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羿弓惊破五旬王,
狩河阳,失彝章。
有洛衔哀,十载付沧浪。
纵使斟寻能铸鼎,
舟覆处,已无汤。
秬鬯曾染旧衮裳,
仲康惶,更堪伤。
谁问夷羿,九辩替宫商?
寒钺空悬斟鄩月,
斟灌血,映天狼。
九月的王都斟鄩,本该是稷粟流金的时节,铺展在城外的沃野却只剩下大片的枯槁与死寂。曾经阡陌交错的田垄,如今尽数龟裂,丑陋的纹路如同大地痛苦的呻吟。蒿草与蒺藜疯了似的从裂缝中钻出,一丛丛、一簇簇,焦黄瘦硬地在愈来愈冷的秋风中抽搐摇摆,像是无数绝望伸向昏黄苍穹、渴盼垂怜的枯骨手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衰败的气息——尘土,枯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更远处焦渴土地深处散发出的、带着隐约绝望的腐朽味道。
宫门前的高台之上,老司徒姒文宛如一截饱经风霜、深深嵌入石基的虬根。他干枯黝黑的手紧紧握着那柄代表司徒威严的沉重青铜鸠杖,浑浊的目光越过低矮破败的民舍屋顶,投向更远处那片死气沉沉的田野尽头。那里,一团浑浊的尘烟正沿着官道奔腾向西。
“大王……又西狩去了?” 姒文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一把生锈钝刀,艰难地刮过龟裂的陶片。每一个字出口,似乎都耗尽了心力,被秋风无情地带走几丝生机。
侍立在侧的年轻司士昆吾,头埋得更低,脖颈几乎要与前胸贴合:“回司徒大人,是。卯时初刻便起驾了,说是赴洛水之滨‘观物’。”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如同落入水底的泥沙,更加低沉,“带走了……近卫军大半精锐。”
姒文那只紧握鸠首的手猛地一颤,枯瘦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老藤虬结。青铜冰冷,雕刻着云雷纹的鸠头仿佛要被他捏出印痕。他目光吃力地转投向西北——洛水奔流入黄河的地方,也是太康流连忘返的猎场。“先帝启驾崩三载有余了……”老人喉头滚动,气息急促而沉重,带着无边的痛楚与愤懑,“今年,这已是第七次!春耕不问,青苗焦枯无人过问;眼看秋收,颗粒无收漠不关心!朝堂议事?哼……如今金殿之上,可还有臣工的身影?只有虫豸在空寂梁间游荡!”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那根鸠杖几乎要支撑不住他残朽的身体。
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自高台石阶下传来,打断了老人的悲愤低语。来人正是仲康——太康的同胞兄弟,帝禹血脉的次子。他身着一件浆洗得略显陈旧的素色深衣,麻料疏朗质朴,唯有腰间垂悬的一块质地上乘的青玉玉佩,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映衬着主人那份刻意营造的平和与忧思。
“司徒大人安好。” 仲康拱手行礼,动作一丝不苟,目光却早已投向了西北方向那尚未消散的尘埃,“吾兄……又去洛水了?”
姒文深深叹息,这叹息里是无尽的疲累与无望:“二公子……老臣这把骨头所能言者,唯‘劝谏’二字而已。陛下如此作为,实在令人心寒齿冷啊!” 他微微侧身,靠近仲康,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是从风箱破洞中艰难挤出,“东夷……那些披发文身的蛮子,近月以来频频异动,粮秣积聚,战具打造,日以继夜,其心叵测!那后羿更是狂妄!他的战书,三月前就已由使者呈递于朝堂之上!白帛黑字,字字如刃,悬在我斟鄩头顶……可大王他……”老人痛苦地闭上了眼,喉头哽咽。
