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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朔风卷过弋城低矮的土垣,发出呜咽般的啸音,如同亡魂在枯草间游荡。这座矗立在寒都咽喉之地、摇摇欲坠的关城,早已不复昔日的坚固。它的城墙是由层层夯土垒砌,年久失修,缝隙里爬满了墨绿带黑的苔藓和枯死的藤蔓,泥土在经年的风雨剥蚀下簌簌掉落,如同垂死巨人剥落的痂皮。仅存的防御依仗,就是那扇巨大的、由数百年巨木拼接而成的城门。然而岁月和潮湿早已蛀空了它的内脏,木板呈现出一种朽败的死灰色,布满扭曲的裂纹和虫蚁蛀噬的孔洞。青铜加固的铰链和巨大的榫卯也已锈迹斑斑,凝固着可疑的深褐色污渍,散发出铁腥与腐烂混合的气息。

就在此刻,一场死亡的撞击正在撼动着这扇残存的门户!

“轰咔——!”

沉闷得仿佛地底深处远古巨兽翻身的震响,狠狠砸在城门上!巨大的动能传递开来,城头上原本就松落的泥灰如同雪粉般簌簌而下,呛人的尘土弥漫开来,让本就昏暗的光线更加浑浊。门板仿佛一个不堪重负的垂暮老者,发出令人牙酸的门轴扭曲声,夹杂着木质结构崩裂的噼啪脆响。裂纹如同死亡的蛛网,肉眼可见地在其表面疯狂蔓延、加深!其中一根承受着关键合页转轴的青铜榫卯,在狂暴力量挤压下发出令人耳鼓刺痛的金属撕裂声,“吱嘎——”,它像一根被巨力拧弯的手指,瞬间扭曲变形,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这撞击的源头,来自城门之外,那片炼狱般的战场!

寒冽的风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尸臭——那是曝晒、腐烂、又被无数双脚踩踏后发酵的气息;是焦糊的人油味——那是滚烫金汁泼下皮肉瞬间产生的恐怖焦臭;是金铁猛烈撞击摩擦后弥漫开来的浓郁腥铁锈气!这股毒瘴般的混合气味,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灌入杼的鼻腔,刺入他的肺腑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强行吞咽掺杂着尖锐冰碴和腐烂血浆的泥浆,巨大的恶心感在他喉腔里翻滚,几乎要冲破喉咙喷薄而出。

但他死死压住了!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穿过木屑崩飞、城头滚木礌石砸落的混乱,穿过前方由巨大青铜盾牌组成的、被不断冲击而龟裂变形的壁垒缝隙,死死钉在上方的城垛口!

他看到了!

那个肥胖得如同塞满油脂的巨大肉袋,被过分精致、镶嵌着无数象征奢华的绿松石和熠熠生辉磨光铜片的鳞甲勉强包裹着!那鳞甲本该属于一个骁勇的武士,此刻却被堆叠的肥肉撑得几近变形,甲片接缝间被勒出的缝隙里,隐约透出底下猩红色的华丽绸缎里衬!寒豷!这个弋城的主宰者,此刻正被几个脸色惨白、眼神惊惶的侍卫簇拥着,用粗短如香肠的手指疯狂地挥舞着一面沉重的鎏金令旗,肥厚的嘴唇开合着,唾沫星子在浑浊的空气中飞溅,竭力嘶吼着混乱的指令。更可笑的是,他的另一只手,竟然还死死地捏着一只雕琢精美的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随着他身体的晃动而荡漾!仿佛眼前不是你死我活的血肉磨坊,而是一场醉眼惺忪的闹剧!

瞬间!一股足以冻裂骨髓的、粘稠如万年寒冰的恨意,如同无数淬毒的钢针,从他的心脏深处猛地爆发,狠狠刺穿了他的胸腔,贯遍四肢百骸!不是为奴隶的悲惨,不是为士卒的阵亡,而是为那一种深入骨髓的遗忘与背叛!他母亲临死前被倒吊在城门前剥皮的惨景,姐姐被铁钩刺穿琵琶骨拖走时的最后回眸,无数亲族在火刑架上烧成焦炭的绝望哭嚎…所有被寒国铁蹄碾碎的无辜者的血泪,此刻都被那张肥胖脸上贪婪与懦弱的双重丑态点燃,化作焚天业火!

“呃啊——!”

杼喉间挤出一声非人的低吼!布满青筋、紧握着缰绳的双臂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猛地一夹马腹!

身下那匹通体如同墨玉雕琢、雄壮异常的黑色战马,与他心神相连,瞬间化为被激怒的远古凶兽!覆盖着简陋粗糙金属面甲的头颅高高昂起,披散的黑色鬃毛如同燃烧的旗帜!面甲缝隙中,那双血红的马眼,冰冷地映照着城头洒落的淋漓鲜血、翻滚沸腾的金汁油锅里溅射的火星,以及无数戈矛碰撞摩擦产生的刺目寒光!它发出一声撕裂苍穹般的雷霆怒嘶!

