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深处，暮霭沉沉。 浩渺的水域被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笼罩，铅灰色的天穹压得很低，仿佛随时要坠入这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腐烂水草与淤泥的腥气混合着湿重的雾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几条梭舟如同幽灵，悄然穿行在迷宫般的芦苇水道中，船桨入水无声，只在水面留下短暂的涟漪。
虚尘盘坐船头，双掌依旧抵在铁山后心。经过一夜的驱毒，铁山脸上那骇人的青黑已然褪去大半，转为一种虚弱的蜡黄，呼吸虽微弱却平稳了许多。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混合着伤口渗出暗红血水。虚尘的脸色也有些苍白，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琉璃金身内力消耗巨大，但他眼神依旧沉静，内力源源不绝，温煦醇和，如同涓涓暖流护持着铁山心脉。
“师叔…铁山大叔他…”依偎在虚尘身侧的慧觉，小声问道，大眼睛里满是关切与疲惫。
“性命无碍了，”虚尘声音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毒已拔除大半，余毒需靠他自身气血慢慢化尽。铁山大哥筋骨强健，定能挺过。”他目光扫过铁山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心头泛起深沉敬意。这位枯禅寺的哑仆，其坚韧与忠诚，胜过无数口若悬河之辈。
另一条梭舟上，沐林雪独立船首。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姿，外罩一件同样墨色的蓑衣，几缕发丝被雾气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她凤目微阖，并非假寐，混沌星元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覆盖着方圆百丈的水域。每一缕水波的荡漾，每一片苇叶的颤动，甚至水下游鱼摆尾的轨迹，都化作细微的波动汇入她的感知。这份远超常人的敏锐，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她清晰地“听”到前方芦苇深处，水流细微的异常扰动，带着金属摩擦的沉闷声响…
“前方三里，有船队逆流而上。”沐林雪的声音清冽如冰珠砸落，打破了压抑的寂静，“船体沉重，吃水深，桨橹节奏分明划一…是战船。”
韩涛闻声，脸色骤变，猛地一抬手。后方几条梭舟瞬间静止，幽鳞水鬼们如同融入环境的石雕，气息收敛到了极致。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沐帅，此地已深入云梦泽腹地，非寻常水道，金兵水师何以至此？”
沐林雪没有回答，目光投向芦苇缝隙间隐约可见的浑浊水流，仿佛要看穿那迷雾下的真相。段青阳独眼闪烁着精光，声音嘶哑：“除非…有熟知云梦泽水道之人引路！金鳞会的狗贼，当真与鞑子穿了一条裤子！”
虚尘心头一凛！枯禅血案、金鳞会、九幽令牌、清廷…线索如同蛛网般骤然收紧！若金鳞会引清兵深入云梦泽，目标恐怕不仅仅是玉川盟，更是为了夺取枯禅寺失落的秘宝，甚至…是为了云梦泽深处那神秘的“泽”字印！
“绕不过去，”沐林雪的声音冰冷决断，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水道在此交汇，苇丛太密，迂回耗时。韩涛，带你的人从水下潜过去，摸清敌船数量、制式、可能的领军将领。段峒主，准备火油箭、毒蒺藜！虚尘大师，铁山和慧觉，暂托付于你。”
命令清晰果断，众人肃然领命。韩涛对几名水性最佳的幽鳞水鬼做了几个无声的手势，几人如同游鱼般悄无声息滑入浑浊冰冷的水中，水面上只泛起几圈微澜便消失无踪。
雾气似乎更浓了，几乎对面不识。压抑的寂静中，只剩下芦苇随风摇摆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那沉闷、规律、如同催命鼓点般的桨橹声，越来越近。
约莫一炷香后。 哗啦！水花轻响。 一名幽鳞水鬼悄然浮出水面，攀附在船船舷，脸色凝重，语速极快：“沐帅！查清了！大型艨艟战船三艘！两翼各有五条铁头哨船拱卫！艨艟主舰挂着镶黄旗，船头立着一个铁塔般的鞑子，看盔甲是参领衔！船队刚驶过一道天然狭口，正在开阔水域整队！前方水路，被他们用粗大铁索拦了三道！”
“铁索横江？”段青阳独眼一眯，杀气毕露，“好大的手笔！看来是铁了心要封锁这一片水域！”
沐林雪眼神冰寒刺骨。镶黄旗参领…铁索横江…只为封锁这条隐秘水道？金鳞会许给清廷的好处，绝非寻常！她目光扫过虚尘背上的那个冰冷石匣，寒意更甚。
“狭口距离铁索阵多远？”沐林雪问道。 “不到百丈！”水鬼答道，“过了狭口，便是那片开阔水域，铁索就横在开阔水域出口！” “百丈…”沐林雪心中瞬间推演无数战斗可能。这口水道狭窄，利于阻击，但一旦被堵死，便是绝地！开阔水域利于敌船展开，更有铁索拦路…
