!”密集疯狂的爆响如同千万颗坚硬的沙砾砸在空心的铜鼎内部,震得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恐怖的喧嚣!强劲的力道透过厚实的楯板传递而来,巨大的冲击力震荡在楯后每一个士卒粗壮的手臂和肩胛骨上,双臂瞬间酸麻,虎口撕裂般剧痛,许多人被震得踉跄后退,几乎失手!更多的利箭穿透了楯墙顶端的空隙,裹挟着慑人的风声“噗嗤”射入泥土,激起一道道笔直的、混杂着枯草根和碎石的黄色烟尘!或者凶狠地钉在坚硬的车轮、辕木上,入木三分,尾羽颤抖不休!

箭雨的怒潮尚未完全平息,战场上的烟尘还在弥漫。

仲虺的眼神没有丝毫迟疑,那面被高举的赤红令旗,宛如一道瞬间劈开混沌的闪电,以最简洁、最锐利、最无可违逆的姿态,由后向前,猛然劈落!凝聚着整个军团意志的旗尖,带着撕裂一切阻碍的决绝,笔直地指向敌阵中央——那几辆巨大朱红漆兽面革车之间稍显拥挤的缝隙!

“凿穿!敌胆尽破!随我——杀!”

七十名御卒的眼睛在瞬间充血赤红!他们几乎用尽了肺腑中全部的气力嘶吼,同时猛力抽动手中长长的皮鞭,狠狠击打在早已躁动不安、口鼻喷吐着滚烫白汽的驷马背脊之上!

“咴律律——!”

沉重的包铜车轮被鞭策与驱驰的力量骤然启动!如同被死死压抑了千万年的大地之力猛然喷发!车轮深深碾入湿冷的泥土,将那些枯萎的草根、坚硬的小石子连同底层的泥浆无情地翻起、搅碎、压入泥泞!巨大的牵引力在泥土表面留下深深的沟槽!七十根如同从幽冥中探出的巨大青铜车辚,带着破开空气的尖啸,同时压向前倾!那锋锐的长刃在晦暗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死亡幽光,如同七十条毒龙骤然昂起的致命獠牙,整整齐齐斜指向前,直刺那象征着王朝根基的朱红重革之阵!

轰——隆——隆——!

大地骤然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不堪承受这骤然爆发的狂暴力量而痛苦震颤!整片枯黄的原野在这钢铁洪流的碾压下战栗!人与马嘶混合的狂吼,车轮碾压泥泞的闷响,以及那越来越近的敌方庞大军团所发出的沉闷脚步轰鸣……所有混乱声音被这决死冲锋的气浪挟裹着,如同奔涌的海潮。而这巨大的喧嚣,仿佛彻底激怒了天穹之上隐匿的存在!

“咔嚓嚓嚓嚓嚓——!”

一道刺眼夺目到将天地染成一片惨白、扭曲如巨大蛇怪的恐怖电光,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如同创世神灵用巨斧劈开了昏暗的陶穹!它瞬间吞噬了天地间一切色彩和声音!紧随其后,是滚滚而近、几乎炸碎所有人耳膜的霹雳巨响!“轰——隆——隆——!”如同九天神灵握着的天鼓,就在每一个人的头顶、每一寸骨骼深处,沉重地擂响!天穹似乎被彻底撕裂了!

豆大的、冰冷沉重的雨点被骤然卷起的狂暴横风裹挟着,如同天河碎裂决了堤口,狠狠地、无差别地砸落!战场瞬间被卷入一片白茫茫的水世界。密集的雨线如同巨鞭抽打在冰冷的青铜甲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急促声响,溅起细碎的水雾。雨水立刻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迅速浇透了厚重的甲胄,让每一片青铜甲叶都被冰冷浸透,在每一次闪电划过的瞬间,反射出诡异而冰冷的、转瞬即逝的森然寒光,像是来自地狱的凝视!

视野被遮蔽、被扭曲!雷鸣与雨水、狂风的怒吼疯狂地冲击着人的耳膜。距离瞬间缩短到极限!

夏军那朱红色的巨大革车,如同史前巨兽带着狰狞咆哮轰然迫近!车轴两侧那如同攻城撞锤般巨大粗壮的青铜车軎,被狰狞的凶兽形象缠绕着,带着泰山压顶般的毁灭力量,野蛮地向商军最前排的车阵冲撞而来!

仲虺所在的、作为锥尖最锋锐部分的那辆商军战车,已在瞬间逼近!