庞大的身躯内部,筋络肌肉如同无数钢丝绞合,骤然爆发出恐怖的非人蛮力!包裹着厚重青铜马铠的铁蹄,狠狠踏入脚下那片混杂着粘稠人油、冻凝血浆、碎骨肉泥和残破内脏铺成的、滑腻如沼泽的地面!后蹄发力,泥浆与血肉瞬间像被引爆般冲天溅起!溅湿了马腹,溅满了骑士的甲胄!

在杼亡命的催动下,在后方数十名仅存复国死士倾尽生命力量的挤压下,这匹凝聚了复仇意志的凶悍战马,如同一颗点燃了引信投入盾墙的巨大火雷!带着玉石俱焚、一往无前的惨烈决绝,以它粗壮的肩铠、骑士沉重的甲胄、甚至连同骨骼与热血都作为撞锤!裹挟着山崩地裂般的威势,轰然砸向那早已发出绝望呻吟、裂痕密布的青铜盾墙!

“轰——隆——!!”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恐怖、仿佛天穹崩塌的巨响,终于彻底撕裂了弋城上空死寂压抑的空气!

那扇承载了太多腐朽与死亡的朽木城门,如同被一头洪荒巨兽的巨爪狠狠拍中的枯骨,发出最后的悲鸣!厚重的木板在无法抗拒的沛然巨力下彻底爆裂!扭曲断裂的青铜铰链与巨大的榫卯碎块如同巨大的凶器,向内疯狂炸射!

门板后,那些用血肉之躯死死抵住的寒豷最后亲卫,在这摧枯拉朽的撞击下,如同飓风席卷的碎布、碎石,伴着同样破碎飞溅的木刺、粘稠的血泥,喷射般砸进骤然洞开的黑暗门洞深处!残肢断臂和破碎的甲片在半空中混合着令人窒息的尘土,勾勒出一幅地狱般的瞬间图景!

扬起的遮天蔽日的尘埃与飞溅的血雾中,一道裹挟着浓烈如同实质般血腥杀气的漆黑身影,如同冲破九幽地狱熔炉的复仇魔神,悍然出现!

杼!与他的黑色战马!踏着轰然倒塌的巨型门板,踏着其上挣扎蠕动、尚未完全死透的侍卫残躯,战马的铁蹄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清晰的骨裂筋断之声!他第一个冲进了弋城洞开的死亡之门!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寒国的权力心脏——寒都,深藏于王宫最幽暗、最寒冷之处的“永窖”。

这里仿佛是世界的尽头,时间的坟墓。没有日月轮替,只有恒古的严寒统治着一切。肉眼可见的、凝滞如胶状的白雾,在地面不足三尺的低空中缓缓流淌、沉浮,吸入一口,如同将无数冰渣灌入肺中。三尺厚的玄色坚冰构成了四壁与穹顶,它们并非晶莹剔透,而是泛着一种深不见底的黑,打磨得异常光滑,倒映着跳跃的微弱灯火,如同一只只窥伺于黑暗中的阴冷眼瞳。冰壁散发着恐怖的寒气,靠近边缘的空气仿佛都被冻结了。

整个空间内弥漫着一种混合的气息:深藏沉积了二十余年的、沉淀到骨髓里的冰冷铁锈味——如同尘封的古墓兵器;浓烈刺鼻的陈年药草苦涩辛气——带着根茎泥土的腐败感;更深沉的,则是一种如同墓穴深处被彻底封闭千年之后弥散出的、腐朽衰败与寂灭死亡交织的气息,它们早已渗透了每一寸冰层,侵入骨髓。每吸入一口这里的空气,都像是被无形的冰针沿着气管一路狠狠扎进肺腑最深处,带来窒息般的锐痛。

正中央,一张宽大得可以睡下一个巨人、铺着数张厚重、毛发黯淡发干乌黑熊皮的椅子上,斜倚着一个瘦脱了形的人影——寒浞。

他那枯瘦如同柴禾般的身体上,裹缠着一层又一层极其厚实、颜色漆黑如夜的狐裘。最外层那件最大的裘皮上,甚至可以辨认出狐狸眼窝部位空洞的黑暗,在昏暗光线下如同诡异的注视。然而,即便是这样层层叠叠的包裹,似乎也无法阻挡那无孔不入、跗骨之蛆般的寒气。它们透过昂贵的毛皮,钻进他千疮百孔的躯壳内部,啃噬着早已衰败的生机。裸露在裘皮外的脸,松弛得如同晒干后又揉搓过无数遍的败絮,深壑般的皱纹几乎覆盖了每一寸皮肤,仿佛要将这副骨架勒碎。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败,紧紧地绷在高耸如峭壁的颧骨上。眼窝深陷下去,如同两个了无生气的枯井,浑浊的眼球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黯淡到分不清瞳仁的边缘,只有一片死寂、麻木的灰蒙。