“狭口阻击，火攻破敌。”沐林雪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韩涛，带你的人潜过去，凿沉左右两翼最外侧的哨船！制造混乱，堵住狭口！段峒主，火油箭覆盖中间三艘艨艟！待敌船混乱起火，幽鳞水鬼登船夺旗！” “虚尘大师，”她目光转向虚尘，冰封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其隐晦的关切稍纵即逝。此战凶险，铁山慧觉需人守护，虚尘更是众矢之的。“烦请坐镇此处，接应韩涛他们撤回，稳住阵脚。铁索…交给我。”
虚尘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她要孤身一人，去破那三道横江铁索！为船队凿开生路！一股强烈的担忧瞬间攫住了他。纵然知晓她武功盖世，但孤身闯阵，面对艨艟大舰的弩炮火铳…他双掌依旧抵在铁山后心，无法擅离，只能迎上她的目光，琉璃般的眸子澄澈而坚定，无声传递着千言万语：小心！我在此处！
沐林雪感受到他目光中的重量，那沉甸甸的担忧与毫无保留的信任，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她极轻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随即足尖在船头轻轻一点！ 玄鸟身法·踏雪无痕！ 身形如同一缕轻烟，贴着起伏的芦苇尖梢，无声无息地掠向前方浓雾弥漫的狭口方向！玄色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灰白水汽之中。
“呜——！！！” 沉闷的号角声撕裂了云梦泽的静谧，带着蛮横的杀伐之气！ 清军水师庞大的身影终于破开迷雾，出现在狭窄的河道入口！三艘艨艟巨舰如同移动的堡垒，船体包裹着加固的皮革和铁皮，船船舷两侧炮窗洞开，黑洞洞的炮口探出。船头甲板上，一个身高近九尺、如同人熊般魁梧的巨汉傲然而立，头戴镶黄旗参领的尖顶铁盔，身披重甲，满脸虬髯，眼如铜铃，正是镶黄旗猛将格图鲁！他身旁，一个身形瘦削、面容阴鸷、留着鼠须的汉人师爷纳兰明睿，正眯着细眼打量着前方幽深的狭口。
“格图鲁大人，”纳兰明睿尖细的声音带着谄媚，“金鳞会的‘鬼手’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玉川盟的残兵败将定会走这条水道逃往泽心岛！拿下那个背匣子的和尚，还有那姓沐的女人头，王爷定有重赏！”
“哈哈哈！”格图鲁声如洪钟，震得周围水兵耳膜嗡嗡作响，“什么狗屁高手！能扛得住老子的大斧？传令！哨船先行探路！弓弩上弦！火炮准备！给老子碾过去！”
就在清军哨船刚刚驶入狭口水道的刹那！ 哗啦！哗啦！ 左右两侧芦苇深处，传来几声沉闷的巨响！紧接着，最外侧的两条铁头哨船船底猛地爆开巨大的豁口！冰冷浑浊的江水疯狂涌入！船上的金兵猝不及防，惊叫着跌落水中！ “水下有人！凿船了！”“放箭！快放箭！” 狭口顿时一片混乱！沉没的哨船残骸和挣扎的金兵，瞬间堵塞了狭窄的入口！后继的清军战船被堵住，一时进退不得！
“废物！”格图鲁暴怒，铜铃大眼瞪向混乱的狭口。 就在此时！ 咻！咻！咻！ 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死神尖啸，陡然从狭口两侧的芦苇荡中暴起！ 数十支包裹着浸油麻布、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箭矢，如同流星火雨，带着凄厉的呼啸，狠狠扎向被堵在狭口外、暂时无法机动的三艘艨艟主舰！ 磐石营·火鸢箭！
“是火箭！快泼水！挡箭！”纳兰明睿尖声嘶叫！ 噗！噗！噗！ 火箭大部分被船船舷的湿牛皮和盾牌挡下，但仍有不少钉在了桅杆、船帆之上！干燥的船帆和木质结构瞬间被点燃！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浓烟滚滚！ “起火了！救火啊！”清军水兵顿时陷入更大的混乱，救火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韩统领！登船！”段青阳的怒吼在芦苇荡中炸响！ 嗖！嗖！嗖！ 数道穿着紧身水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水中跃出，手中分水刺、短刀闪烁着寒光，精准地甩出飞爪，勾住艨艟战船的船船舷，动作迅捷如猿猱，冒着箭雨和浓烟向上攀爬！正是幽鳞水鬼！ “杀鞑子！夺帅旗！”喊杀声震天！ 甲板上瞬间爆发惨烈的白刃战！水鬼们身手矫健，在水战中更是如鱼得水，专攻下盘关节，清兵猝不及防，被杀得人仰马翻！
“混账！给我杀光他们！”格图鲁气得哇哇大叫，挥舞着门板般的巨斧就要冲向船船舷！却被纳兰明睿死死拉住：“大人！帅旗要紧！小心敌军头领！”
就在主战场陷入混战的同时！ 开阔水域的出口处，三道手臂粗细、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巨大铁索，如同狰狞的恶蛟，横亘在浑浊的水面之上，彻底锁死了前路！铁索绷得笔直，深深锚入两岸的泥沼之中。
