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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施部族的村落,早已被一种无声的死寂掐住了咽喉。风从未像现在这般带着重量,刮过茅草低矮的屋舍,发出呜咽般的低鸣。那风里裹着旷野深处若有若无的气息,初春本该萌动的新生被更凛冽的东西盖过,是铁锈,是泥土的腥,还有遥远战场上不曾凉透的血发出的甜腥。消息黄昏时便如滚油般泼进了村庄——夏桀的铁骑碾碎了最后的屏障,那宣告灭族屠戮的旨意,像淬了毒的寒冰箭镞,深深射入每个有施人的血肉里。

族中的老人被聚集到宗祠内,沉重木门在身后合拢的闷响,几乎震塌了几副本就佝偻的脊梁。施仲走在最后,每一步都耗费着朽木崩裂的气力。昏暗浑浊的空气如同凝固的浓粥,一盏小小的油灯是唯一的豆大光晕,火苗病态地跳跃着,将那几个跪坐身影投射在泥墙上,不断扭曲、摇晃,如同风中残烛的幽魂。

施仲枯槁的手死死按住冰冷的矮几,每一处骨节都在苍白皮肤下突兀地支棱出来。他的脸沟壑纵横,像雨水冲刷了千万年的泥塑,那些深深凹陷的纹路里,此刻填满了风干的绝望和一层新鲜的、灰败的死气。“夏桀……”他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朽木的嘶鸣,每一个字都在艰难地挤出破碎的胸腔,“……这是要我们死尽死绝……”浑浊的眼转动着,望向那片在灯影深处显得愈发幽暗、几乎不见轮廓的祖先牌位。一种巨大的、粘稠的痛苦噎住了他,像一块滚烫灼热的炭卡在喉中,“有施……有施的血脉……三百多年……怕是要尽付于沟渠了……”

“咯噔”一声轻响,坐在施仲左侧的族老牙齿失控地磕碰了一下,那张布满深重皱纹的脸上,恐惧如爬藤般在沟壑中蔓延疯长。拼死一战?绝望的念头闪过脑海,可眼前立刻浮现锈钝的铜矛、脆弱的木盾,还有那些沾满泥污、因饥饿和恐惧而颤抖的族人。如何抵挡?如何抵挡那披着青铜重甲的虎狼之师?怕是一个时辰都用不到,这片先祖开垦的土地,便会被彻底染红,只余下死寂。

比死更沉重的绝望,在这狭隘窒息的祠堂里沉降、凝固,紧紧包裹住每一个人赤裸的恐惧和哀嚎。他们沉默着,每一道微弱浑浊的呼吸都似乎在耗尽最后的气力。油灯微弱的暖黄光芒被浓厚的黑暗不断逼退,只在佝偻蜷缩的身影边缘,勾勒出一圈濒死般微弱的光晕,在巨大而压迫的沉寂中颤抖。

“桀……那个暴君……”墙角一个一直蜷缩着的身影动了一下,那声音如同枯叶在地面刮擦,又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冷静,“……好色……暴虐……却又狂妄自负……目空一切……”

施仲木然地转动着眼珠,望向角落的阴影。

那阴影里的老族叔微微抬头,浑浊得如同黄泥浆的眼球,在昏暗灯火下竟凝起一点诡异如磷火般的幽光:“血……终归是要流尽的……”声音陡然压低,变得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沿着冰冷的矮几边缘游走,钻进其他人的耳中,激起一阵无声的战栗,“或许……唯一的路……不是向外拼尽最后这一丝气力……而是要……往里送……”他舔了舔同样干裂如树皮的嘴唇,喉结艰难滚动,“……用他最无法拒绝的方式……送上那名为‘礼’的饵……他心中那狂乱的火焰最乐意接纳的饵……”

送?拿什么去送?村落里每一粒粟米,每一件残缺的陶器,甚至连老弱妇孺眼中残留的微弱光泽,都早已被夏桀视为囊中之物。角落的族叔猛地抬手,枯瘦的手指直指上方,那指甲缝里嵌满污垢,指向的却是一个令人心胆俱裂的方向:“送命!唯有一条条鲜活的命!用女人的性命,填他那无底的欲壑!”

“哄——”祠堂里死水般的沉滞被瞬间击碎,压抑许久的惊骇和难以言说的恐惧化作低沉的哗然。施仲枯木般的手指骤然攥紧案几边缘,指节凸出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干枯的皮肉里,留下几道渗血的月牙。他感觉不到疼,只觉得那角落里点起的磷火,瞬间烧透了他的五脏六腑。

夜。村中空地被清理出来,断枝、碎石胡乱堆在边缘。中央没有堆叠神圣的柴薪,也未曾点燃献祭神只的篝火。唯有冰冷的恐惧被点燃了,在那口临时垒成的石灶上,松木劈柴“噼啪”作响,吐出呛人的浓烟,火光像巨大、痛苦伸出的舌头,惨黄中透着一抹病态的赤红。