仲康眼神深处,似有一簇难以名状的火苗在幽暗中瞬间腾起,随即又被更深的、如同无波古井般的沉静吞噬殆尽。他语调平缓,近乎漠然:“兄长乃天下之主,行事自有其远虑权衡,非你我所能窥测。”他微微一顿,仿佛突然想起,状若随意地又问:“对了,武观何在?今日宫门寂静,倒有些不似往日。”
昆吾立刻垂首答道:“四公子今晨怒闯宫闱,直言谏阻大王西狩之举……争执甚厉,言语冲撞。大王……震怒,命其即刻归府,闭门思过三日,不得擅离。”
仲康几不可察地挑起一边唇角,那微弱的弧度一闪而逝,快得像湖面掠过的一丝冷风涟漪,随即又归于古井无波的沉静。“小弟脾气终究是急躁些。也罢,我去看看他,兄长不在,我这个做兄长的,总要照拂一二。”说完,他不等姒文再言,便转身步下高台,步履急促而坚定地消失在不远处的宫门甬道阴影之中。
高台上秋风更烈。姒文凝望着仲康离去的背影,那双浑浊如蒙尘珠玉的老眼深处,凝聚着越来越浓重的阴霾与忧虑。二公子那看似平静的应答里,他分明嗅到了一丝冰冷的、不属于此刻季候该有的陌生气息,如同深埋地底的寒玉,让他骨缝里都渗出凉意。他艰难地收回目光,投向身侧的昆吾,那疲惫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去忙吧……按……旧例。陛下行猎,少则十日,多则半月。这些时日,朝中这散架的舟车,就靠吾等几副老朽断折的辕木……硬撑着了。”
昆吾犹豫着,嘴唇嗫嚅几下,终究还是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年轻官员特有的惶恐与不安:“司徒大人,并非下官多事……这几日不断有边境斥候返回的零星流言……说……说东夷各部兵马,已在洛、汭交汇之处,结营盘踞,气势甚嚣……”
“噤声!” 姒文骤然厉声呵斥,如同弓弦绷紧至极限的断裂声。他目光如隼,锐利地刺向昆吾,但仅仅一瞬,那锐利便彻底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枯槁与无力的喟叹,整个身形都佝偻下去,声音仿佛燃尽的香灰余烬,“去吧……去办事。各司其职……各安天命吧……” 那根沉重的青铜鸠杖,终究是撑不住老人内外交困的躯体了。
仲康的脚步踏在幽深漫长的宫墙甬道里,回声空洞。绕过守卫森严的王宫东苑,尽头处便是武观那名为“闭门思过”的府邸。说是思过,门前廊下却多了四名面无表情、腰佩青铜剑、手持长戈的玄甲卫兵,阳光投射在冰冷的戈刃上,闪烁出森寒的警示。
厚重的楠木门在仲康的示意下被推开。院中景象凌乱不堪:几棵原本精心侍弄过的石楠、桂树的枝桠都被暴力折断;陶缸破裂,水流了一地;几只羽色斑斓的雉鸡瑟缩在角落的竹笼里,发出惊惶的低鸣。院中心,武观一身劲装未卸,年轻的胸膛剧烈起伏,正持着一柄训练用的青铜短剑,对着一个捆绑在粗木桩上的草靶疯狂戳刺。木桩表面已被扎得千疮百孔,碎草四溅。他每一次凶狠突刺,都伴随着喉间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
“这般‘思过’?” 仲康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狂暴的寂静,他反手轻轻合上身后的门,隔绝了门缝里那四道警惕的目光。
武观的动作骤然僵住。他猛地回头,看清来者,眼中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反手狠狠将短剑钉入木桩,入木三分!“二哥!” 武观的声音嘶哑,饱含屈辱与不甘,“你听见那响动了?他又走了!带着他搜刮来的美酒,带着他豢养的狗奴,带着我大夏最锋锐的爪牙!他知不知道东夷的后羿在想什么?他知不知道边境线上竖起了多少面东夷的旗帜?!他知不知道那些野狼,磨牙的声音在洛水北岸都能听得见了?!” 少年用力地戳指着西北方向,每个字都像是牙缝里咬碎吐出来的冰渣,“‘闭门思过’?呵!我该思什么过?我错在不该在那些只会谄媚的歌功颂德中,说一句真话?错在不该在朝堂腐朽的朽木上,发出这一声警告?!”