暮色中，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孤鸿，悄然落在临近岸边的一道铁索之上。纤细的足尖点在冰冷的铁链上，纹丝不动。沐林雪凝望着眼前这三道锁江的障碍，凤目之中寒光凝聚。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狭口处惨烈的厮杀，更能感知到那艘最大的艨艟主舰上，一股狂猛凶戾的气息正牢牢锁定着这片区域！
她没有丝毫犹豫，深吸一口气，体内沉寂的混沌星元骤然奔腾流转！衣衫无风自动！素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血螭！
锵——！ 一声清越悠长的刀鸣，如同龙吟九霄，骤然响彻在暮霭沉沉的铁索阵前！灰白色的刀光乍现，如同划破浓雾的一道冷电！
玄鸟九击·破浪！
沐林雪身形动了！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快到极致的决绝！她沿着第一道铁索疾掠而出，如同御风！血螭刀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灰白匹练，带着斩断一切束缚的无上意志，狠狠劈向铁索与岸边巨大铁桩的连接处！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如同火山喷发般四溅！ 那粗如儿臂、精钢锻造的铁索，在血螭刀这凝聚了沐林雪毕生功力的惊世一击下，竟被硬生生斩开一道深深的裂口！虽然未断，但巨大的冲击力让整条铁索剧烈震颤嗡鸣，绷紧的力道瞬间松垮下来！
“什么人？！敢毁我军铁索！放箭！射死她！”主舰船头，格图鲁的怒吼如同雷霆炸响！他终于发现了铁索阵前的异动！ 嗡——！ 主舰船头，一架早已装填完毕的三弓床弩发出骇人的咆哮！一根粗如儿臂、带着倒刺的巨大弩矢，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厉啸，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射铁索上那道纤细的玄色身影！
弩矢未至，那恐怖的破空劲风已让沐林雪肌肤生寒！ 生死一线！ 沐林雪眼中寒芒爆射！劈开第一道铁索的她，身形毫不停滞，借着反震之力，足尖在松垮的铁索上猛地一点！ 玄鸟身法·回风舞柳！ 整个人如同失去重量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柔韧角度凌空旋身！ 嗤——！ 那根致命的巨大弩矢，擦着她的腰侧呼啸而过，狠狠扎入后方的泥沼之中，深入数尺，尾羽兀自剧烈颤抖！
与此同时！ 咻咻咻——！ 主舰和两侧未起火的哨船上，密集如蝗的箭雨已然罩下！锋利的箭镞闪烁着死亡的寒光，覆盖了沐林雪所有闪避空间！
“林雪！”远处梭舟上，虚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心莲烙印传来撕裂般的灼痛！他双掌依旧抵在铁山背心，内力输送不能中断，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漫天箭雨将沐林雪的身影吞没！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然而，就在箭雨及体的刹那！ 沐林雪动了！ 她的身影仿佛瞬间化为了一道灰色的旋风！ 刀光！只有炽烈到令人无法直视的灰白刀光！ 血螭刀在她手中化作了绝对防御的壁垒！刀光泼洒，密不透风！如同无数灰白色的玄鸟在周身急速飞舞盘旋！
玄鸟九击·羽化三千！
叮叮叮叮——！！！ 密集如骤雨打芭蕉般的金铁交击声响彻河面！火星在暮色中连成一片璀璨的光幕！所有射向她的箭矢，无论是重弩还是轻箭，都被这密不透风的刀幕精准无比地劈飞、斩断、格挡！没有一支能突破这死亡禁区！
刀光敛去，沐林雪身形重现，稳稳落在第二道铁索之上，玄色劲装纤尘不染，唯有持刀的右臂微微有些酸麻。她凤目冰冷如万载寒潭，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泛起，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遥遥锁定了主舰船头那魁梧如熊的身影——格图鲁！
“好！好一个沐林雪！好快的刀！”格图鲁不怒反笑，铜铃般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战意，如同盯上了势均力敌的猛兽，“难怪能杀我镶黄旗那么多勇士！来人！备船！老子要亲自会会她！”他一把推开阻拦的纳兰明睿，抓起那柄门板般的巨斧，就要跳下主舰！
沐林雪不为所动，甚至没有看那咆哮而来的敌酋一眼。她的目光扫过第三道，也是最粗大、锚得最深的一道铁索，以及铁索后方那辽阔却依旧迷雾笼罩的泽心水域。血螭刀斜指冰冷的铁索，灰白刀芒再次吞吐不定。下一刀，必须斩断这最后的枷锁！
而此刻，主舰船船舷处，幽鳞水鬼与清兵的搏杀已进入白热化。帅旗在硝烟中剧烈晃动。混乱的战场一角，那个鼠须师爷纳兰明睿，悄悄退至阴影之中，阴鸷的目光并未落在帅旗上，反而死死盯住了远方梭舟上那个盘膝而坐、背负重物的年轻僧人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毒蛇般的阴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