二十几个年轻女子被老妇们从各自的屋角、草铺上驱赶出来,推到火堆旁。她们瑟瑟发抖,惨白脸孔映着跳跃的火焰,光影如野兽爪痕般在青春尚存的轮廓上晃动,年轻的生命被扭曲成了一张张惊恐麻木的面具。泪珠滚落,在火光下亮得刺目,却映不出她们眼中那茫然至深的死寂。施仲的女儿妺喜,被挤在这群羔羊中间。族人私下唤她“宝珠”,可那颗珠子此刻黯淡无光。刚过十五的身骨异常纤弱,一件旧麻衣空荡荡挂在她身上,愈发衬得那份单薄如同水中倒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几位白发老妪,脸上刻着族中最深重的沟壑,端着一种近乎祭祀的肃穆匆匆挤进人群。她们手中,赫然托着一匹鲜艳到足以灼伤眼目的朱红色锦帛!那颜色像自活物胸膛新鲜剜出的心脏,刺目欲滴,在昏黄摇曳的火光下闪烁着妖异的流光。她们目标清晰,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几乎带着不容置疑的神圣,精准地探入人群中,将妺喜扯了出来!

冰冷的红绸像蛇一样缠绕上来。妺喜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与滑腻感惊得身体一僵,脑中一片空白,来不及惊叫,那沾着不知名粘稠物质的锦帛便一层又一层缠裹上来,迅速将她单薄的身体包围!丝绸边缘刮过裸露的手臂肌肤,留下一道道冰冷红痕。勒紧!是那种巨大蛇类吞噬猎物前的捆束感,越收越紧!每一寸肌肤都被冰凉的滑腻感所拥抱并剥夺了感觉。妺喜猛地意识到什么,惊骇如同冰水自头顶浇灌而下!她开始拼命挣扎,喉咙里挤出小猫般细弱、破碎的呜咽:“爹……娘……这是做甚……放开我……”

施仲背对着火焰中心,背影像一截被天雷劈过、焦黑待朽的树桩,死死钉立原地。他甚至不敢转过身来,只死死盯着面前跳动的光影中自己那巨大摇晃的、不成人形的黑影。女儿惊惶无助的呜咽带着哭音撕开夜色,如同无数带着倒刺的铁钩狠狠刮擦着他的脑髓和耳膜。他没有回头,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佝偻如弓的背脊几乎要折断。他破碎的声音艰难挤出喉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损的磨盘下吃力地碾磨出来:“宝珠……我的宝珠儿……”话音未落,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将他打断。他佝偻起身体,仿佛要将那破烂不堪的肺腑生生咳出来,干瘦的骨架在薄薄皮肉下激烈起伏,如同暴风摧折中的苇草。“……是……爹……没用……”他重重喘息着,浊泪混着嘴角被强行咽下的血沫腥咸,“……爹给你……趟不出一条活路了……你娘……你娘早早就走了……爹没用啊……”泪水决堤而出,混浊滚烫,渗进干裂褶皱的脸庞,“这是……我们……唯一……能走的……活……路……”他大口喘着气,声音嘶哑得更低了,几乎是只余气声,“替你的父兄……替……所有……有施的血……去看着……去看那暴君的下场……去……活着……”最后几个字耗尽他所有气力,彻底碎散在呜咽的风里。他紧紧闭上双眼,不敢再看身后那片惨红,那巨大颤抖的肩膀却暴露了那足以淹没骨髓的、无法言说的钝痛。

“不……爹……我不要……”妺喜的挣扎微弱下来。那挣扎如同撞上铁壁的气流,被红绸无声吞没。起初的巨大惊骇过后,是彻底醒悟带来的、冰水浇透骨髓般的绝望。冰冷的锦帛死死缠裹,每一次呼吸,胸口起伏都被那柔韧光滑的束缚所阻隔、挤压。缠紧!再缠紧!连肋骨的形状都在那巨大的压力下被清晰地勒显出来。她感到心脏疯狂撞击着胸腔,每一次撞击都换来更深的窒息,血冲上大脑,眼前一阵阵发黑。滚烫的泪泉涌而出,断线珠子般滑落,滴在冰冷滑腻的红绸表面,瞬间被吸干、洇开,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更显污浊的暗印。

她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视线被泪水模糊,越过晃动的人影和跳跃的火焰,她看见父亲那枯朽得仿佛下一秒便会轰然坍塌的背影,看见族老们眼中沉甸甸的绝望,还有……在那绝望底色上,竟然浮现的一丝如同抓住稻草般的期待!一种冰冷彻骨的认命感攫住了她。那猩红的绸缎终于卷上了她的脖颈,触感坚硬如冰冷的绞索。她的脊骨上传来沉甸甸的死意,那是亡族的死气凝聚成了重量。

东方天际,撕裂夜的底色是一抹惨淡的鱼肚白,吝啬地铺开,未带来一丝暖意。那稀薄的白光下,黑压压的军阵如一道移动的地平线,沉沉推进到距离有施村落不足三里之地。黑旗如同展开翅膀的巨禽,在冰冷的晨风中无声抖动,旗面上巨大的玄鸟图腾,在未散尽的微光中隐隐显露出狰狞轮廓。车轮滚滚,木质的战车骨架发出巨大的、令人牙酸的吱嘎挤压声,卷起冲天的滚滚黄尘。黄尘中,无数青铜矛戟泛着幽冷的微光,层层叠叠的皮甲覆盖着肌肉虬结的身躯,铁靴踏过初春胆怯的新草,那肃杀之气如凝冻的潮水席卷大地。