仲康平静地看着弟弟激愤的脸庞,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是赞许,还是更深沉难辨的意味?他缓缓踱步上前,走近那根伤痕累累的木桩,手指抚过那柄深深嵌入的木剑剑柄,触感冰凉粗糙。“真话……从来都是最锋利的双刃剑,老四。”他并未看武观,目光飘向院墙上切割出来的、一小片四方形的灰白天空,“有时候,它直指敌人的咽喉;有时候……” 他的手指骤然用力,指节泛白,“它先伤的,往往是持剑人自己……和你最想守护的东西。”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轻,却又带着某种坚硬的质地。
武观一愣,被怒火灼烧的思维似乎被投入一块冰,暂时阻滞了奔涌的情绪。他狐疑地眯起眼睛,捕捉着仲康话语里那若有若无的回响。然而仲康并未给他深究的时间,他已移步至那几只在笼中颤抖的雉鸡前,俯身打开了笼门。
“二哥!” 武观急叫。
几只受惊的雉鸡尖鸣着扑棱棱冲出牢笼,仓皇地拍打着翅膀,慌乱地穿过庭院,越过门扉缝隙,消失在门外守卫惊愕的视线中。
“暂时是几只雉鸡。” 仲康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尘土,直起身,看着空了的竹笼,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总比……”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目光深深落在武观身上:“怒气,要蓄在筋骨里。莽撞的火,烧掉的只会是你手中的柴薪。等吧,老四,静待真正的‘时机’。”
仲康转身离去,推开那扇再次隔绝内外的门。武观盯着二哥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又低头看向自己那布满震裂血痕的虎口,以及那柄死死钉在木桩上、兀自嗡嗡颤鸣的青铜短剑。刚才那只被放飞的雉鸡仿佛还在眼前扑腾,带着无垠未知的自由。少年眼中的愤怒并未消散,但燃烧的方式似乎不同了,如同烧得暗红的炭,外表沉静,内里炽热煎熬,更深的疑窦悄然弥漫心间。二哥那句没说完的“时机”,带着铁锈的冷硬气息,沉沉压在他年轻的心口。
洛水之畔。
太康的战车在奔腾中骤然减速停驻。他卓立在这华贵的移动行宫上,周遭簇拥着精心挑选的近卫军和大量服侍起居的臣仆宫女,队伍庞大的阴影拖得很长,搅动着傍晚的金红色尘埃。这位正值盛年的大夏君王,身着一袭华美非凡的猎装,由珍稀的赤豹皮硝制拼接而成,柔软的兽毛在斜阳下闪烁着血色的油光。腰间悬垂的玄玉,乃先帝启所赐,温润光泽在移动中若隐若现,如同流动的墨色深潭。然而他英俊的脸上,那浮华之下的底色却如被水浸泡过的帛书——浓重的黑晕沉甸甸地坠在眼下,嘴唇泛着久饮未消的异样殷红,被酒精和纵欲侵蚀的痕迹清晰可辨,像是一件蒙尘的玉器。
“大王圣鉴!快看!” 御者激动地抬臂指向东北方一片稀疏的树林边缘,林深处因车驾喧嚣而骤然响起混乱的蹄声和惊恐的呦鸣。一大群健壮的麋鹿被惊动,如同赭黄色的云团在林边涌动,旋即又如河流溃堤般仓惶向密林深处奔逃。
太康的眼中瞬间燃起近乎狂热的兴奋之焰,猛兽般攫住了猎物。他一把抓起身旁侍从捧着的彤弓——那弓身通体朱红,缠绕着精细的藤蔓云纹。弓弦急震,空气被撕开一道尖锐的裂帛声!一支白羽箭流星般离弦飞出!
然而,箭的去势却失了应有的威赫与精准。它带着尖锐的啸音,险险擦过一头母鹿身侧惊惶的幼鹿头顶,“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了幼鹿身旁一棵粗大桦树的树干里!幼鹿受此巨吓,发出一声凄厉尖锐的哀鸣。整个鹿群骤然加速,像被狂风吹散的枯叶,彻底消失在墨绿色的林海之中。
“废物!蠢货!” 太康的恼怒如火山迸发,刚才的得意洋洋顷刻冰消瓦解。他奋力将彤弓砸在精铜包嵌的车板上,发出巨大震鸣,弓臂颤动着滚落一旁。“弓不正!弦不齐!连一支箭都伺候不好!孤要尔等何用?!”他怒视着旁边捧着箭囊、瑟瑟发抖的近侍,面目狰狞地厉吼,“去取孤的犀角重弓!速去!延误一刻,孤剐了你!”
