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踏入御书房时,天际刚泛起鱼肚白。书房内灯火通明,景和帝端坐于龙案之后,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凝神,气氛凝滞。
“儿臣参见父皇。”萧景珩依礼参拜,动作间牵动了背后的伤口,带来一阵隐痛,但他面色如常,未露分毫。
“平身。”景和帝的声音平淡,“听闻王妃近日身体违和,如今可好些了?”他并未直接提及身孕,话语却意有所指。
萧景珩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回道:“劳父皇挂心,明月只是前番受惊,加之北地苦寒,回京后有些水土不服,需好生将养些时日。太医嘱咐,需绝对静养,不宜打扰。”
他将“受惊”、“水土不服”轻轻带过,重点落在“静养”与“不宜打扰”上,既是解释王府近日的异常,也是再次婉拒外界,尤其是宫中的探视。
景和帝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最终,他未再追问苏明月的病情,转而道:“北疆狄戎,近来似有异动。虽未有大举,但小股骑兵骚扰边境村镇,较往年频繁许多。边军奏报,其似乎在试探什么。”
他拿起一份奏折,示意内侍递给萧景珩。“你久驻北疆,熟知狄戎习性。依你之见,彼等意欲何为?”
萧景珩接过奏折,快速浏览。内容与他之前收到的密报大致相同。他心知肚明,狄戎此番异动,与葬神山龙脉被毁、无虚身死脱不了干系。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和暗中支持者,狄戎内部想必也陷入了混乱与不安,这些边境骚扰,既是试探大胤反应,恐怕也是内部某些势力急于立功或转移矛盾之举。
但他不能直言龙脉之事,只得斟酌道:“回父皇,狄戎今夏草场不丰,入冬提前,物资匮乏之下,铤而走险劫掠边镇,亦是常事。然观其动向,确似带有试探之意。儿臣以为,当令边军加强戒备,坚壁清野,遇小股侵扰则坚决击退,示之以强,同时可暗中探查其内部动向,以辨其真正意图。”
他给出的建议中规中矩,既展现了应对之策,又避开了龙脉核心。
景和帝听罢,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着龙案,半晌才道:“朕已命北疆都督府严加防范。只是……如今朝中熟知北疆军务,能镇得住狄戎的,除了你,朕一时也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他话语一顿,目光再次落在萧景珩身上,“你如今……可还能替朕分忧?”
这话问得极其微妙。既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也是在试探他是否还愿意,或者说,还有能力执掌兵权,重返北疆。
萧景珩心中一凛。皇帝这是在用北疆军务再次试探他。若他表现出对军权的热切,恐怕会加重皇帝的猜忌;若他断然拒绝,又可能被解读为拥兵自重,或是有意推脱责任。
他略一沉吟,恭敬却坚定地回道:“为父皇分忧,为国效力,乃儿臣本分。只是……”他抬手,状似无意地轻咳了一声,脸色恰到好处地显出一丝疲惫与苍白,“前番旧伤未愈,太医言需长期静养,恐难胜任前线奔波劳顿之职。且王妃如今病体孱弱,儿臣亦需在旁照料。北疆军务,都督府诸将皆是能征善战之辈,只需父皇明确旨意,他们定能恪尽职守,保境安民。”
他再次将“旧伤”和“照料王妃”推到台前,合情合理地婉拒了重返前线的可能,同时也表明了自己并无恋栈兵权之意。
景和帝盯着他看了许久,书房内静得只能听到烛火噼啪的轻微声响。最终,他缓缓靠回龙椅,摆了摆手:“既如此,你便好生养着吧。北疆之事,朕自有主张。”
“儿臣告退。”萧景珩行礼,退出御书房。直到走出宫门,坐上回府的马车,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背后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那一番应对,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丝毫不亚于一场刀光剑影的厮杀。
回到靖王府,已是日上三竿。萧景珩先去看了苏明月,见她气色比昨日稍好,正小口喝着厨房特意熬制的、加了酸梅的开胃粥,心中稍安。他将宫中情形简略说了,略去了那些机锋暗斗,只道皇帝询问北疆军务,并关心她的病情。
苏明月何等聪慧,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凶险,握着他的手,眼中满是担忧:“你没事吧?”
“无事。”萧景珩反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试图驱散她的不安,“只是些例行问话。你如今只管安心养胎,外面的事,有我。”
他看着她依旧消瘦的脸颊,想起她昨夜对那碗酸辣粉的渴望,心中一动,忽然道:“明月,你可想过,我们的孩子,日后住在怎样的地方?”