几盏仅有的光源,是盛放在冰壁上凿出铜盏内的兽油灯。用的是最耐燃的猛兽油脂,燃烧时散发出一种带着毛发烧焦的油腻气味。昏黄摇曳的灯火如同垂死的喘息,将寒浞巨大冰冷的影子投射在他身后那面由整块墨玉琢磨而成、光滑如镜的巨型屏风上。屏风高耸,直抵冰窖穹顶,其下宽大的基座位置,分列着数排阴刻着繁复饕餮纹的木架。架子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姿态各异的青铜人俑。它们大小不一,有的不足一掌,有的逾尺,但无一例外都呈现出最卑微、最痛苦的姿态:或双手被反剪跪伏于地,头颅深埋;或全身蜷缩成一团,面容因恐惧而扭曲;或被无形的巨力踩在脚下,身体弯折如弓,口部夸张地张开,似在无声哀嚎。这些雕像带着诅咒般的怨气,凝固在这永恒的寒冷中。

一个身影,佝偻得如同被岁月压弯的铁片,几乎紧贴着凝结白霜的冰面,无声无息地挪移进来。是那不知侍奉了寒浞多少年的老内侍。岁月的重压下,他的脊梁彻底弯折,如同干枯的竹枝。他那如同裹着树皮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糙得如同随手捏成的陶碗,碗壁上布满龟裂纹。碗里盛着半碗浓稠如沥青般的黑色药汁。浓烈的苦涩气味在碗沿蒸腾起一丝丝带着怪诞温度的白气,这微弱的热量与此地的冰寒格格不入,仿佛某种不祥的异端。

“大王…刚熬好的‘续骨髓汤’……时辰到了……” 老内侍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两块老树皮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深入骨髓的敬畏与一种源于本能的、对未知死亡的巨大恐惧。

寒浞的眼皮极其缓慢、沉重地掀开一道缝隙。浑浊得如同黄泥汤的眼珠迟钝地转动了一下,那死寂般的目光扫过老内侍手中那碗仿佛凝固着世间一切苦痛的黑稠药汁。没有丝毫波澜。随即,又更缓慢地移开,落向前方不远处另一个冰冷的存在。

那里,一张浑然天成的寒玉基座上,被精心固定着一尊硕大、狰狞的黑玉面具。那面具獠牙外翻,如同淬毒的弯钩;眼窝处是两个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面具表面幽光流动,在兽油灯微弱跳跃的火光下,显露出一种不祥的暗沉光泽。它空洞地凝视着眼前的虚空,如同深渊的入口。

“那面具……”寒浞的喉咙深处滚动着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朽木中艰难挤出,消耗着残存不多的气力,“……还是空的……孤的功业……耗费了数十年……流干了天下的血……终是……还是没人能填得上……”他裹在狐裘中的干枯指关节无意识地、极轻微地敲击着身下冰冷的熊皮扶手,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哒、哒……”声。这声音细碎而单调,在死寂的冰窖中却清晰得像一面行将腐朽的战鼓,敲击着生命尽头的最后节奏。

老内侍捧碗的手猛地剧烈一颤!那粘稠滚烫的药汁几乎泼洒出来!他深深垂下那颗稀疏白发的头颅,脖颈弯曲的幅度几乎达到极限,仿佛随时会因这巨大的惶恐而折断!墨玉屏风上,寒浞那巨大扭曲的投影,也随着老内侍低头的动作骤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边缘如同被狂风撕扯的破旗幡,剧烈地摇曳着,仿佛在预示着某种庞大死物的临终窒息。

冰窖再次沉入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油脂噼啪燃烧的微响,和那细碎到几乎湮灭的敲击声。

就在这死亡的寂静即将吞噬一切的瞬间——

“轰隆隆——!!!”

一道无法形容、仿佛来自世界毁灭之初的、如同亿万道铁雷在漆黑厚重的铅云之上同时奔腾炸裂的恐怖巨响!猛然爆发!那声音不是从外部侵入,而是仿佛从大地的最深处咆哮着、挤压着、蛮横无比地穿透了构成王宫的厚重岩层与覆盖其外数米厚的坚硬玄冰壁垒!!

整个永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毁灭巨锤狠狠砸中!

巨大的嗡鸣在狭窄的空间内疯狂激荡!

坚不可摧的玄色冰壁剧烈地嗡鸣、震颤!细小的冰屑如同暴雪般从穹顶簌簌剥落!

寒浞身后那面沉重的墨玉屏风如同遭到重击般猛地一挫!发出沉闷的哀鸣!其上巨大的人影如同风暴中的烛火,疯狂地扭曲、摇曳!

兽油灯盏中的火焰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疯狂地跳动、拉长、几近熄灭!