村口临时拼凑的矮墙后,施仲跪在冰冷的硬土之上。他身旁,那团浓烈刺目的红绸被两个族中青年强压着也跪了下去。老族长仿佛刚从泥里被挖掘出来,双手高高捧举着一方粗糙的木牍——那是他沾着自己心头血写下的降表。他深深地伏下身体,枯瘦的额头重重砸在布满碎石的地上,发出清晰的、令人心悸的闷响:“罪民有施,不敢违逆天威!甘愿为奴为婢,世代侍奉大王!惟求大王宽宥……赐我等残喘之机……”声音撕裂沙哑,刮过清晨凝结的空气。

巨大的军阵如磐石凝固。突然,阵前如同水面般裂开一道豁口。一辆极其沉重巨大的战车从中缓缓驶出,由八匹膘肥体壮、甚至脖颈上也覆盖着狰狞青铜兽面甲的骏马拉动。战车通体涂抹着厚重近于漆黑的暗红色,粗大的车辕上雕琢着盘踞的虎纹,那双镶嵌着罕见绿松石的眼珠,隔着尘土,冷漠地扫视着蝼蚁般的猎物。

战车上立着一人。身形魁伟如山岳,随意披挂着厚重的玄黑犀皮甲胄,肩甲宽阔得异乎寻常,并未罩头盔,一头粗黑如鬃的发披散在肩上。他居高临下,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随意扫过匍匐在地的那一点微尘。脸庞被边塞风霜与战争打磨得粗糙刚硬,棱角如同刀劈斧凿,浓密的眉峰下压着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瞳。此人正是夏桀。他站在那里,便是一种无言的、纯粹力量的宣告,一种足以令空气冻结的掌控。

“称臣纳贡?”夏桀的声音如同沉重的青铜巨锤骤然砸在冻结的空气上,带着震耳的嗡鸣和毫不掩饰的轻蔑冷笑,“晚了!”他右手猛地一挥,如同驱赶一群肮脏的蚊蝇,“寡人兴师动众,岂容尔等卑贱鼠辈戏弄?今日必屠尽尔等,寸草不留!以儆天下!”

这声音如同一道霹雳劈开施仲僵硬的身体!他感觉全身血液瞬间冻成冰凌,又在下一刹沸腾如滚油!绝望的嘶喊如同受伤垂死的野兽,冲破他咬碎的牙关:“大王——饶命!!”他以更猛烈的力度将额头砸向地面,碎石刺破皮肉,鲜血混合着冰冷的泥土涂满了半张脸孔,“罪民不敢求生!罪民只求大王开恩……留……留我族中这些……不知事的幼子……一条……贱命啊……”他仓皇而绝望地、几乎是推搡着将那团浓烈的红绸推向前方,“……族中……族中……别无长物……唯有此女……稍存……稍存一点清气……愿献于大王……”他喉咙里溢出血沫,几乎语不成句,“……为奴为婢……铺床叠被……只求大王……缓一刻刀兵……赐我……我这些垂死子民……一丝生息……”

他话音未落,那裹在红绸中的少女——妺喜,身体如同被重击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匹鲜艳的绸缎因颤抖而波荡出刺目的涟漪,仿佛那绸缎本身也在感知到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口而恐惧战栗。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窒息的痛楚顺着紧绷的绸缎勒入骨髓,她缩得更紧,恨不得把自己揉碎了嵌进冰冷龟裂的地缝中去,以此避开那道来自高天之上、审视玩味的目光——那目光带着狩猎者欣赏爪下战利品的冰凉意趣。

夏桀那如寒铁铸就的目光终于从施仲血泥模糊的脸上移开,钉子般落在火炭一般的红绸之上。在眼前这片苍黄、灰败、唯有血污和死亡的土地上,在身后那片巨大的、带来无限毁灭的黑色阴影之前,这一抹灼烫的猩红,是如此突兀,如此刺眼。

他微微眯起了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深处,一点属于深渊的、野兽攫取猎物时才有的幽光倏忽闪过。一丝玩味,一丝猎奇,一丝被这卑微献祭引发的、类似于拔掉猎物翅膀前短暂把玩的兴趣。他没有说话,只是头颅极其轻微地、如同帝王颔首般侧了侧。

一人应声而出,动作如同影子般迅捷无声。他翻身下马,身上华贵的皮甲在微光下折射出油滑的光泽。那是夏桀近前最得信重的侍臣赵梁。他颧骨高耸,眼梢微微上挑,嘴唇薄得刀削一般。他径直走到红绸前,俯视着那团微微抽搐的、鲜艳祭品,挑剔而冰冷的目光从上到下地逡巡,如同在评判一头集市上即将买入的牲口。

他不带半分犹豫或尊重地伸出手。那是一只保养尚可、皮肤还算细腻,却冰冷如蛇皮的手。用指头扣住红绸裹覆轮廓的下颌骨,指尖冰冷坚硬地陷进红绸包裹的皮肤里。

一股浑浊厚重、裹挟着皮甲汗味、金属铁锈和浓郁血腥气的气味扑面而来,粗暴地灌入妺喜的鼻腔!胃底抽搐翻腾,一股酸苦冲上喉头!那冰冷粗糙的手指如同捕兽的钢钳,毫无怜惜地扳起她的下颌,同时另一只手猛地揪住她散落在红绸外的发辫向上提拽!整个头颅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向后牵扯、扭转,被迫高高仰起!