那精瘦干练的老御手,在倾盆暴雨和几乎睁不开眼的激流中,五官因极度用力而扭曲变形,脖颈上青筋暴凸如同虬结的树根,他口中发出的嘶吼完全变了调,充满了走投无路的尖利:“左——让——!”同时双手死命向后拖拽缰绳,试图强行在疾驰的死亡边缘扭转车辙的方向!

沉重的车轮在泥浆覆盖的地面上猛地漂移,溅起高高的泥浪!车体剧烈倾斜!一侧高高翘起,几乎颠覆!轮毂旁加固的厚厚革甲,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尖叫中,几乎是贴着那辆冲城重车青铜撞角的锋利边缘险之又险地擦掠而过!激起的几点火星转瞬便被暴雨无情浇灭!

就在这生死一线、车轮交错、狂风与金属发出刺耳尖啸的瞬间——

“呃啊——!”

一声突兀的、被狂风撕碎了大半的惨嚎响起!仲虺身后的车左甲士,借着这巨大擦撞带来的瞬间稳定,双臂虬结的肌肉瞬间绷紧如精铁!他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向前压去,手中那杆修长锐利的青铜车辚,如同一条隐匿多时的毒蟒精准地捕获猎物,带着万钧之力,如同毒蛇致命的信子疾刺而出!

“噗嗤!”

沉重的利刃借着两车交错的巨大惯性,轻易地撕裂那层单薄的皮甲,狠狠贯入那辆冲城巨车御者的腰肋!力量之大,甚至将那庞大的身体向后撞得猛地一滞!猩红滚烫的血浆在惨白的电光映照下,如同一朵狰狞的血花瞬间爆裂喷溅开来!又被瓢泼的暴雨迅速冲淡,在泥泞的车辙里晕染开一片刺目的浅红!

就在这短暂的闪电亮起、映照地狱般景象的瞬间,视野恢复片刻清明!那惨白的强光下,短暂映照出战场真正残酷的画卷:密集的青铜戈矛借着短暂的光亮骤然伸出雨幕,带着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凶残地刺穿、贯入脆弱的血肉和骨殖;厚重的皮甲在巨力撞击或锐器戳刺下扭曲、崩裂、破碎;骨骼被劈砍砸断的“咔嚓”脆响被混乱的咆哮、濒死的惨嚎、金属的撞击淹没……雷光乍起又灭,黑暗重新降临之前,这片小小区域已化作了血泥与碎骨的交融之地!

仲虺所在的这辆战车,裹挟着血腥味与泥水的腥气,从朱红巨车的左侧间隙,如同一把锐利的柳叶刀,顽强而准确地切入了夏军庞大前锋看似无懈可击的核心阵列!他身后的战车紧随其后,锋锐的青铜长辚组成的獠牙群凶猛地撕裂、搅动!夏军那如泥沼般粘稠的战线,被这骤然插入、并不断向前撕裂的钢铁之力,硬生生从中央撕开了一道不断扩大的、流着血泪的口子!

商汤稳如磐石,端坐于中军稍后位置的指挥戎车之上,身姿笔直。他的一只手紧紧握住了车厢前端的轼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脚下大地的每一次微不可察的颠簸,每一次车轮碾过乱石或尸体造成的剧震,都透过坚硬沉重的木质车体,清晰而强劲地传递到他紧贴车厢的躯体之上,那是整个战场的脉搏与喘息,沉重如巨兽的心跳。冰冷的雨水毫无怜悯地冲击着他,汇聚成小股小股的水流,顺着青铜胄的边缘、颈项的缝隙,不断灌入甲衣内里,粘腻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刺激着被汗水浸湿的背脊,带来一阵阵难耐的寒栗。他死死瞪大双眼,透过横飞的雨幕和被水汽模糊的视线,死死盯住前方那片如同最狂暴的旋涡般疯狂吞噬着鲜活生命的混乱战线。雨水几乎连成白幕,视野浑浊一片。唯有当那撕裂天穹的可怖闪电骤然亮起,才能将那地狱般惨烈的景象,瞬间定格,烙入他的眼底:

仲虺的战车被三辆夏军革车死死纠缠在核心!他那柄巨大的青铜长剑在雪亮的电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炫目的致命弧线——一颗戴着象征某种权贵身份皮弁的头颅,在血雾与电光交织的瞬刻,凌空飞起!更多的商车仿佛受到感召,不顾一切地向前凶猛突击,沉重的车轮碾过横卧的残肢,车辚如同从地狱深渊刺出的巨大骨刺,无休止地在夏军粘稠而庞大的阵列中猛烈搅动,每一次搅动,都带起一阵刺目的血雨腥风!殷红的血在雨水中汇流、蔓延,仿佛要染红整个鸣条!