苏明月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她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眼中泛起一丝温柔的憧憬:“我希望他\/她能在一个安全、明亮、充满乐趣的地方长大。不要像这王府,虽然奢华,却总觉得……有些沉闷规矩。”
她脑海中浮现出现代那些色彩明快、设计人性化的婴儿房和儿童游乐场,与这古色古香、庄重肃穆的王府格格不入。
萧景珩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点了点头:“好,那我们就为他\/她,打造一个不一样的‘婴园’。”
他说做就做。当日,萧景珩便动用了王府的力量,将京城乃至周边州县最负盛名的几位工匠大师,都“请”到了府中。有擅长木工雕花的鲁氏传人,有精于机关巧器的墨家门徒,甚至还有一位对色彩搭配、空间布局极有心得,曾参与过皇家园林设计的营造大家。
听雪轩旁,一处原本用来赏景的宽敞暖阁被清空出来,作为临时的设计工坊。萧景珩亲自坐镇,苏明月则半靠在铺了厚厚软垫的躺椅上,裹着狐裘,参与构思。
当苏明月拿着炭笔,在宣纸上画出那些迥异于当下风格的图样时,满堂的能工巧匠们都惊呆了。
她画的婴儿床,不再是四四方方、雕龙画凤的样式,而是设计了圆润的边角,以防磕碰;床栏可以调节高低,侧面甚至可以打开一部分,方便父母照看;床底下还设计了收纳抽屉。
她画的玩耍区域,地面要求铺设柔软而有弹性的皮革或特制软木,墙上设计了低矮的、镶嵌着光滑铜镜(代替玻璃)的“认知镜”,还有用不同材质、不同颜色布料缝制的“触摸感知墙”。
她甚至提出了“滑梯”的概念——一个带着弧度的、打磨得极其光滑的木制斜坡,连接着一个铺满柔软羽毛垫的“海洋球池”(用染色棉布包裹羽绒代替)。还有低矮的、适合幼儿攀爬的小型“城堡”模型,以及悬挂在房梁上、铺着厚垫的秋千式摇床……
这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设计,完全颠覆了工匠们对“婴孩居所”的认知。这哪里是房间?这简直是个……小型游乐场!
鲁师傅看着那滑梯的图纸,眉头拧成了疙瘩:“王妃,这……这斜坡,小主子若是爬上去,滑下来,万一摔着……”
“所以地面要软,下面要铺厚厚的垫子。”苏明月耐心解释,“孩子需要探索和活动,这能锻炼他们的胆量和身体协调能力。我们做好保护措施就好。”
墨家那位门徒则对那可以调节的床栏和收纳抽屉产生了浓厚兴趣,反复研究着其中的机关构造。
营造大家抚着胡须,看着那些大胆的色彩搭配方案(不再是单调的红木色或暗沉色,而是加入了柔和的鹅黄、浅蓝、嫩绿),眼中异彩连连:“妙啊!如此配色,确实更显生机盎然,利于孩童心性。”
萧景珩坐在一旁,听着苏明月与工匠们交流,看着她因投入而微微发亮的眼眸,苍白的脸颊也似乎多了几分血色,心中那份因朝堂争斗而生的阴霾,悄然散去了不少。他不懂那些设计,但他看得懂她眼中的光。只要她开心,只要她觉得好,他便支持。
“便按王妃说的做。”他开口,一锤定音,“用料务必是最好的,所有边角必须打磨圆滑,不能有一丝毛刺。安全性,是第一位的。”
有了萧景珩的全力支持,以及他不惜工本的投入,“婴园”的建造以惊人的速度推进着。最好的紫檀木、黄花梨被运来,按照图纸被切割、打磨、组装;江南最柔软的丝绸和塞外最洁白的羽绒被制成垫子和布偶;能工巧匠们聚在一起,反复试验着每一个细节,确保万无一失。
苏明月每日的精神似乎都好了许多,害口的症状虽然仍在,但或许是有了期盼和念想,不再像之前那般难以忍受。她甚至会拖着虚弱的身子,由萧景珩抱着,亲自去暖阁那边看看进度,提出一些细微的调整意见。
萧景珩看着她渐渐恢复的生气,心中慰藉。他依旧紧张她的身体,不允许她有丝毫劳累,但不再像之前那般草木皆兵。他开始明白,让她做些喜欢且力所能及的事情,保持心情愉悦,或许比一味地禁锢在床上,更利于她和孩子的健康。
暖阁里叮叮当当的施工声,成了靖王府里一道新的、充满希望的风景。下人们经过时,都会忍不住好奇地张望几眼,对那位总能想出稀奇古怪点子、却莫名让人期待的王妃,更是充满了敬佩与好奇。
然而,这府内的温馨与忙碌,并未能完全隔绝外界的风雨。
这一日,萧景珩安排在柳承宗府外的暗桩传回消息,柳承宗近日与几位掌管京城防务和部分禁军的将领往来密切,似乎在暗中调动一些兵力部署。虽然动作隐秘,且理由冠冕堂皇(如加强年关治安等),但其时机和对象,却不由得让人心生警惕。
几乎同时,宫中亦有隐秘消息传来,丽贵妃近日频频召见几位家有适龄女儿的一二品诰命夫人入宫“叙话”,言语间,似乎有意无意地提及靖王侧妃之位空悬,于礼不合云云。
萧景珩听着这些禀报,面色沉静,唯有眸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人,终究是见不得他靖王府有片刻安宁。
柳承宗暗中调动京城兵马意欲何为?是针对靖王府,还是有更大的图谋?
丽贵妃在此时提及侧妃之事,是单纯的后宫倾轧,还是得到了皇帝的默许,意在试探甚至分化萧景珩与苏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