正东那惨白的晨光骤然闯入被迫睁开、布满惊骇泪水的眼瞳!强烈的光线如同无数钢针攒刺,瞬间剥夺了所有视觉!视野一片惨白灼烧后的模糊扭曲,只剩下那张在刺眼光晕中不断晃动、如同剪影般刻薄异常的脸孔占据整个瞳孔!

赵梁挑剔的目光在少女模糊泪眼、因极度恐惧而惨白扭曲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潭般漆黑、此刻却因剧烈疼痛而惊惧瞪圆的眼,被泪水淹没却依然倔强不肯熄灭的眸子轮廓,即使布满泪痕和惊恐的泥污也未能完全掩盖……片刻,他松开了手,如同丢弃一件无足轻重之物,转身,对着战车之上的夏桀,嘴角勾起一丝恰到好处、谄媚又冰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刺破战场上凝固的空气:“大王,乡野之物,虽不精致,倒也……算有几分稚拙可观。倒是这身朱绂……红得干净,裹得倒也新鲜。”他将评价的焦点,不着痕迹地引向了那鲜艳到几乎要烧起来的绸布本身。

夏桀如同一座乌铁铸造的巨大雕塑,矗立在暗红战车上纹丝不动。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山峰,沉甸甸地压在施仲佝偻流血的身体和旁边那团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红绸上。时间如同黏稠的血液凝固在了战场上。只有战马焦躁不安的喷息声,皮甲被微小动作牵动发出的摩擦声,无数士兵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凝滞成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施仲额头下的泥土已被血和泪浸透成深色的泥沼,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承受永恒的剐割。

终于,那只握拳的巨大手掌抬离了车辕,小指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向掌内屈曲了一下。幅度小得如同拈去一粒沙尘。他没有看向身后肃立的传令督官,冰冷的声音却如同淬火的铁块骤然砸落,硬生生劈开了冻僵的空气:

“收兵。”

这简单的两个字,如同巨石投入冻结的湖面,先是带来一片绝对的死寂,随即引发无声的、海啸般的惊愕巨浪!军阵前排的将领愣了一下,如同从梦魇中惊醒,随即慌忙挥动手中令旗!急促冰冷的金钲声当啷当啷狂乱地敲响!尖锐的金属摩擦声——那是沉重的木质战车轮轴在强大拉力下强行扭转方向时发出的呻吟,如同骨骼错位的哀鸣!成片的青铜矛戟森冷的金属光芒,如同巨浪前的锋芒,由指向天空的凶厉骤然低垂,指向大地!后方排开的黑色军阵中掀起一阵压抑的低沉骚动,如闷雷滚过地面传向前方,但军令已如冰水当头浇下,那庞大无匹、渴望吞噬的黑色洪流,带着未曾饱饮血腥的焦躁与莫名的困惑,竟真的缓缓退潮般开始移动、后退!

施仲猛地抬起头!那张枯瘦沟壑纵横、被血污泥土完全覆盖的脸上,松弛的眼皮剧烈抖动,那浑浊暗淡的眼窝深处爆发出巨大的、濒死之人看到河岸般的狂喜光芒!他甚至感觉不到脸上黏腻的血糊和眼窝灼辣的疼痛,只是死死盯着军阵尾部扬起的、遮蔽天空的黄尘烟幕,佝偻的身体筛糠般剧烈抖动,一种虚脱般的巨大酸软袭来,他几乎要瘫倒。

但这狂喜如同骤燃的野火,瞬间便被迎面卷来的巨大冰浪扑灭。

他终于意识到身边那小小的身影没有动静。僵硬地、如同朽木扭转般,他侧过那张被血泪糊满的脸。

妺喜依旧跪匐在那里。那身紧紧缠绕着她的、猩红如凝结血块的锦帛,被初升太阳惨白无情的光芒直射着,红得刺心!那红色仿佛燃烧起来,要滴下真正的血!她蜷缩的身体在巨大、刺目的红绸包裹里,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等待焚烧的染血包裹,微小得可怜,脆弱得不堪一击。她的脸深深埋下,紧贴在方才哭泣的、被泪水打湿的冰冷土地上,一动不动。只有那被绸缎勾勒出的、瘦削如雏鸟的肩胛骨,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带着绸布表面随之高低起伏地蠕动。那不是得救的颤抖,而是一种魂魄被彻底抽空、精气神被那猩红绸布榨干后的空洞残骸。