近侍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跳下车,朝后队的辎重车辆发疯般奔去。
一旁的车旁,大臣寒浞趋步上前。他穿着暗青色直裾深衣,身形挺拔如松,脸上神情毕恭毕敬,眼底深处却是一片不见底的寒潭。“大王息雷霆之怒,” 他的声音平缓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抚顺力量,“日头已西沉,天光渐晦,林中幽暗,视线难及。不如先扎下营盘,待夜尽天明,将士们休整回力,再行猎犀。属下已遣人详探,此段洛水下游确有白犀出没之迹。届时大王神威,必能射得巨犀,以其白角白皮献于祖庙,岂不令九鼎增辉?太庙诸先祖亦当欣然含笑于九泉矣。”
这“白犀白角”、“献于祖庙”、“九鼎增辉” 的字眼如同精准地投饵入池,瞬间激起了太康心中强烈的表现欲望与虚荣。对狩猎的本能渴望和想象中群臣艳羡的场景战胜了眼前的不快。“唔……” 他眼中贪婪与意犹未尽的光芒闪动片刻,烦躁地挥了挥镶嵌宝石的手,“罢了罢了!就依卿所奏!吩咐下去,扎营!休整!明日……”他望着白犀可能出没的下游方向,眼中凶光重现,“孤定要射得那白犀!让那些在都城里天天聒噪的老朽之辈,也开开眼界!”
“大王圣明!” 寒浞恭敬行礼,垂下的眼帘深处,一丝冰屑般的讥诮无声滑过。他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走向车旁一名心腹亲兵。那人身披普通皮甲,低着头,侧耳倾听。寒浞嘴唇微动,仅吐出模糊不清的几个字音。那亲兵立刻会意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转身迅速没入正在喧嚣扎营的车马人流之中。片刻后,一骑快马如同融入夜色的墨点,悄无声息地脱离营地,纵马向着东方的沉沉暮霭,绝尘而去。
夜色铺开墨毯,点燃篝火的洛水之滨像一条盘踞的火龙。太康那座巨大的牛皮主帐内灯火通明,暖热气息混杂着浓郁的酒香肉香、侍女身上的脂粉气以及汗液的微腥在暖黄的灯光下浮动。悠扬的古乐《箫韶》在乐师拨弄丝弦竹管的指尖流淌,舞姬们薄如蝉翼的纱衣旋动起惑人的光影,赤足在柔软的毛毡上扭摆摇曳,宛如月下魅影丛生。
太康斜倚在铺着完整斑斓虎皮的矮榻上,一手捏着盛满琼浆的青铜凤鸟纹酒爵,另一只手臂肆无忌惮地绕过身旁一位美姬雪白的后颈,贪婪地在那截腻滑的腰肢上揉捏摸索,惹得美人一阵咯咯轻笑,眼波流转,却不敢有丝毫挣脱之意。
帐门猛地被掀开,沉重的牛皮门帘发出“呼啦”一声巨响!一股凛冽的河畔寒气如同巨大的冰舌,瞬间灌入这靡靡暖窟。舞乐骤停,犹如丝帛被利刃斩断!惊愕的舞姬和乐师们僵在原地。
武观带着一身浓重露水寒气和一路狂奔驰骋所沾染的风尘泥土,大步踏入帐内!他那身便于行动的武士短褐溅满了泥点,内里的软甲在帐内光线下泛着一层冰冷的金属暗光,鬓角汗湿,紧贴在刚毅年轻的面颊上,呼吸粗重急促,每一道气息都灼热如火燎烧着喉咙。
“武观?” 太康半醉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眼中残存的酒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风和四弟身上浓烈的肃杀之气激得一滞,眼神略显混沌,“你……你怎么在此处?孤不是命你留在都中闭门思过么?”
武观单膝重重跪地,甲胄的铜片撞击在毛毡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王兄!” 他声音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尾音带着难以抑制的、一路累积的惊惶与愤怒,“都城之令,臣弟已顾不得了!快马加鞭来自东境前线!后羿的狼兵悍卒,早已攻破黄城、轘辕、伊阙三座要塞边城!铁蹄所向披靡!眼下……叛军正沿洛水长驱直入,矛头直指我斟鄩国都腹心!斥候探查,前锋轻锐……最迟后日午时之前,便能抵达斟鄩城下了!”
帐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凝滞了。舞姬们惊恐地捂住嘴,美眸圆睁。乐师们捧着乐器的手颤抖着。刚才那温暖绮糜的气息瞬间被一股来自东方的、带着血腥味的铁锈杀气取代,充斥了营帐的每一个角落。
太康猛地推开怀中温香软玉,上身挺直,瞳孔因这骤然而至的警讯急速收缩,酒意刹那间惊飞大半!他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混账!胡言乱语!汝可知扰乱军心,其罪当诛?!” 他扶着矮榻边缘的手青筋暴起,“后羿……上月还遣其心腹使者,献上整张虎兕之皮,整车的金砂美玉!言辞谦卑,如同犬羊!他那份‘效忠’的国书墨迹都还未干透!怎会突然起兵反叛?!荒谬绝伦!”