玉架最角落,几个制作最为粗糙、体形最小的青铜跪俑,被这股沛然莫御的毁灭力量猛地从架子上掀翻下去!它们扭曲痛苦的面孔撞击在冰冷坚硬的玄冰地面上,发出清脆刺耳的碎裂声!摔得支离破碎!那些细小的青铜手臂、碎裂的面颊碎片,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微光,如同被碾碎的绝望本身。

“咣当——!”

老内侍再也无法支撑!一声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混合着极致恐惧与惊骇的短促尖叫刚刚泄露出一丝,就被他强行吞咽回去!剧烈颤抖的双手再也无法控制!掌中的粗糙陶碗彻底脱手飞出!

砰嚓——!!

碗在同样玄色的、冰一样冷的地面摔得粉碎!粘稠漆黑的药汁如同污秽的血液,猛地泼溅开来,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恶苦腥甜的气息!药汁在冰面上迅速冷却、凝结,形成一片令人心寒的污浊斑痕!

寒浞!

他那双深陷在枯井般眼窝里的、浑浊死寂的眼睛,骤然间爆睁!

枯死的眼底,那片凝固了数十年的灰蒙死水,仿佛被投入了万钧巨石,猛地炸开一瞬滔天巨浪般的惊骇!那惊骇如同镜面反射的强光,短暂、清晰、足以将灵魂震得粉碎!

然而!这石破天惊般的震骇,仅仅存在了电光石火的一瞬!下一个刹那,它们就如同被吸入无尽的深空黑洞,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深渊般的枯瞳甚至更加幽暗了几分!他那深深陷在宽大熊皮椅中的佝偻身体,竟没有移动哪怕半分!唯有那一直无意识敲击着扶手的枯槁手指,如同被冰冻般,彻底停了下来!

永窖里,只剩下死寂的冰寒在回响。但那透过千重岩层万重坚冰,如同大地垂死哀鸣般沉重而持续的、毁灭性的轰隆之声——那代表着寒国所有重关要隘、象征着三十载血腥统治、由无数恐惧与白骨筑就的最后一堵城墙——正在无数复仇铁蹄的践踏下彻底崩溃、粉碎的绝望哀鸣——已经无可阻挡地灌满了这深埋地底的死寂空间。

寒都的天空被一种诡异的浓烟所笼罩,那是焚烧宫殿、旗帜、战车,甚至是大量尸体所产生的滚滚黑烟。它们翻腾着,扭绞着,在冬日的寒风中扩散,遮蔽了惨淡的日光,将整座王城笼罩在一片血火交织的黄昏之中。

昔日象征寒国无上武力、用万斤玄铁铸造的巨大神像,在攻城车的撞击和愤怒人群的推挤下轰然倾覆!那颗巨大的、表情威严而冷酷的头颅如同陨石般砸落在空旷的王城广场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又在瞬间被潮水般涌入的黑色铁流践踏、砸碎!只留下一个扭曲变形的丑陋铁疙瘩,象征着不可一世的王权终成废铁。

高高悬挂在王宫正门玄铁旗杆顶端、代表着“大寒玄冥永劫”的玄色王旗,早已在无数次火箭的攒射下变得千疮百孔,残破不堪。此刻,旗帜被点燃了!沾满着敌人与自身士卒的污血使其更加易燃,火苗先是舔舐着旗帜边缘,随即猛地腾起!化作一柄巨大无比、熊熊燃烧的血色火炬!那燃烧的火焰在黑旗中央翻腾,如同投向这幽暗天地的一支决绝燃烧的火炬,宣告着旧时代的焚毁。风助火势,猎猎作响,滚烫的黑烟与残破的旗布碎片漫天飞舞,如同垂死的巨龙洒落的鳞片。

通向王宫心脏——那座由最坚硬黑曜石和寒玉垒砌而成、飞檐斗拱如利爪直刺晦暗天空的“观天殿”正门,是一道长长的玉石长阶。每一级阶梯都宽得超乎寻常,原本用巨大的、打磨光滑如镜的冰纹白玉镶嵌,光可鉴人,映射着属于统治者的森严与孤寒。

此刻!这条象征至高王权的登天之路,却已被彻底玷污、重塑!

破碎的玄铁甲片带着干涸或未干的血迹,散落在阶梯各处,如同锈蚀的鱼鳞;折断的戈矛、崩口的剑刃如同死亡的荆棘,扎刺在玉石缝隙;粘稠的、呈现出暗红甚至发黑的人血与翻卷出的冻凝内脏、破碎器官的污物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层厚厚的、不断散发着浓郁腥臭的、如同血浆沼泽般的膏状物,覆盖了每一寸玉阶!靴子踩在上面,发出令人作呕的、粘腻的“噗呲”声,每一步抬起,都拉出长长的、暗红发黑的、粘稠如糖浆般的拖痕!