战车轰鸣的滚动声碾过土地,缓缓调头。夏桀甚至没有再看匍匐在地的蝼蚁和那件祭品最后一眼。那匹朱红色的“薄贡”,自有忠实的爪牙上前处置。

几名身着半身皮甲的兵士大步上前。动作粗鲁而高效,直接抓住缠绕在妺喜肩颈附近垂下的绸布边缘!猛然发力扯动!红绸骤然绷紧,巨大的拉力拽得她整个身体向前扑倒!像一个包裹被强拖下祭坛!枯草和尖锐的碎石摩擦着红绸,发出令人心悸的嗤嗤声,在灰黄的土地上留下一道扭曲、刺目的猩红擦痕!两个兵士迅速俯身,如同搬运没有生命的沉重包裹,一人执肩臂,一人抬起她蜷缩的下半身,合力将那团微微挣扎蠕动的红“东西”抬离地面。脚步沉重,靴子冷漠地碾过施仲额前留下的那片血泥,毫无阻滞。在无数有施族人枯井般的呆滞目光中,妺喜像一个被打包严实的人货,被粗暴地丢上了队伍后方一辆简陋的板车。车轮在枯草断枝上碾过,发出“咯吱咯吱”的单调声响,单调地驶向那片翻腾着黄尘、盘踞着死寂与毁灭气息的巨大黑色军阵,最终被那代表着至高王权更象征着深渊巨口的黑暗彻底吞噬。

施仲依旧跪伏在原地。眼前,那抹小小的、凝聚着所有屈辱与侥幸的红色漩涡,消失在视野尽头飞扬的黄尘里。那象征着他和全族唯一“生路”的光点彻底熄灭了。泪水终于混着额头的血再次汹涌流淌,糊满了他沟壑纵横、苍老得只剩下最后一点皮肉的脸。他张着嘴,想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野兽将死时般沉闷、含混的、不成调子的呜咽声。那呜咽很快被车轮碾过地面和马匹喷息的巨大噪音无情地碾碎,彻底消散在卷地而起的冰冷尘埃里。

妺喜被直接带入了军阵深处。

一座巨大得近乎荒诞的黑漆皮营帐矗立在那里,与周围所有低矮、寻常士兵的帐篷格格不入,如同一块突兀的黑色磐石。帐门厚重的帷幕落下时,带起一股沉闷的气流和浓烈皮革混合着某种动物膻腥的气息。进入帐内,黑暗像冰冷的潮水立刻从四面的帷幕漫涌上来,瞬间淹没了她。光线被彻底隔绝,唯余帐心一口巨大的青铜火盆在寂静中燃烧。

火盆像个狰狞的怪物巨口,里面堆满了上等的硬木块,烧得轰轰作响。吐出的灼热火焰带着蓝白的焰心,无声地舔舐着头顶上方同样巨大、带有狰狞饕餮纹饰的青铜支架支架。盆壁上被猛火映亮的地方,浮雕的兽面在光影中扭动变形。盆内炽烈的火舌狂舞跳跃,在巨大密闭的空间里投下无数疯狂摇摆、变形扭动的黑影。巨蟒般的光影抽打在厚实的黑色帷幕上,整个营帐如同被无数来自冥界的恶灵占据,充满了森然鬼域的气息。

两个侍女垂手肃立在角落的阴影中,如同两尊浸透了黑暗的人俑。她们对火盆和那令人心悸的光影无动于衷。

妺喜身上的红绸被剥走了。两个侍女毫无表情地动手,一人在肩颈,一人握膝弯,既不算特意用力折磨,也绝无半分温柔可言,更像在处理一件需要褪去包装的无生命之物。滑腻冰冷的红绸从她皮肤上剥离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每一次摩擦都带走她身体上一点残存的温度,一丝……也许是幻觉……属于家屋的气息。最后一片绸布抽离脚踝时,彻骨的寒意猛地从赤裸的足底直冲上头顶!她只剩下一件沾满尘土的素麻中衣,赤着双足,被半推着跪坐在一块厚重冰冷的毡毯上。眼前巨大的火盆正熊熊燃烧,散发的热浪炙烤得空气都在扭曲蒸腾,她的脸颊皮肤感到灼痛。但她的骨头缝里,她的胸腔深处,一股无边无际的寒气正汩汩涌出,冻得她牙齿都在磕碰作响,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那剥去的,不仅仅是蔽体的红绸,更是将她与身后那片被遗弃的故土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无情斩断。

不知过了多久,炭火的噼啪声变得稀疏起来,光焰也不再嚣张地舔舐帐篷顶,只有余烬的暗红在巨大的盆底缓缓脉动。帐内唯一的光源衰弱下去,那些庞大的黑色身影反而变得更加浓厚可怖,如同有了实质的粘稠触手,在视野边缘无声地蠕动,伺机将一切活物拖入无边的黑暗。

沉重的脚步声蓦地在帐外响起。

那声音异常有分量,一步步踏在帐外松软的土地上,发出缓慢、低沉的“噗、噗”声,沉闷如同敲击着巨大的皮鼓。每一次落脚,都仿佛碾在妺喜的心脏之上。

帐门厚重的帘幕被一只巨大的手猛地掀开!带起的风裹着浓烈的汗液膻味、烈酒的气息,还有一种……铁与血干涸后的腥甜铁锈味,粗暴地灌入帐内,瞬间将妺喜完全吞没!她筛糠般的剧烈颤抖骤然加剧,仿佛骨头随时会在皮囊里撞碎。篝火余光中,夏桀山峦般的身躯堵死了门口的光线,大步走了进来。

他随意甩了甩手,像抖落灰尘。宽阔的镶玉皮带被随手解下,沉重的兽首青铜短剑在火光下划过一道阴森的弧线,“哐当”一声被丢甩在冰冷的毡毯上,就落在妺喜僵直搁在膝前的手边几寸远处!青铜饕餮狰狞的双目正对着她的指尖。