天威如山倒,整个战场在大雨与雷霆中陷入彻底的沸腾与混乱!

就在这时!夏军中军方向,那面作为大军灵魂的、巨大无朋、绘着狰狞黑色夔龙的大纛旗杆,再也无法承受狂风的巨大拉扯!

“嘎吱——轰!”

粗壮的旗杆猛然从中折断!绣着张牙舞爪夔龙图纹的玄色旗帜如同丧了魂的巨鸟,悲鸣着坠落下来,毫无尊严地砸进地面湿滑冰冷的泥泞中!混乱的人脚、马蹄瞬间将其践踏、撕扯、卷入污浊的泥浆深处!

“夏——覆矣!大纛——倒了!”几乎是下一个瞬间,商军阵列后方如同炸开了滚烫油锅的边缘,爆发出绝处逢生般的巨大嘶吼!那嘶吼混杂着狂喜、解脱和疯狂,竟奇异地在雷雨交织的混乱喧天中穿透而出,清晰地席卷开来!

崩溃!如同燎原的野火,猛烈地灼烧夏军最后的防线!恐惧在瞬间彻底压倒组织,疯狂碾碎了最后残存的纪律!巨大的夏军阵列失去了维系的核心,开始无可挽回地瓦解、扭曲、彻底崩坏!士兵们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他们抛下手中沉重而碍事的长矛、大盾,只想逃离这片变成了青铜与血肉炼狱的地狱。互相推搡、践踏!无数人影在积满雨水和血污的泥泞里翻滚、倒下,转瞬间便被身后疯狂涌上的袍泽,或者冲撞而来的失控战车无情地踏过、碾碎!

如同末日降临的接天连地紫电,又一次残忍地撕开厚重如墨的雨幕!惨白的光芒如同死神的探照灯,精准地定格住战场一角!

商汤的目光在强光刺痛下骤然收缩!他看见了!在那片疯狂溃散、混乱翻腾的人潮中,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影被少数精锐死士死死围护着!那身即使在泥泞中也隐约透着刺目的猩红色内袍,是他独一无二的身份标志!

夏桀!是他!

那个曾在王座上号令天下、不可一世的君王,此刻如同被恶犬追逐的丧家之犬!猩红的内袍被泥水染得污秽不堪,拖曳在泥浆里,每一次趔趄都险些仆倒。瘦削的脸上布满惊恐和泥点,发髻散乱披下。他被亲卫几乎生拉硬拽,仓皇无比地向着南方奋力策马奔逃!而他身后,一个鬼魅般的身影牢牢地、阴魂不散地紧咬不放——青灰色的麻布深衣紧贴身体,精瘦的腰背在暴雨中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纵马践踏起的泥浆几乎溅到夏桀的马蹄!

是伊尹!

他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在电光炸裂的瞬间,映出一种比雷霆更冰冷的算计和专注!死死锁定着前方奔逃的红色身影!他的右手始终控着缰绳,但微微抬起贴在胸腹处的左手,在每一次电光火石般亮起之时,都能看到指缝间微露出一点刺目的金属寒芒!那绝非寻常的武器或马缰套环!细小,精炼,如同淬毒蜂刺尖端的一点致命幽光,蕴含着某种只待时机便会夺人性命的冷酷意图!

轰隆——!

最后一声迟滞的闷雷滚过平原,像是天地最终发出的沉重叹息。大地在那连绵的雷霆下似乎发出了哀鸣。战场上喧嚣未散,血腥的气味被雨水冲刷,却更深沉地渗入泥土。一个庞大的王朝日暮途穷,其最后的光芒,终于在这场由血肉为祭、人意为矛的豪雨之中,被彻底湮灭。

沉重的车轮如同犁开沼泽,艰难地碾过雨后的泥泞,留下一道道深刻的辙痕。深褐色的烂泥沾满车毂、轮辐和辕木,不断从高处滑落,重新滴入地面更深的泥浆里。当战车最终爬上那道低矮的斜坡顶时,前方不远处,被雨水冲刷得土色更深的三?伯的简易城邑,终于显出了它令人悲哀的全貌。