姒少康,正一步步踏着这条由血肉与绝望铺就的阶梯。

每踏上一级台阶,那浓烈得如同实质般、仿佛要将人喉咙烧穿的血腥气与肉体烧焦的糊味就更加浓重一分,无情地冲击着他的鼻腔深处,疯狂挑动着里面每一根因积压了二十年复国怒火、终于燃至巅峰而剧烈震颤的神经!这股气味混合着脚下血浆的触感,共同形成了一种直抵灵魂的窒息感。每向上一步,都像是从污浊的泥潭中拔起脚来,又踏进更深的炼狱。

他身后,黑色的夏军甲士如同沉默的死潮,汹涌地漫过玉阶两侧的雕栏。所过之处,只有金属撕裂骨肉的闷响、刀刃砍入筋骨的脆响、以及那些垂死寒卒或贵族发出的、极度恐惧与痛苦下、如同被掐住脖子的禽鸟般的短促哀嚎!冰冷的寒玉雕栏早已断裂、倾颓,残留的部分倒映着下方人间的炼狱景象——穿着简陋生皮甲的寒国最后守军被复夏的青铜戈矛以极大的力量钉死在黑曜石的宫墙之上,身体如同一块破布悬挂;身着华贵锦缎、试图逃离的女眷,被粗暴地拽着精心梳理的发髻拖倒在地,哭喊求饶淹没在震天的杀声中;更多脸上刻着黥面烙印、平日如同行尸走肉的奴隶,此刻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恨意,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些昔日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主人,用指甲抓挠,用牙齿撕咬,发出原始的、满足的咆哮……疯狂!混乱!毁灭!所有秩序与人伦在这里崩塌!整座昔日的王城如同一个巨大的、沸腾的血肉熔炉!每一个窗棂后,每一个宫室拐角,都似乎有贪婪而疯狂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抢夺着那些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珍宝器皿。

唯有少康的脚步,踏在滑腻的玉阶上,发出沉缓、清晰而富有节奏的闷响。那声音,在喧嚣的死亡背景中,竟透出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随着高度上升,寒风更加刺骨,迎面刮来。这风带着炼狱的气息,吹动他额前染血的碎发。左肩下方,那片永不愈合、如同一块活着的诅咒烙印般的伤疤,在寒风中骤然爆发出撕裂般的灼痛!这痛感是如此清晰而刻骨,如同烧红的烙铁被狠狠地、反复地烫进皮肤之下!每一丝锐痛,都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尘封的记忆碎片——盐田刺眼阳光下、渗入伤口带来的灼烧与粘腻;冰原深处、被寒浞斥候围猎、在冻土之上垂死挣扎的无助与刺骨严寒;野狐谷那染红半边山的猩红、以及母亲那具早已冰冷、眼神却凝固着无尽温柔与悲凉的尸体;鬼柳林那呼啸的箭矢撕裂黑暗、最终钉入躯干带来的剧震与无力——无比清晰而残忍地从灵魂的最深处抠挖出来,死死按在他此刻剧痛的肩头!这些伤痛不是疤痕,而是刻进骨髓的铭文,记载着二十年的屈辱、挣扎与永志不忘的血仇!

他紧紧握住了腰侧悬挂的那柄长剑的剑柄——那是被他称为“复夏”的利器。原本青铜色的剑柄早已被无数次的紧握、沾染的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沉郁到极致的暗黑色,冰冷、厚重,带着死去金属特有的僵硬感。冰冷的触感从布满厚茧的掌心传来,沿着手臂的骨骼蜿蜒而上,带着一股沉静的杀意。

他站定。身形挺拔如松,立在通向观天殿内殿的最后一级玉阶尽头。面前是那扇无比巨大、如同寒浞一生铁幕象征般的巨幅寒玉屏风。屏风并非一整块,而是由无数片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黑色玉石板拼接而成,每一片都足以映出人影。屏风之上,阴刻着无数缠绕飞舞的玄蛇图腾,在幽光下如同活的阴影在游动。

殿门洞开。殿内是彻底的黑暗,只有门外透入的微光和玉屏风本身反射的冷光,勾勒出一个空旷大殿的轮廓。

屏风之后,在视线的尽头,高高耸立着一座庞然大物——那是由一整块罕见深海黑玉雕琢而成的巨型王座。它本身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祭坛。座位异常宽阔而高耸,扶手和靠背都是粗犷狞厉的异兽形态:盘踞缠绕的怪龙,双目镶嵌着血红的宝石;张开巨口、露出獠牙吞噬着什么的无名凶兽;整个王座散发着一种远古凶穴般的蛮荒与压迫感,象征着无上的征服与绝对的冷酷。这便是寒浞的“玄晶王座”。

此刻,那庞大如祭坛的王座之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瘦小得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人影。一层厚厚的、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与无尽血光的猩玄色龙纹王袍,如同一条庞大且污秽的裹尸布,松松垮垮、毫无生气地覆盖在那副骨架般的枯瘦身体上。