“那些虎兕之皮,金砂美玉,皆是欺瞒我君臣的障眼毒药!” 武观双膝跪行,急切地向前一步,恨不能将探知的所有情报血淋淋地摊开在王兄眼前,“臣弟亲眼所见!东夷各路大军早已汇集如潮!旌旗蔽空,兵刃映日!战车不下三百乘!持戈带甲的步卒骑兵,绵延山野,何止万余!为首那面苍狼大旗,就是后羿亲至之号!大军……已是箭在弦上,控在我等喉间啊!王兄!不能再耽于这河畔游乐了!请陛下即刻传旨,命所有猎队归营!大军连夜开拔回师!尚可依托斟鄩坚城据守啊!迟则……迟则倾覆之祸就在眼前!”
一股寒意如同冰冷的巨蟒,从太康的尾椎瞬间沿着脊椎直冲头顶,冲得他头皮阵阵发麻!他脸色骤变,本能地瞥向方才为他献策的寒浞:“寒卿……依卿所见,四弟之言……” 声音里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
寒浞面容平静无波,垂首向太康拱手行礼,声音依旧带着那种令人安稳的磁性:“回禀大王,四公子身临前线,耳闻目睹,其言确凿凿,其情亦可悯。东夷之祸,不可不严加戒备。” 他微微抬起眼皮,目光扫过武观布满泥尘血丝的年轻脸庞,随后又落回太康惊疑不定的脸上,话锋巧妙地一转,“然而……眼下夜深更阑,大军白日疾驰疲惫不堪,各部宿营已定。仓促间连夜拔营启行,军心必乱,辎重难以齐备,更易遭遇险途埋伏。依臣愚见,不若……即刻派遣最精干之斥候轻骑,火速回探斟鄩城关与沿途路径之虚实!大军……待明日黎明,饱餐战饭,再整队全速回援国都,为上上之策。此举方为万全之道,可保进退有据。”
“万全?上上之策?” 武观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猛地抬头看向寒浞那张平静无波、却字字句句如同最沉重枷锁落下、阻挠回兵大策的脸。又霍然转向他的君王兄长:“王兄!不能再犹豫了!后羿狡诈凶残,用兵神速!等到斥候探明再动,那叛贼的刀已然架在斟鄩守城士卒的脖子上了!到那时,我等再回师还有何用?!为了一座被血浸透的空城吗?!” 他的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变调,眼中血丝迸裂,几乎要淌下血泪!
太康眼神剧烈变幻,阴晴不定。一边是武观灼烈如焚的急报和恐惧;另一边是寒浞那看似沉稳持重的“万全之道”以及这温暖营帐、美女醇酒带来的令人迷醉的舒适感。几个念头在他脑中被酒意浸透、被野心和侥幸心理缠绕的浑浊泥潭中激烈翻滚。突然,他脸上的惊疑、恐惧、权衡缓缓扭曲成了一种荒诞的、被酒精浸泡出的傲慢笑容。他仿佛想通了某个环节,重新松弛下来,身体又向后靠向柔软的虎皮靠枕,慢悠悠地举起了手中的青铜酒爵,对着武观露出了一个近乎轻佻、带着醉意的不以为然神情。
“武观啊,” 太康声音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如同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胡乱叫嚷,“你终究还是太年轻,性子太躁,见风就是雨。后羿?哼!不过是一蛮荒未化之地的小小部落盟主,东夷那些乌合之众,不过是疥癣之疾!就算……就算如你所言,他真的敢来,”他晃了晃酒爵,金色的酒液在灯火下摇晃,“孤……我大夏有万钧之力,有玄铁之兵,有虎贲之师!何惧区区蛮夷?他敢来,便让他在这河滩之上,有来无回!” 他猛然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浆,脸上泛起一丝被酒气和狂妄蒸腾起的红晕,挥了挥空着的左手:“来来!别像个木头桩子跪着扫兴!起来!喝一杯!压压你那没来由的惊惶!明日!待明日孤猎了那头传说的白犀回来,以那祥瑞白犀告慰先帝之灵,再回师去收拾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羿小儿!一举两得!”