那几乎不能称之为城。勉强用黑土混着碎石夯筑出的寨墙,低矮得如同田间随意堆起的土埂,粗糙无比,许多地方因雨水浸泡而显出道道松散的皴裂。墙头影影绰绰,密密麻麻挤满了攒动的人头。更引人注目的,是从那矮墙垛口之后探出的,一簇簇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反射着阴天暗哑光芒的锋利箭头寒光。每一簇箭头都轻微颤抖着,带着绝望的、走投无路的疯狂。

连日追逐的血腥、汗水、腐臭尸骸的气息,与新翻湿泥的土腥气,混杂成一种沉滞、浓烈、令人几乎无法呼吸的铁锈般甜腥味,顽固地缠绕在每一个甲士的口鼻之间。连日跋涉和激战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每一个人的骨缝里。

仲虺策马趋近商汤的战车。他盔甲上的泥垢与干涸暗红的血痂已凝固成片块,每动一下都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的声音嘶哑粗粝,如同粗砺的磨刀石在砂轮上划过:“君上!桀匿于三?土瓮!”他微抬下颌,目光如锋锐冰冷的钩爪,扫视着城头那片阴冷的箭簇反光,如同扫视毒虫无数细密的冰冷眼睛,“三?伯……已放死誓!愿与城共生灭!”语气中杀意凛然。

一身深青灰色麻袍的伊尹同样走近车辕一侧,袍角下摆沾满了泥点污迹,如同水墨肆意在素绢上泼洒晕染。他神色依旧平和得与这剑拔弩张、血腥未散的环境格格不入:“三?小邑,兵寡粮竭。其伯放言决死,无非效颦昆吾旧事,拼得一族尽灭,只求换得桀口中一句赦免许诺,苟存一姓虚名罢了。然此名……”他微微摇首,宽大的袍袖随之轻拂,仿佛不经意间拂去了指尖沾染的微尘,“已成夏孽束缚,更是我商……心头刺芒。”话语最后轻若无物,却在人心上割出冰冷的刃痕。

商汤沉默。他缓缓抬起右手手背,用力抹去溅到颧骨上的冰冷泥点。手背上沾染泥点之下的皮肤因冷风刮擦而有些微红。连日厮杀积累的燥热亢奋似乎也已被这三?城下冷雨冲去,眼神深处沉淀下来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冻土般坚硬死寂的东西。他目光越过矮墙,投向那个在门楼最高处被众人拥簇着的肥胖矮壮身影,仿佛隔着不算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对方戟指怒目的滔天恨意。

“拔寨。”商汤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两片钝化的刀刃相互切割摩擦着发出,“首恶……焚!”

没有劝降的呼喝。没有战鼓催魂。

七十乘饱浸泥水与暗红血迹的战车,在片刻的沉寂、轮轴的吱嘎调整声中,迅速重新排布,化为两道巨大而冰冷的弧形。沉重长大的青铜车辚缓缓放平,其锋锐的尖端如同毒龙的齿龈,直指前方那道形似伤疤的土墙。御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紧握缰绳、因极度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和眸底深处那被生死激战反复磨砺出的纯粹毁灭之火,燃烧得越发炽热。

“碾碎!”仲虺的吼声如生铁铸就的战锤,裹挟着千钧之力,轰然砸落!

沉重的包铜车轮猛烈搅动着泥泞的烂泥!泥浆被巨大力量挤压,发出沉闷的咕叽声,向后高高溅起!七十乘蓄满力量的战车,拖拽着沉重的阴影,如同两股决堤的金属洪流,裹挟着能冻裂灵魂的死寂杀气,排山倒海般向着那道低矮可怜的土寨墙体悍然冲撞而去!

土城墙上骤然爆发出混杂而尖锐的嘶嚎,如同濒死兽群的最后挣扎!密如骤雨的箭矢带着更加绝望的狠厉呼啸而下!这一次确实比鸣条时的覆盖更加疯狂密集,三?伯显然赌上了一切!

然而——

城墙太矮了!

商军的战车并未选择正面冲击那道可能稍显厚重的木栅寨门。领头的战车在离壕沟不远处,如同两柄巨大弯曲的青铜铧犁,借助着冲刺的速度,以极其精准的角度,狠狠地从两侧插入寨墙护壕与沟岸之间那片狭窄湿滑的泥泞地带!车轮粗大的包铜缘如同巨大的钢牙,凶狠粗暴地切割撕咬着护壕边缘早已被雨水泡得松软溃烂的泥土!

“轰!嚓嚓——!”

土块和石块应声崩塌!被强行撕扯开的沟沿泥土如流沙般滑落!寨墙的根基瞬间被撕裂、掏空!

整段墙体发出不堪重负的低沉呻吟!大量的泥土簌簌往下滑落!