寒浞的左手软软垂落,搭在王座冰冷坚硬的黑玉扶手上,那枯瘦如同鬼爪般的手指松弛着,了无生气。那颗沉重的、曾经思虑万千、掌控整个王朝命运的头颅,此刻却无力地倚靠在王座靠背顶端——那里镶嵌着一枚巨大的、比成年男子头颅还要大上一圈的玄晶。玄晶内部并非纯净,而是一片混沌的黑,一道浓烈如凝固黑血般的蜿蜒裂痕贯穿其内,此刻,这道不详的裂痕,就紧贴着他灰败干枯的太阳穴。

他稀疏的几缕白发,粘在冷汗淋漓、呈现出病态死灰色的额头上。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深陷的眼窝中投下两小片阴影。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整个人仿佛已经耗尽了生命最后的一丝气息,沉入了那连灵魂都可能冻僵的无边死亡阴影之中,化作了王座上一件毫无生气的恐怖装饰品。

整个宏伟的观天殿内殿,被一种极致的死寂所笼罩。那死寂沉重得如同实体,将殿外隐约传来的震天杀伐、金属撞击、濒死哀鸣以及狂热的咆哮声都隔绝在外,仿佛大殿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隔绝了时空的冰冷陵寝。只有殿门一角,一面曾经挂着巨大帷幕、如今只剩下残破玉帘的框架,偶尔被穿堂而过的寒风卷动起残存的碎片,彼此撞击,发出极其细微、清脆又空洞的“叮咚”声,如同古墓深处传来的、为逝者送行的风铃。

少康踏前一步。沉沉的、染血的青铜重靴终于落入了王座前那片由一整块深黑色、光滑如镜的寒玉铺就的地面上。靴底厚重的血浆污渍,在冰冷光洁、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玉面上,印下一个清晰得刺眼的、暗红色的印记。那印记如同一个宣告的符咒。

他缓缓抬手。每一个动作都沉稳、坚定,带着千钧的力量。骨骼发出轻微的声响。染满暗沉血迹、遍布着坑洼剑痕的长剑——“复夏”,被缓慢而清晰地举了起来。沉重的剑锋在幽暗中闪烁着暗沉的光泽,仿佛饮饱了鲜血正在沉睡的凶兽的獠牙。

剑尖微垂。那股沉甸甸的杀意混合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如同无形的冰水,瞬间弥漫开来。剑尖所指,正是王座之上那具仿佛被死亡完全攫取、早已灵魂离壳的枯槁躯体的咽喉要害。

剑尖,离寒浞那松弛如败革的颈下皮肤,不到三寸。

就在那柄沾染着无数仇雠之血的“复夏”剑尖如同毒蛇吐信般悬停,冰冷的杀意穿透空气刺向寒浞那薄如纸页的皮肤时——

寒浞!他那双深陷枯井般的眼睛,倏然睁开!

没有垂死的浑浊茫然!没有最后的疯狂暴怒!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与哀求!

那被猛然撕裂开来的眼睑下,唯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冻结了亘古寒冰的冰冷漠然!如同身处九幽之下,万载玄冰凝结的最核心深处,那是连一丝光线、一丝温度、一丝波动都无法抵达的纯粹至暗!这双枯死的、没有焦点的瞳孔,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倒映着前方的一切:持剑者冷峻的面容、复仇者决绝的姿态,也同样倒映着“复夏”剑脊上那层无法抹去的、仿佛凝固了的斑驳血锈!更清晰地倒映着他自己身下那庞大王座玄晶靠背中,那道如同致命伤口般贯穿其中的、浓黑如凝血的裂痕!

就在这倒影清晰呈现的刹那!一丝极其古怪的、极其细微的、却宛如卸下万钧重担般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感,仿佛滑过冰面的水滴,在那深不见底的枯瞳深渊里一闪即逝!

然而!这骤然爆发的死寂,这眼神的交锋,这瞬间的情感变化,却是最完美的掩护!

就在少康全部心神集中在寒浞那双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睛、自己的意志如同淬火的剑刃般高度凝聚的同一时刻——

王座侧后方那面巨大墨玉屏风的阴影深处!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猛然有了生命的律动!

那是一个早已蜷缩在阴影里、如同冬眠毒蛇般的干瘪身影——老内侍!

他早已抛下了对死亡的恐惧,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只属于被奴役灵魂最深处的狂热!那是对旧主最后、最卑微也是最偏执的忠诚!这份忠诚,在目睹国破家亡、信仰崩塌之际,彻底转化成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疯狂意念!他枯枝般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柄玉工用于切割琢磨坚硬玉器的薄刃!那薄刃被磨砺得异常尖锐,在阴影中闪烁着一丝毒蛇獠牙般的幽光!

他爆发了!

将自身化为一支用生命发出的死亡箭矢!整个人如同压到极限然后猛地弹出的蝎尾!用尽生命最后积累的所有力气,所有的爆发力集中于一点!没有任何嘶吼,只是身体破开空气时发出极其轻微却致命的摩擦声!目标精准而狠辣——少康毫无防备的后心要害!

那尖锐的薄刃,撕裂空气,带着刺骨寒意,直刺向复仇者毫无防备的后背!