武观呆呆地跪在温暖的毛毡上,看着矮榻上那个慵懒睥睨的身影,听着那醉意昏沉、带着令人心寒的轻慢话语。如同有一盆烧红的铁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成万古寒冰!一股深沉的、比帐外洛水寒风更刺骨的绝望感,伴随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荒谬感,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连呼吸都变得尖锐地疼痛起来。所有的急切、恐惧、忠诚和责任感,在这令人作呕的靡靡酒乐和君王醉语面前,像一个最苍白无力的笑话。
他没有动。那杯伸过来的、带着兄长“好意”的、可以取暖麻醉的酒,像毒蛇吐出的信子。
武观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血色火焰的年轻眼睛,死死地、毫无退缩地盯在了太康因醉酒而略显浮肿松弛的面孔上。那眼神里的东西,太康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到过。不再是臣属对主君的敬畏,不再是对兄长的亲近,而是一种看透骨髓的冰冷疏离,一种混杂着最深切悲悯、最彻骨失望乃至最狰狞杀意的深渊!
下一秒,这眼神骤然碎裂!如同被重锤砸裂的坚冰!武观猛地从地上弹起!他没有再看太康一眼,甚至没有再看旁边垂手侍立的寒浞!他像一颗挣脱了轨道、带着毁灭气息冲向茫茫夜空的陨石,直撞向那厚重的营帐牛皮门帘!
“哗啦——!” 又是一声巨响,比来时更猛烈的狂风卷入!伴随着武观冲出帐外那一声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撕裂夜空的、带着无尽悲愤和绝狠的咆哮,裹挟着洛水的涛声,久久回荡在河岸营地上空!
“大夏……亡矣!亡于汝手!!”
帐内死寂。舞姬们瑟瑟发抖,缩在一起。乐师们面无人色。刚才的热酒仿佛瞬间变成了冰水。太康脸上那故作豪迈的笑容僵硬地凝固了,端着酒爵的手悬在半空,酒液几滴洒在赤豹皮的衣袖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刚才那咆哮的余音,还在他耳鼓里嗡嗡作响。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尾椎骨升起,烦躁地甩开身旁凑过来想要安抚他的美人。
“晦气!”太康重重地把酒爵顿在几案上,酒水四溅,眼神恢复了蛮横,“扫兴的东西!不知所谓!奏乐!跳起来!”他试图用更大的音量驱散心头的阴影和方才瞬间掠过的、极其短暂却极其尖锐的寒意。
帐内的丝竹之声再次战战兢兢地响起,却已失了之前的靡靡沉醉,显得单薄而飘忽,如同哭泣。舞姬们勉强扭动腰肢,却怎么看都像是风中挣扎的芦苇。
寒浞微微垂着头,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上勾起一个极深、极冷的弧度。那弧度快得像刀锋划过烛火留下的暗影,随即又隐没在他沉静的恭敬之下。他无声地对着太康施了一礼,便轻捷地后退,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帐内光影的交界之处。
帐外,洛水北岸的夜风中,武观绝望的怒吼和那一声仿佛预言般的“亡矣”,带着刻骨的悲凉,彻底融入无边暗夜。
深秋的寒气凝聚成惨白的晨雾,湿冷沉重,如同巨大的裹尸布,紧紧覆盖在沉寂的斟鄩都城上方。城中空荡寂寥,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只有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微弱的婴儿啼哭,随即又被死寂吞没。城头上那象征大夏威仪的玄鸟大旗,也被雾气浸透,沉重地垂落着,仿佛失去了所有飞扬的力量。
年迈的司徒姒文,并未在府中安眠。城破前夜的辗转反侧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精力。此时他枯坐在司徒府那巨大却阴冷的明堂之内,案几上一盏兽形青油灯将熄未熄,摇曳出昏暗跳动的影子。青铜鸠杖无力地倚靠在他脚边的砖地上,杖顶的鸠鸟在微光中投下扭曲的阴影,如同嘲弄。
一个身影几乎是匍匐着悄无声息地进入空旷的大堂,跪伏在冰冷的砖石地上,连头颅都不敢抬起半分。
“司徒大人……” 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濒死的颤抖,赫然是昨晚传信的昆吾!