“嗵!”第一辆商车借着巨大的惯性狠狠撞上墙体因基脚动摇而开始松垮的部位!硬木车舆与泥土墙垛剧烈碰撞!墙体猛地向内凹陷坍塌了一大片!站在上面呼号着投掷石块的长矛手猝不及防,数道人影惨叫着、扭曲着,带着手中未及掷出的石弹,一同重重栽落下来!

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更多如同红了眼的狂暴奔牛般的沉重战车,毫不停歇,不顾一切地、疯狂地、重复地以坚硬沉重的车身猛烈撞击着那一段已经摇摇欲坠的墙段!

“嘭!嘭!嘭!哗啦——!”

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闷响、土石结构粉碎性崩解的刺耳哀鸣!墙体内部的结构在这持续不断、野蛮粗暴的冲撞下迅速瓦解!

“墙!墙要……塌了——!”城墙之上,有人发出了最后撕裂喉管的、彻底崩溃的绝望嚎叫!

命运已至尽头!

那段长度丈余的寨墙,终于在战车群持续、疯兽般的冲击下,发出垂死的巨大轰响!如同被抽去支撑脊骨的巨人,绝望地摇晃着向护壕外侧轰然倾倒、崩溃!泥土、未燃尽的滚木礌石、断裂的栅木如同山崩瀑布,轰然砸下,瞬间将城墙下一小片未能及时避开的三?士兵完全吞没!被激射向半空的烟尘形成一股巨大的土黄色蘑菇云!

一个足以容纳数辆战车并行的狰狞豁口被彻底撕裂开来!

仲虺早已翻身跃下自己的指挥戎车,腰间的青铜长剑在腰间冷光一闪,瞬间脱鞘而出!他如同锁定猎物的猎豹,第一个踩着如同溃堤泥石流般还在不断倾泻的泥堆,几个迅猛的点跃,身形矫健无比,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入那个弥漫着绝望与毁灭气息的豁口!他身后,穿着沉重甲胄的商军士卒仿佛被注入了狂野的战魂,如浑浊决堤的洪流,爆发出惊天的杀喊之声,狂吼着紧随其后涌入这刚刚被撕开的地狱之门!

城寨内的抵抗狂野而短暂。

三?伯那身宽大肥硕的躯体,勉强裹着半副胡乱披挂的厚硬皮甲,在一小队双眼赤红、形同疯魔的死忠亲卫簇拥下,嚎叫着从那坍塌豁口内侧的烟尘与混乱中猛地冲杀出来!他手中那把沉重的双耳铜钺如同旋风般轮转挥舞,毫无章法却势大力沉,竟凭借着一股孤注一掷的蛮力,将两名迎面扑来的商卒连人带矛劈得倒飞出去!他那张因愤怒和肥胖而涨成紫红的脸上油汗直淌,扭曲的肌肉使五官都挤作一团,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发出混杂着仇恨与绝望的狂吼:“是商!夺我三?根基!灭族……之仇!杀!杀!”

他的怒吼刚刚冲出口腔——

一道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却又带着致命尖啸的冰冷轨迹,毫无预兆地自豁口斜上方,一辆倾覆在泥泞中、车辕折断的马车的残骸后方破空射出!

尖锐得令人头皮炸开的撕裂空气的厉啸!

“噗嗤——!”

一声极其沉闷而突兀的利器贯穿血肉的可怕声响!一支带着锐利倒刺的青铜箭簇,以雷霆万钧之势,精准无比地从三?伯因狂怒而大张的口腔中狠狠贯穿而入!

力道之狂暴!那颗肥硕巨大的头颅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随着箭矢飞行的轨迹猛地向后高高甩起!箭镞强大的动能甚至冲碎了上颚脆弱的骨片,撕裂了咽喉一侧的血管皮肉!鲜血、碎裂的牙齿混合着难以辨别的组织碎片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瞬间染红了他身侧护卫的脸颊和衣甲!