夏桀径直走向火盆,那巨大身形带来的压力卷走了帐篷中心本就不多的暖意。他拿起盆边青铜架子上那尊沉重的铜鎏金酒尊,甚至未曾倒酒入觞,直接仰起头,粗壮的喉咙滚动着,将辛辣滚烫的液体猛地灌了下去。浓烈的酒浆顺着他的下颌、脖颈上贲张的筋络流淌下来,浸湿了深色里衣的领口。他随意用手背抹去嘴角的酒渍,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才落了下来,如同两道有形有质的、滚烫沉重的钢锭,砸在妺喜蜷缩的身体上,那眼神如同屠夫估量案上一块待宰的肉。

“哆嗦什么?”夏桀的声音低沉地滚动在空旷的营帐里,如同滚过青铜鼎的内壁,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漫不经心的轻蔑,“你那老朽的亲族,倒还算识相。知道蝼蚁之命,全在孤的一念之间。”

话音未落,那庞大粗粝的身躯已然俯下。巨大的、布满厚茧的手掌,带着灼人的热度和铁锈般的浓重血腥味,毫无征兆地一把攫住她的腰肢!那不是抓取,是彻底的掌控!那力量大得足以让妺喜瞬间听到自己骨骼在皮肉下发出不堪重负的错位呻吟!整个身体被这股无法抵抗的力量猛地提离冰冷的毡毯!

“呃——!”一声短促到几乎不成调的、裹挟着所有惊恐的尖叫冲出妺喜的喉咙,却又在下一刹被狠狠扼断——一只更加巨大粗糙、带着浓烈酒气和皮肉汗味的手掌,如同烙铁般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那巨大的力量甚至挤压着她的牙齿和颧骨!灼烫的窒息感瞬间炸开!她那轻飘的身体在这股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狂风中断线纸鸢,被高高举起,又被那股沛然莫御的暴戾力量,狠戾地投掷向身后铺着巨大兽皮的矮榻!坚硬冰冷的兽皮毛发瞬间刺入她的后背!

眼前是天旋地转的黑暗!紧接着,是倾覆!如同一座燃烧着熊熊业火的山岳砸落下来!夏桀沉重庞大的身躯不容置疑地压下,那身覆盖着冰冷犀甲和粗砺皮草的外袍,带着风沙和汗液的刺鼻气息,如同一堵移动的堡垒,彻底封死了她所有可能存在的空间和挣扎!巨大的重量,那源于纯粹体魄力量带来的窒息感远甚于捂口的手掌!

犀甲坚硬的棱角重重撞在她的手臂和肋骨上,巨大的闷痛瞬间贯穿!粗硬的皮草像砂纸般摩擦着她单薄麻衣下的肌肤。头顶上方的火焰光芒在激烈晃动,明灭不定地勾勒出那张压下来的巨大脸庞——五官的轮廓在逆光下异常粗犷,线条如同刀刻,却看不到任何狰狞表情,只有一种绝对的、近乎残忍的专注。那双俯视着她的眼睛,幽深如同寒潭,那里没有赤裸的欲望火焰,只有一种纯粹的、力量碾压和完全掌控猎物带来的平静满足,如同雄狮按下爪下挣扎渐弱、最终停止抽搐的羚羊。

无边的疼痛,灭顶的惊骇,几乎要碾碎内脏的窒息感,还有从未体会过的、深入骨髓的巨大羞辱,瞬间如同熔岩地狱的烈焰将妺喜彻底淹没!身体的每一寸似乎都在无声尖叫,可声音被死死捂了回去,化作喉咙深处疯狂翻涌却又只能噎住的碎断呜咽!肺里的空气被暴力挤出,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只吸入更多捂在口鼻上那令人作呕的铁锈酒气!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滚烫灼痛,沿着被巨大手掌挤压得扭曲变形的脸颊两侧奔流而下,无声地砸落在身下冰冷肮脏的兽皮上,留下更深更暗的水痕。

巨大的火盆在角落吐出最后几缕蓝幽幽的火焰,将夏桀覆盖下来的庞大身影在漆黑帐顶上无限放大、扭曲、固化,像一座沉沉的、吞噬所有光明的坟墓落下,也埋葬了兽皮上那微小的、绝望颤抖的轮廓。妺喜的意识在剧痛与窒息的夹击下开始涣散、碎裂、沉沦,如同坠入漆黑冰冷的海底。身体的感觉正被彻底剥夺,只剩下粉碎般的痛苦和那只盖在口鼻上的灼烫巨手散发出的、如同烙铁般烧穿灵魂的恐惧。

就在那幽深的黑暗即将完全吞噬她意识的最后一瞬——

那只巨大粗糙、死死捂住她口鼻的手掌,猛地撤开了。

冰冷刺骨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密尖锐的冰针,猛地刺进她火烧火燎、肿胀碎裂的咽喉和几乎停止工作的肺部!巨大的痛楚和生理性的反应让她蜷缩如虾米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每一口急促吸入的空气都如同刀片在刮擦,腥咸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涌出!她眼前炸开一片混乱的白星金斑,与幽深的黑暗混搅成一片混沌。身体像离水的鱼在湿滑的兽皮上徒劳而剧烈地弹跳、抽搐。