“说……” 姒文的声音干涩得像两块朽木在摩擦。他没有抬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微末火焰。
“大人……后羿……东夷兵马围城……东门守将田豹……献……献东门……降了……” 昆吾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牙齿磕碰出瘆人的咯咯声。
老司徒的身体猛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了胸口。他似乎想抬起手,却发现指关节早已僵硬得如同老树虬结的根。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浑浊的泪水,最终并未滚落,只是倒流回那深不见底的枯井之中,带走了一生最后的温热。
“北……北门守将卫明……拼死力战……头颅……头颅被挂在了……挂在了……” 昆吾再也说不下去,只能发出如同溺水般的抽噎。
姒文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如同最破败的风箱发出了刺耳的、嘶哑的“嗬嗬”声。许久,这可怕的声音终于艰难地挤出:“还……有……何……人……安……在?” 一个字一个字,支离破碎地从唇缝中迸出。
“太……太卜玄冥大人……率宗庙众守藏史及卜官……紧闭……宗庙大门……誓……誓死……守护典籍……龟甲……” 昆吾的声音破碎得像被蹂躏过的帛,“司……司空桓度大人……率领……府中残……残兵……于……内城街道……抵挡……乱兵……被……被乱矢……”
“够了!” 姒文猛地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瞳孔深处,似乎被最后一滴心血所点燃,瞬间爆发出灼人的烈焰!那里面燃烧的不再是痛楚,而是一种焚尽一切的决绝!
“噗”一声轻响,油灯彻底熄灭。只有一缕微薄的青烟在黎明前的至暗中挣扎着升腾了一下,随即消散。冰冷彻骨的黑暗瞬间淹没了整个司徒府明堂。
“取……火来!” 姒文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金属质的冰冷回响。那枯槁的身躯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燃烧着!
王宫深处。昔日守卫森严的偏殿囚牢如今壁垒森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东夷士兵身上特有的膻味汗臭。粗如儿臂的松油巨烛在壁龛上猛烈燃烧着,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响,昏黄摇曳的火光映照着墙壁上巨大狰狞、不断跃动扭曲的人影。
仲康被两名身材魁梧如山的东夷壮汉死死按在冰冷的石地上,粗糙的兽皮甲胄隔着素布深衣,硌得他骨头生疼。他从未如此狼狈过,束发冠带早已被扯落,黑发凌乱地披散在额前,素色的深衣沾满尘土和挣扎留下的污迹。那张总是带着沉稳平和面具的脸,此刻已被狂怒和屈辱扭曲,白皙的脖颈上青筋暴起。
“后羿!匹夫!” 仲康从喉间挤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刻骨的恨意和难以置信。他拼命昂起头,充血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台阶上那个居高临下的高大身影,“背信弃义!猪狗不如!你这蛮荒禽兽!如何敢践踏我大夏正朔!”
台阶之上,后羿一身黢黑的犀牛皮甲,在烛火下泛着厚重的幽光,如同夜幕下的磐石。那张棱角分明、布满风霜刻痕的粗糙面孔,此刻写满了征服者的睥睨和赤裸裸的嘲讽。他俯视着脚下方寸之地挣扎的仲康,嘴角掀起一个如同猛兽噬血前露出的残酷弧度:
“正朔?” 后羿的声音洪亮如雷,在石壁间撞击出滚滚回响,带着浓重原始的蛮荒口音,“夏后氏所谓的‘正朔’,就是醉于酒色、荒于畋猎、视万民如草芥、连祖庙和国都都守不住的废物太康吗?!” 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沉重的军靴踏在石阶上发出闷响,“若非有你这位‘明主仁君’在城中甘为内应,大开方便之门,凭我东夷儿郎再悍勇,又岂能轻易踏上这高高在上的九鼎神京之地?!” 后羿的眼中爆发出残忍的快意光芒,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仲康耻辱的记忆上!这就是他竭力想要遗忘的东西——那些深夜秘密往来的使者,那些亲手传递出城的情报……
“你……!” 仲康如遭雷亟,脸上瞬间血色褪尽,被强行点破的隐秘如同最脏污的烙印灼痛了他的理智。他想反驳,想斥骂,但喉咙仿佛被最污秽的烂泥堵塞,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
“还是说……” 后羿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铁锤砸在鼓面上,“你指的是你自己?你以为我后羿千里驱驰,只是为了成全你这窝囊废‘明君’的春秋大梦?”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狼狈的猎物,如同看着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就凭你?一个引狼入室的蠢货!一个向蛮夷摇尾乞怜的……可怜虫!也配自称正朔?!哈哈哈……”
刺耳猖狂的大笑在石牢中翻滚震荡。笑声中,后羿大手猛地向侧面一挥:“出来!让这位自作聪明的‘二公子’看看……真正该承受这亡国之耻的,是谁!”