巨大的躯体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量!沉重的铜钺无力地从张开的手中滑脱,砸落在身旁的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泥点。三?伯如同一袋塞满腐肉的皮囊,发出沉重而粘稠的闷响,轰然倒塌在豁口边缘松软的泥泞中,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绷紧、蹬踏……

那支索命的羽箭箭杆,尚在那被贯穿的、洞开的口腔中剧烈地颤抖嗡鸣。

仲虺如电的目光瞬间穿透烟尘,死死锁定了那辆沾满泥污、几乎散架的马车的残骸深处——伊尹正极其缓慢地放下手中那张并不起眼的反曲猎弓。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是一尊被安置在山崖深处的石雕,深潭般的眼眸映着豁口内杀戮的光影,不起一丝涟漪。弓弦轻微的震颤也在他指下迅速归于平静。

亭山的暮色总是来得惨淡。残阳如血,凝固成一片浓稠黯淡、令人窒息的赭红,几乎涂满了整个荒芜空旷的山谷。陡峭的岩壁奇形怪状,如同怪兽嶙峋的骨刺,在暮霭中投下巨大的阴影。枯瘦的杂树伸展着光秃、扭曲的枝杈,在萧瑟的山谷晚风中颤动,如同无数只绝望的手臂伸向那低沉暗紫的天空。一种泥土深处腐烂枝叶混杂着山间特有清冷露水的气息,在山坳间若有若无地盘旋弥漫,却掩盖不住某种更深邃的衰败。

山谷深处,紧靠着一条水色沉暗、细流潺湲的小溪边,狭小的平地上燃着一堆劣质的篝火。火堆旁随意架着一只三足粗笨的青铜小鼎,鼎下胡乱塞着些半湿半干的枯枝败叶,浓黑湿重的烟雾滚滚升腾,带着呛人的刺鼻气味。鼎口上斜歪地插着一根刚折断不久、树皮粗糙的被剥净树枝,上面勉强穿着几小块颜色灰败、边缘焦黑、看不出本源的干瘪肉块。肉块在呛人的烟火上方发出细弱痛苦的“嗞嗞”悲鸣。鼎旁的地上,佝偻着一个身影,裹着一件早已污秽不堪、残破难辨原色的猩红内袍——那是夏桀仅剩的标志物。他形销骨立,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徒劳地在浓烟和灼热边缘翻动那些根本无法食用的焦炭。

商汤站在一道被千年风雨切割得边缘锐利的风化断崖边缘,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谷底这幅如同凝固在时间角落的凄凉景象。他身上的盔甲布满刮痕与凹坑,凝结其上的血泥与污迹早已干涸板结,成为铠甲上另一层冰冷坚硬的黑褐色外壳。仲虺与伊尹分立在他左右稍后的位置,三人静默如同一组伫立在这血色残照里的剪影。他们投下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异常瘦长,直刺入下方昏暗的山谷。

一只包裹着暗黄皱皮的手猛地探向鼎内翻腾滚烫的烟熏热水,五指像鸟爪般死死攥住了一小块刚刚脱离了木枝的、冒着热气的焦黑东西。

“嗷呜——!”一声短促、尖锐、完全丧失了人形的惨嚎猛然撕裂了山谷黄昏的寂静!如同绝望的夜枭被投入了油锅!

那只枯瘦的手掌被滚烫的铜鼎内壁狠狠灼烫!皮肉接触的位置瞬间发出“嗤”的轻响,烫起大片可怖的殷红燎泡!剧烈的痛楚如同电流传遍全身,那块烫手的焦肉被猛地甩脱,掉入鼎下尚有余温的灰烬里,激起几点火星。夏桀如同被烈火灼烧的蜈蚣,用另一只尚且完好的手死死捂住了烫伤的腕部,蜷缩的身体在冰凉的泥土地上疯狂扭动翻滚,喉咙深处迸发出持续不断的、破碎扭曲的痛苦呜咽声,凄厉地回荡在寂静的山谷石壁之间,一次次撞回来,如同无数只鬼魂的应和。

商汤的目光冷漠地追随着那在泥地里打滚痉挛的落魄身影,扫过那早已被污物沾染得看不清原色的、象征王权的最后一点猩红。那袍服在无意义的挣扎中被泥土与湿草拖曳,越发褴褛破败。一种并非怜悯的情绪,却有着比怜悯更沉重、更坚硬的质感,像一颗巨大的铅丸,缓缓沉入意识深不见底的冰渊底部。

“以天罚之名,行豢养之实。”商汤的声音低沉而平缓,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的青铜钟鼎之鸣,在这血色弥漫的荒寂山谷里激起无声的回响,压过了凄切的呜咽,“天意何证?人心何凭?”他的话语停顿片刻,如同在掂量某个无比沉重的疑惑,“命数也好,刀兵也罢……最终握在掌中那一刻,才恍然发觉,这天命与人力的边界……早已模糊不堪了。”他缓缓侧首,视线投向断崖旁边一块如同狰狞兽吻般突出的巨大山岩投下的阴影深处。那里似乎有一个纤细飘忽、穿着浅淡素衣的女子身影,不知何时静立,又在冷风掠起的瞬间,如同青烟消散,只留下若有若无、仿佛错觉的一瞥。