跳跃的火光在她朦胧的泪眼中扭曲、变形。勉强聚焦的视线里,是那张悬于咫尺之上的巨大脸孔——线条如同刀削斧劈般粗砺,被火盆跳动的幽光映得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紧抿的嘴角绷出严厉的直线,那双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怜惜,只有一片刚刚施暴之后犹存的审视,那目光像要穿透皮肉,掂量她还能承受多少蹂躏而不至于变成一滩毫无生气的烂泥。他没有立即挪开身躯,一只沉重的大手仍像巨兽的爪,死死扣在她单薄的肩胛骨上,那力量让她毫不怀疑自己的骨头会在下一秒碎裂!他在等,等她缓过这濒死的气息,如同看着一只被踩踏的半死小虫重新挣扎扭动。

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撕裂般的剧痛。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仿佛随时会被下一阵剧痛吹灭。妺喜所有的挣扎彻底凝固,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如同羊羔待宰时的麻木驯顺。

夏桀的目光在她因极度痛苦而扭曲、泪水血沫混合糊满的脸上短暂停顿。那些泪水、无助和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恐,似乎并未能在他眼中搅动丝毫涟漪。片刻后,他终于如同挪动一座小山般,沉重地抬起了上半身,那窒息的压力离开的瞬间,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短暂轻松。一只粗糙、带着浓厚血腥味和汗渍的手指,伸了过来,毫无情感地、如同擦拭兵刃上沾到的污迹般,用指节刮蹭着妺喜脸上被泪水黏腻覆盖的黑发,粗砺地按压过她的脸颊皮肤,将那湿透凌乱的发丝拂开,露出她沾满尘泥、涕泪纵横的脸。

“疼么?”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沉寂的营帐里回荡,轰响如闷雷,竟无一丝关切,只是纯粹的衡量,像在掂量一块铁料能承受多少次锻打而不崩裂。“疼,才能刻进骨子里。”声音冷硬如撞岩,“刻住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刻住是谁让你活命,又是谁让你……像这样。”他的手沿着她肩颈滑下,铁钳般的指节擦过被红绸死死勒过的、依旧泛红发青的肌肤,带来一阵新的钝痛,“记住孤。”

他紧盯着她涣散、失去焦距的瞳孔,那双映着摇曳火光的深潭眼底没有丝毫温情或怜悯,只有冰冷金属被打磨后那种锋利幽暗的寒光:“记住了?”他重复道,声调微微上扬,末尾却带着不容辩驳、不容犹豫的威压。巨大的阴影再次因他的俯身而遮蔽了帐顶的光源,那双属于掠食者的眼睛近在咫尺,紧盯着她,等待一个彻彻底底的、粉身碎骨后的回答。

喉咙如同被一只烧红的铁爪攥紧扼死!妺喜剧烈颤抖着,每一次气息的进出都如同拉动血淋淋的锯齿!那股排山倒海般的碎骨剧痛非但没有停歇,反而因为那沉重身躯的压迫稍稍减轻而更加清晰地炸开在每一寸感知里!眼前只有那张悬在正上方、因火光与阴影而显得更加巨大恐怖的模糊轮廓。那命令如同滚烫的烙印砸下。疼?何止是疼!是全身骨肉经脉都被碾碎又在碾压中断续连接的崩碎感!

但……活着?那冰冷无情的声音仿佛依旧在她断裂的耳膜里震荡。那是在族灭的屠刀下,老父以有施之耻和她的血泪换取的一丝喘息……一个词被那钢铁般的手指强行刻入她即将涣散的意志核心,伴随着骨髓深处翻江倒海的剧痛。

“……记……记……住……了……”她用尽全身每一丝残存气力,挤出三个断断续续、带着腥咸铁锈味的声音,从破损肿胀的唇齿间艰难渗出。话音出口的瞬间,一种比此刻身上任何伤痛都冰冷百倍、刺骨千倍的绝望,如同无边无际的寒渊潮水,无声无息地、彻底淹没了她最后残存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那匹猩红刺目的绸缎并未被丢弃。

几日之后,妺喜被带离军营,随王师进入夏都。她被安置在王宫外朝区域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宫室内。一个阴冷、紧挨着高大宫墙的小小隔间,如同塞进石缝的破絮。地面冰凉坚硬。唯有一扇开得很高的、巴掌大小的气窗,吝啬地透进微弱的光线。里面仅能勉强塞下一张矮小的竹榻和一个边缘漆皮斑驳的旧木柜。

这匹红绸,被叠放得方方正正,宛如一块未曾被沾染的祭品,搁在夏桀日常处置国事、小憩接见近臣的外间一处冰冷的矮几上。那鲜艳到不祥的色泽,在它周围的布置——铺着暗色厚实的兽皮地毯、悬挂在厚重墙垣上的深紫帷幕、低矮几案上摆放的黑沉沉铜兽镇纸、靠墙立着的深褐色漆木灯柱——的映衬下,突兀得如同暴露在阴冷洞穴深处的一块新鲜的、流血不止的伤口。