致命的破空声在杀意弥漫的死寂中清晰可闻!

少康仿佛完全没有察觉!他举剑指向寒浞的姿态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紊乱!仿佛背后那凝聚了所有疯狂与死志的突袭,不过是墓穴中刮过的一缕微风!

噗——嗤!

沉闷得如同穿透一个熟透的、腐烂瓜果的声音,在电光火石之间响起!

比老内侍倾尽全力刺出的薄刃更快!更准!更狠!

一道幽玄如同冥河之水般流动的冰冷寒光!瞬间撕裂了光线!精准无比地从殿内一根粗壮的黑石廊柱阴影之后激射而出!它后发先至!带着一股无可阻挡的洞穿力量!

那道寒光——赫然是一根尾部系着一小段磨损得如同墨线凝结成的暗红色穗子的玄铁簪子!

它精准无比地钉入了老内侍扑击而来的额骨正中央!力量如此之大、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老内侍那因瞬间的惊骇与骤然而至的剧痛而扭曲凝固的面孔——那因疯狂而圆睁的眼珠,那骤然塌陷下去的鼻梁,那张大的、企图发出呐喊却只涌出鲜血的口腔——连同他那整个被这股巨大动能带动而瞬间僵直的身体,被狠狠地、直挺挺地向后掼倒!

砰——咚!

他的后脑勺如同一个装满朽木的麻袋,毫无缓冲地狠狠撞击在坚硬冰冷的寒玉地面上!发出一声清晰得如同冰裂的、沉闷头骨破裂声响!

老内侍像一只被钉死的昆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彻底僵直不动了。

额骨正中,那枚通体乌沉无光、簪身雕刻着古老繁复符文、末端尖锐无比的玄铁簪尾!早已深深没入坚硬的头骨深处,几乎完全消失,只留下一小节带着暗红穗子的簪身露在外面!如同钉死一块朽木般的淬毒长钉!簪尾那缕被鲜血迅速浸润成更加深红的穗子,在撞击地面的瞬间轻轻震动了一下,如同濒死心脏最后一次微弱的跳动。

寒浞那双刚刚恢复了诡异生气的枯死眼睛,死死地、不可置信地盯着老内侍额头正中央那抹幽玄寒光!那熟悉的形状!那独特的符文!如同魔咒刺入了脑海最深层的恐怖记忆!

是它!绝对是它!

那只冰冷的、锋利的、曾经悄无声息地刺穿了他最引以为傲的继承人、那个他倾注了无数心血、拥有同样暴虐野心的儿子——寒浇——脆弱喉管的凶器!那个被他视为影子、工具、最终在恐惧中被逼疯的女奴——女艾——行凶的象征!

“嗬…嗬……”

寒浞的喉管深处如同破损的风箱般猛烈滚动了几下,发出干涩、粘稠的痰音,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抽气!他灰败松弛的脸上,所有的皮肉都因这突如其来、蕴含了极致背叛、宿命轮回和恐怖讽刺的重击而猛然绷紧!深陷的嘴角剧烈地抽搐着,牵动那些如同沟壑般的皱纹!震惊、被愚弄的暴怒、无尽的恐惧……最终,所有激烈翻涌的情绪都如同投入熔岩的冰粒,瞬间蒸发,湮灭,最终只留下一片更加纯粹、更加广阔的、吞噬了一切感情色彩的、无边无际的空茫!

那枯瞳深处,原本在见到少康时还能强行燃起一丝怪异灰烬般的意志,在此刻目睹这枚象征着彻底失败、象征着他最为隐秘的恐惧、象征着复仇贯穿始终、如跗骨之蛆的玄铁簪子后,如同风中最后一缕青烟,忽地一闪,终于彻底熄灭!永远的熄灭了!

他那仿佛被无形的钢钉固定在王座上的枯槁身体,失去了最后一丝自主支撑的力量,如同抽去支架的腐朽木偶,彻底软瘫、塌缩回那冰冷的、庞大的玄晶王座靠背深处。那颗沉重的头颅无力地向一旁歪斜下去,几缕稀疏的、沾着冷汗的枯发随之垂落,遮盖住了他脸颊的一部分,却无法完全遮住那双依旧空洞圆睁、死死瞪着老内侍尸体方向的眼睛。只是,那眼中的光芒已经彻底涣散、凝固,只剩下无机质的、倒映着大殿穹顶崩裂阴影的死灰!

少康手中举着的“复夏”剑,依旧稳稳地悬停着,剑尖距离寒浞颈下那层松弛冰冷的皮肤不过毫厘。

他微微侧首,眼角的余光如同冰冷的月光,扫过地上老内侍尸体额头上那枚深没至柄、暗红穗子微微颤抖的玄铁簪。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既没有意外的欣慰,也没有复仇的畅快,甚至没有一丝额外的情绪波动,仿佛只是瞥见一件微不足道的、已经完成了使命的物件。随即,那冰冷的、审视的目光便移开了,望向观天殿那敞开的、布满冰纹裂纹的巨大殿门之外。

殿外的世界!复仇的怒潮已然决堤!