就在这一刻。

一滴巨大的、浑浊的、不知积淀了多久的水珠,在断崖顶端一块尖锐如鹰喙的悬石底部,艰难地凝聚、膨胀、拉长……终于到了极限,它承载不住自身的重量,挣脱了最后一丝牵绊,无声地向下坠落。

“嗒。”

一声清冽、微渺、几乎无法捕捉的轻响。水珠准确地坠落在下方那只歪斜的青铜鼎冰冷的腹壁之上。晶莹的碎片四散飞溅开来,在鼎腹那些古老狰狞、象征着饕餮永恒贪欲的浮雕沟壑纹路里短暂驻留,挣扎着反射出一点残阳如血的、带着死气的暗红微光,随即迅速滑落、洇开、熄灭、彻底消散在青铜阴沉的底色里。

商军在亭山之北的旷野扎下大营,连绵的帐篷如同雨后冒出的巨大灰褐色蘑菇。连日奔袭追击,以及最后对三?的强袭碾压,榨干了将士最后的精力。战车需要修补,伤口需要裹扎,辎重在连绵雨后愈发沉重。空气中除了湿土与血腥,开始弥漫另一股更沉郁的气味——受伤的驮马在营区边缘不断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嘶鸣,它们腿部因踩踏或撞击造成的骨裂或血肿难以愈合,几个披着湿硬皮甲的兽医围着它们忙碌,额角挂着焦灼的汗水。更多的士卒直接倒卧在尚未排干雨水的湿地上酣睡,有的鼾声如雷,有的则在梦中被四肢的剧痛惊醒,发出短促压抑的呻吟。

最大的中军帐设在一处干爽高地。商汤卸去了沉重的胄甲,换上轻便的玄色深衣,跪坐在主位兽皮褥上。他的坐姿依旧如松柏般挺拔,但眼底深处那份征战沙场惯有的燥热锐芒已然冷却,沉淀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远眺群山般的沉静。

仲虺掀开厚厚的牛皮帐帘大步跨入,内里甲叶上的厚泥依旧未及清理,只有脸上的血污被冷水粗粗擦去,留下一道道细微的划痕。他单膝及地,甲片撞击发出沉闷的铿响:“君上,各部损伤计数已毕。”他声音里依旧带着连日督战嘶吼的干涩,“前军折损最多,尤以攻破夏军左翼时冲锋的战车为最,损毁四乘,重伤御卒及戈手十七……”

他身后的伊尹也已进来,不疾不徐,深衣下摆沾着几片干枯草叶。他不像仲虺那样有固定要即刻汇报的兵卒折损数目,只是习惯性地立于一旁,目光沉稳,如同深湖不起波澜。

商汤静静听完仲虺略显冗长的奏报,并未立即开口。他指尖在身前矮几冰冷的黑漆木面上缓慢地滑过,留下无形的轨迹。大帐内静默片刻,只有远处隐约的马嘶和伤员的哭嚎声隔着层层帐篷传入。

“首级呢?”商汤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仲虺立刻回答:“尽数堆于营北空地,正以泥浆糊砌,以防腐坏。”

伊尹的眉心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仿佛有丝线在深潭下微微一牵动。

“按惯例堆砌便是,”商汤的目光转向伊尹,“太史卜巫可有话要说?首级是否应献祭天地,以谢天神?”他语气平淡,却直指核心:这些头颅,是属于天地,还是属于他的王权彰显。

伊尹微微欠身,声音平和如水:“首级血气过甚过腥,恐非上达天神之佳品。且……此战首功乃君上神威天授,岂是数颗头颅可喻?献此污物,反似示弱。” 他缓缓抬起眼,深邃目光仿佛穿过帐顶布帛直刺商汤心底,“天神自有所感,毋需此等秽物。若为震慑九州不臣,则堆土为山,其威亦足。”

一旁的仲虺听得伊尹否定献祭,眉头明显一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在他看来,将敌人的首级堆起来献给上天才能最大程度宣示此次讨伐的正当和强大,这才是最震撼的凯旋宣言。但最终他只是重重地将甲片摩擦了一下,没有开口,凌厉的视线落在伊尹平静的侧脸,那里看不出半点可被捕捉的情绪。

商汤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极其短暂地扫过。伊尹的“震慑九州不臣”之辞,比单纯的献祭之说更符合他此刻心绪。王座之下,威信与恐惧比虚无缥缈的天神赞许更切实。他抬起手,声音沉稳:“就依太史所言,首级悉数堆于营北高地,以新土夯砌封藏。”他顿了顿,又看向伊尹,“祭祀天神,另择它物。”

“喏。”伊尹躬身应诺。

仲虺压下眼中微不可查的一丝躁意,重新抱拳:“那……获俘的夏人如何处置?”