妺喜获得了新的装束。

侍臣赵梁再次出现时,如同一个冷漠的传达符号。他隔着数步远站着,面无表情,只用下巴朝妺喜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两个如同木偶般、眼神空洞、穿着深蓝宫奴袍服的侍女无声地上前。她们手中捧着的衣物展开来——是最普通常见的夏宫内奴仆才穿的浅青色丝织衣物。

颜色寡淡得近乎透明,像是被无数次洗刷褪尽颜色的老叶。质地或许曾是柔滑的,但那丝线显然低劣,针脚粗疏凌乱。宽大的袖口和肥大的袍身被面无表情的侍女套在她刚刚沐浴过、依旧带着水汽的单薄身体上时,空荡荡地晃荡着,如同一个被人随意丢弃的破旧麻袋。那衣袍遮盖了少女初绽的轮廓,更显她面容的苍白憔悴和骨子里的羸弱。青色的薄衣,让她看起来更像是一株被强行移栽、连根带泥刚从田埂里拔出,未曾舒展便被投入深宫冰冷死水中浸着的孱弱水草,随时都会枯萎腐烂。

每日卯时和申时,一个同样穿着深蓝袍服、从不抬头看她的瘦小老妪,会佝偻着身体,端着一个粗陶盆进来。盆中是半盆微温的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隔间狭小阴冷,妺喜在竹榻上抱膝坐着,像一个被遗忘角落里的影子。宫墙高耸,隔绝了外面的天光与声响,也隔绝了生息。只有那高墙上巴掌大的气窗,能透进一线微光。在那些日头偏西的漫长下午,那光线恰好能落在紧挨着她隔间的外间一角——那冰冷矮几上,猩红刺目的绸帛之上。

那红色在昏暗里依旧夺目,仿佛自身就能发出冷光,如同阴湿地窖深处一块永不凝结的血痂。起初,妺喜蜷缩在角落竹榻上,极力将视线从那抹浓重的猩红上剥开,仿佛再看一眼,那日军营帐中撕裂骨髓般的痛苦与冰冷的巨掌便会再次真实地覆盖上来。她移开目光,看向冰冷的墙角、潮湿的地砖缝隙,甚至窗外一片灰蒙的天空,却总感觉那猩红的颜色如同烙印般烧灼在眼皮内侧,无处不在。

日子如同死水里的沙,一天天沉重滑落。屈辱和恐惧渐渐被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麻木包裹。她的感官似乎都迟钝了,日复一日听着外面庭院传进来的遥远、模糊的步跸声和指令低喝。

这天午时刚过。青白色的日光慵懒地斜照进来,恰好在那张黑沉沉的矮几上涂了一长条刺眼的光带。那匹猩红的绸帛像是被光线惊醒的活物,艳烈如火地燃烧在那片光晕之中。妺喜在榻上蜷了太久,手脚有些发麻。她下意识地、缓慢地起身,想挪动一下僵硬的双腿。阴冷的地砖寒气顺着薄薄衣袍针一样刺入脚底,她站立不稳,身体摇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旁边冰冷坚硬的墙体——墙边正是那张矮几。

她冰凉的手指在空中顿住了一下,却没有落在粗糙的石墙上。那截被青色衣袖包裹的纤细手腕在半空微顿,指尖最终朝着一个方向,不受控制地坠了下去——

指尖触碰到一层冰冷细滑的织物。

不是粗糙的墙壁。是……那匹绸缎最外层的丝滑表面。光滑的丝绸触感本该柔和,但这触碰却如同一簇烧红的、淬了冰的钢针,骤然从她触碰的指尖炸开!顺着指骨、掌骨、腕骨、臂骨,如同电流般疯狂地窜上!那冰冷不是肌肤的寒冷,是源自骨髓深处、带着血腥记忆的阴森寒意!带着强烈的排斥和吸摄的双重力量!红绸鲜艳如初的赤色纹路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如同狰狞扭动、爬满她手臂的赤红毒蚯蚓,要将她的皮肤吞噬!那日浓重的血腥味、皮甲的冰凉、巨大的手掌捂口带来的窒息感、野兽般粗重的喘息声……所有被刻意遗忘碾压成碎片的恐惧与剧痛,在碰到这匹鲜红的瞬间,如同嗅到血腥气的海啸,轰鸣着将她彻底吞没!

“唔……”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发出的呜咽从妺喜喉咙深处挤出。冰冷赤红的绸缎在她指尖下微微震颤着,仿佛连接着一个巨大、冰封而痛苦的幽渊。她猛地缩回手,仿佛被无形而剧烈的毒火烧灼,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踉跄,重重撞在冰冷坚硬凹凸不平的石墙上。撞得肩胛骨剧痛!

她靠在阴冷的石墙上,剧烈地喘息着,脸色比身上寡淡的青衣还要惨白。她死死瞪着矮几上那片在光束中灼目燃烧的猩红,浑身的肌肉在无法控制地痉挛。那红绸不再仅仅是一匹布料,它是凝固的耻辱,是烙进灵魂里的印记,更是父亲被血污覆盖的脸、族人呆滞绝望的眼神、所有哀求呜咽凝结成的血珠!指尖残留的冰冷滑腻感如同盘踞的毒蛇,无声地吐着信子。那匹红绡,裹住了妺喜破碎的自尊与血肉的记忆,也终将在未来某个崩塌的时刻,包裹整个王朝焚烧殆尽的最后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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