无数身披复夏黑甲的战士,如同汹涌奔腾的黑色铁流,狂啸着、践踏着,彻底冲垮了象征寒宫最后荣耀的玄铁巨门,疯狂地涌入这片昔日的权力禁地!巨大的寒铸神像头颅早已被砸入泥土,王旗化为一地灰烬与铁水!曾经辉煌庄严、精雕细琢的寒玉宫室,在黑甲洪流的冲击下如同纸糊的玩具般崩裂、塌陷、燃起浓烟与火焰!精钢铸就的守卫阵线被撕扯、被吞噬!残存的、披挂着华美甲胄的寒国贵族侍卫在绝对的暴力面前发出绝望的嘶吼,被乱刃分尸!尖利的、带着极致恐惧的哭嚎;歇斯底里、疯狂的叫骂;濒死前扭曲变调的哀鸣;甚至还有暴烈发泄的狂笑……各种声音如同沸鼎熔浆般激烈地交织、碰撞!这是属于寒浞时代的毁灭交响曲!这是他耗费三十年血腥统治所铸就的铁幕疆土上奏响的最终绝响!

少康收回了“复夏”。

沉重的剑锋在划过腰间血污凝结、早已变成深褐色的硬韧皮革剑鞘时,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摩擦声——“噌!”。

取而代之的,是一柄被他从贴身皮囊中缓缓抽出的兵器。

当它暴露在幽暗的光线下时,一股阴冷、不祥、带着血腥历史积淀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它不像是常规的兵刃。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吸光的墨黑,仿佛将周围所有的光线都吞噬殆尽。形状奇特,布满锯齿状的裂痕和凹凸不平的粗糙纹理,更像是某种被强行扭曲、打碎又拼凑起来的远古凶兽獠牙。刃口并非平滑,而是如无数细小破碎的冰凌错落排列,闪烁着一种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令人心悸的寒芒。整件兵器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深藏在时光尘埃下的铁锈腐朽气息,如同沉睡在墓穴千年的诅咒之物。

正是它!寒浞昔日用以弑杀射日英雄后羿、亲手开启自己血腥王朝的凶器!

这柄沾染着夏室君主之血的短刃,在四百年轮回之后,终于回到了它的根源,回到了这场复仇的终局!

少康握着这柄由仇人骨血淬炼、浸润着古老诅咒的凶刃。冰冷的触感从掌心沿着手臂蔓延,如同握着一块万年玄冰。他的动作缓慢、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和终结一切的冷酷。

漆黑的刀锋,如同死神的吐息,缓慢地、无比精准地压上了寒浞那歪斜在王座靠背上、早已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的咽喉皮肤。

刀锋切入皮肤的感觉异常诡异。没有温热,只有刺骨的冰冷。

刀身缓缓地、如同热铁烙印在早已冷凝的油脂块上一般,拖过那层松弛冰冷的皮肤。皮肉被无声地切开、翻卷!一道深长、边缘被阴寒刀气冻结得有些焦黑翻卷的可怖伤口瞬间显现!

伤口内部,没有鲜活的血液立刻喷涌。粘稠得如同熬煮了千年沥青、漆黑如墨的血浆,带着浓烈到刺鼻的、沉积了数十年铁锈与人参、无数诡异药材浸泡后混合而成的苦腥腐朽气味,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翻卷的皮肉中缓缓渗出!这血液如同冰冷的石油,沉重地沿着那柄凶兽獠牙般的乌黑刀身纹路缓缓流淌,最终凝聚成珠,无声地、沉重地滴落在下方光洁如镜的寒玉地面上,留下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浓黑印记。

他维持着这个处决的姿态。身体如同一尊染血的青铜雕像。暗沉的刀面冰冷如镜,清晰地映照出玄晶王座之上寒浞此刻的最终形态——那颗歪向一旁、枯发披散的头颅;那双因死亡彻底空洞圆睁、仿佛失去了眼球的死鱼般的灰蒙眼瞳;以及那具被肮脏王袍覆盖的枯槁残骸。

那双倒映在漆黑刀刃上的空洞死鱼之眼,穿透了时光与空间的界限,穿透了殿内弥漫的死亡气息,似乎与大殿穹顶高悬的、象征着“大寒玄冥永劫”之力的巨大青铜星图碎片残骸对视!那碎裂的青铜图腾扭曲着、垂挂着,如同被暴力撕裂的星辰残骸,在最后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绝望的反光。刀与星图,死眼与残骸,在此刻凝固的时空中,构成了一幅残酷而庄重的终焉图景。

这场跨越了两代君主、贯穿了无数血火悲歌的王朝复仇之祭,终于在象征终结的凶刃饮下原罪之血的瞬间,画上了那最后一笔浓重、冰凉、腥咸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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