大帐又一次陷入凝滞。俘虏数量惊人,既有溃散的夏军精锐,更多是裹挟而来的沿途部族民众,以及三?城破后幸存的丁口。羁押他们需要人手,消耗大量宝贵的粮食。况且这些人的去向也极为敏感。

商汤的目光没有动,声音如同从厚重青铜礼器中发出:“精壮夏族子弟、桀之近侍亲信,斩尽杀绝。”

仲虺眼中闪过一丝与商汤同质的冷硬杀意,但随即追问:“其余?”

商汤沉默了片刻,指腹在桌面纹路上缓缓摩挲。“其余……”他似乎在斟酌每个字的重量,“部族青壮,打散分与各服役邦国、筑城、开渠、采石。所劳之地,需尽瘁其力。”

他顿了一顿,仿佛在心头再次确认此念无误。“夏桀近姻妇人,由太史掌管分派各地官属为奴。”

仲虺绷紧的下颌线条似乎更硬了些,他对这个略显轻巧的处理似乎并不满足。这些身份敏感的夏族贵妇,在他眼中是危险且可能繁衍后患的种子。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膝甲上轻轻叩击了一下。但他只是硬朗地应诺一声:“喏!”

伊尹垂着眼,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深衣边缘沾染的泥点草痕上,神情沉静无波,仿佛早已预见。商汤此令,既消弥了夏族精锐可能的血脉延续,又用劳力填补了战后工程所需,最后将残余女性分散各地为奴——是一种高效冷酷的清算与吸纳。王权与战争,从无慈悲的灰色地带。

商汤的目光掠过仲虺按在膝甲上的指节,转向伊尹:“卜巫,此间事已毕。当择吉日……返都西亳。”这句话本身轻飘飘,但落在两人耳中,重若千钧。返都,即意味着统治的重心转移,新王朝真正的起点。

伊尹眼波微动,那古井无波的脸上首次掠过一丝凝重。西亳是新都,象征权力彻底由夏转商。他抬起头,声音依旧稳定:“唯,臣当即刻起命,以甲壳求日。务必……”他看了一眼商汤深沉的脸色,“……择得天神默许、四方归顺之吉辰。”

仲虺立刻抱拳,声音洪亮:“末将领命!即刻布告全军,整顿辎重车马,随时可拔营!”他起身时甲胄铿锵,带着一股迫不及待要重整乾坤的气势,转身便向帐门大步而去。

帐帘掀起又落下的间隙,外面凄厉的马嘶声显得格外清晰。一阵强劲的冷风陡然灌入,掀动了商汤案上几张记录伤亡的白麻布,也吹动了伊尹深衣的袖摆。风里似乎带着营外新堆起的首级土台弥散的、若有若无的土腥混杂着腥甜之气。

商汤的目光从卷动的麻布上移开,望向伊尹:“太史……”

伊尹垂手静立,等待着商汤未尽的话语。他清瘦的身形在昏黄的牛油灯光下如同峭壁上盘根的老树,根基看似无依,却又带着种岿然的稳定感。

“那个女子……”商汤的声音略沉,仿佛斟酌着措辞,“随三?伯而死的幼子……据报未及加冠?还有他身边几个死士的亲族?”他停住,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此事,你使人去料理干净。勿使其…聚于一处地方生怨。”

没有明说,但处置的方式不言而喻——斩草除根。商汤的眼中并无杀戮的犹豫或快意,只有一种消除萌芽隐患的绝对的果断。对亡国者残余忠诚的抹除,如同擦去器皿上多余的水渍,是新王朝建立之初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

伊尹的神色毫无变化,那深邃如古潭的眼眸里映着帐内跳动的火焰,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唯。臣已使人记录其亲族姓氏籍贯。”他简单回应,声音平直如尺,“返都路上便会处置完毕。必使其……如烟尘散尽,不留丝毫痕迹。”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如同冬日扫去浮霜般彻底的决绝。

帐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远处伤兵的惨呼和马匹的嘶鸣又一次隐约传来,却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油布隔绝在外。帐内只有牛油火把燃烧时偶尔爆起的细碎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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