角落更深重的黑暗里,传来沉重的镣铐拖曳在石地上的刺耳刮擦声。几个粗壮的东夷甲士推搡着一个身影踉跄着出现在烛光之下。
那人同样身着华贵的深衣,此刻却已破碎不堪,沾满泥泞污血。精心修剪的胡须被血污黏连成团,曾经意气风发的脸此刻一片死灰,双眼空洞失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与支撑,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外壳。唯有那件破损衣料下偶尔露出的赤豹皮纹路,证明着此人不久前的显赫身份——太康!
后羿的士兵不知何时已将他从战场生擒押回。一路的屈辱折磨,加上瞬间从天翻云落到深渊地狱的巨大落差,已彻底摧毁了这位享乐君王的精神世界。
“兄长!” 仲康被按住的身体猛地一颤,失声叫道!看到太康这副被彻底碾碎尊严、如同无魂躯壳般出现在这地狱般的囚牢里,再被后羿如此当众、如此赤裸裸地钉在这“亡国之君”的耻辱柱上示众!那一刻,仲康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屈辱、痛苦和彻底的荒谬感如海啸般将他淹没!比他此刻被按在地上还要痛上千万倍!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背叛,所有自以为是的“代价”,最终换来的,竟然是这令人作呕、将他所有不堪全部扒光示众的结局!
“不!不!放开他!后羿!你这畜生!” 仲康歇斯底里地挣扎,试图挣脱钳制扑向太康的方向,但两个东夷壮汉的臂膀如同铁箍铜铸。
“畜生?” 后羿残忍的笑意更深了。他一步步走下石阶,沉重的军靴如同踏在仲康的心口。走到太康面前,在仲康目眦尽裂的注视下,后羿伸出带着厚茧、沾染了血迹和尘土的大手,狠狠地、侮辱性地拍打着太康苍白浮肿、没有任何回应的脸颊!发出清脆刺耳的“啪啪”声响!
“畜生?” 后羿转过头,野兽般的目光刺向仲康,每一个字都沾满毒液,“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看看你们这对‘正朔’兄弟!没有你这畜生送来的钥匙,我何尝能轻易走进你祖宗的家门?!没有你这个废物兄长拱手送来的国土、子民、九鼎!我后羿,今日又何能站在这大殿之上?!” 他猛地指向石牢的中央空地,厉声喝道,“给我拖到中间来!让这位夏后的‘二公子’看清,是谁……真正让你祖宗蒙羞!让我东夷好儿郎的宝刀染上了你们这污浊的血?!”
东夷兵士粗暴地将挣扎嘶喊的仲康和行尸走肉般的太康一起拖拽到石牢中央的空地上!让他们如同两只待宰的牲畜般,暴露在最高处后羿那如同君王审判般的残忍目光之下!
就在这时——
侧方另一处昏暗牢房的铁栅栏后,传来一声低沉压抑、却饱含无尽憎恨与彻骨杀意的嘶吼:
“仲康!”
声音来自囚禁武观的铁栏之后!
武观那张年轻的、棱角分明的脸上此刻只剩一种颜色——极致的冰冷与刻入骨髓的毁灭欲!他死死地盯着中央空地上自己那两个披着同胞兄长外衣的仇人,一柄不知何时、也不知如何藏在身上的、极其锋利的青铜短剑,正被那只伤痕累累却肌肉虬结的手掌,死死地按握在手心!剑尖微微颤抖着,划在坚固的牢狱铁栅上,发出细微、持续而尖锐的金属刮擦声!那声音刺耳如怨鬼哭嚎,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不由得心生寒意!
他是要斩断这耻辱的铁笼?
还是要将剑锋刺入他曾经最为敬爱、如今却更欲食其肉寝其皮的兄长们的心脏?!
没有人知道。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从无间地狱挣脱出来、只为了向人间投射复仇毒焰的青铜杀神!
而这一切混乱、疯狂、冰冷欲碎的景象,尽数落入了牢房入口阴影角落里,一双静默观察的眼睛之中。那双眼睛如同蛰伏于沼泽深处的毒蛇,幽冷、贪婪、闪烁着诡谲难辨的光彩。寒浞无声地靠在冰冷坚硬的石壁上,嘴角缓缓地、如同新月出云般勾起一丝极度深邃、饱含野心的笑容——那是猎人看到笼中困兽自相残杀、最终将无力反抗时流露出的、捕食者独有的残忍期待。这场夏朝最后的血脉倾轧,最终渔利的又会是谁?是台上狂笑的后羿?还是阴影里,那柄已无声出鞘的毒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