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的苏醒,如同春风化雨,悄然滋润着铁壁城干涸的心田。尽管他依旧虚弱得无法下榻,需要靠苏明月和玄婆婆轮流喂食汤药,但那平稳的呼吸、偶尔清醒时锐利依旧的眼神,都无声地宣告着生命的顽强回归。
苏明月肩上的重担似乎轻了一些。防疫事宜已步入正轨,赵擎足以独当一面;城防经过战火洗礼,反而更加稳固。她终于有了一些喘息的时间,可以寸步不离地守在萧景珩身边。
夜色如水,缓缓流淌。厢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萧景珩刚刚喝完药,正闭目养神,苏明月则坐在床沿,就着灯光,小心翼翼地为他更换手臂上一处较浅伤口的药布。
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生怕弄疼了他。指尖偶尔不经意地触碰到他冰凉的手臂肌肤,心中便是一阵酸涩的抽痛。他瘦了太多,原本坚实有力的臂膀,如今摸上去几乎只剩骨头。
忽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了她忙碌的手背。
苏明月动作一顿,抬起头,正对上萧景珩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眸。那眸色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如同蕴藏着星辰大海,此刻正静静地、专注地凝视着她,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而复杂的情愫。
“明月。”他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比前几日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
苏明月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应道:“嗯?是不是弄疼你了?”
萧景珩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锁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他反手,将她微凉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那力道,对于一个重伤未愈的人来说,已是极限。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他重复着醒来时说过的话,但这一次,语气中蕴含的情感却沉重了千百倍。他看着她额角那道淡粉色的新疤,看着她眼下的乌青,看着她因试药而依旧红肿未消的左臂,眸底深处翻涌着滔天的心疼、愧疚与……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后怕。
他不敢想象,若她试药失败……若她没有撑过瘟疫……若他在昏迷中就此长眠,留她一人在这炼狱中独行……
仅仅是设想,就让他心脉处传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忍不住闷咳了几声,唇角又渗出一丝血线。
“别动气!”苏明月急忙用帕子替他擦拭,眼中满是担忧,“都过去了,你看,我们都还好好的……”
“不够。”萧景珩打断她,握住她的手力道又收紧了几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最炽热的火焰,又如同最坚定的寒冰,一字一句,清晰地、缓慢地,砸在她的心湖,激起万丈波澜:
“苏明月,你听着。”
“萧景珩此生,纵横沙场,杀伐半生,不信神佛,不畏天命。但今日,我以萧氏先祖之魂起誓,以我麾下十万北境军英灵为证——”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倾注了毕生所有的情感:
“此生,唯你一人。”
“江山为聘,生死不负。”
“若违此誓,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轰——!
苏明月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有万千烟花同时炸开,绚烂夺目,却又让她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而郑重的面容,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般坚定的深情。
江山为聘,生死不负……
这八个字,从一个曾经视女人如无物、冷硬如铁的靖王口中说出,其分量,重逾千斤!这不仅仅是一句情话,这是一个男人,一个位高权重、曾有可能问鼎天下的男人,对他心爱女子最极致、最彻底的交付与承诺!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不是委屈,不是悲伤,而是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幸福与感动。
她想起初见他时的恐惧与戒备,想起契约婚姻下的相互试探,想起雪夜那碗酸辣土豆粉引发的“真香”,想起他一次次或笨拙或强势的维护,想起金殿之上他以命相护,想起养心殿内他以权相换……过往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最终都汇聚成眼前这张虚弱却写满誓言的俊颜。
她俯下身,将滚烫的脸颊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泪水浸湿了他的肌肤。她摇着头,又哭又笑,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
“我不要江山……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萧景珩,你也听着……苏明月此生,亦只你一人。”
“黄泉碧落,生死相随。”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心愿,和最决绝的追随。
萧景珩听着她的回应,看着她泪流满面却笑容灿烂的模样,那颗在尸山血海中都不曾软化半分的心脏,此刻柔软得一塌糊涂。他伸出另一只虚弱的手臂,努力环住她的肩膀,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两人在昏暗的灯火下紧紧相拥,如同两只在暴风雨中相互依偎的倦鸟,所有的苦难、猜疑、危险,在这一刻仿佛都被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着药香,也弥漫着一种名为“永恒”的气息。
窗外,不知何时,已然月上中天。清冷的银辉洒满庭院,也透过窗棂,为相拥的两人披上了一层柔和的纱衣。
铁壁城内,经历了白日里的喧嚣与激动,此刻也渐渐沉寂下来。但一种新生的、充满希望的力量,却在寂静中悄然滋长。许多百姓自发地在自家门口挂起了简单的灯笼,点点灯火连成一片,如同地上的星河,照亮了这座刚刚从地狱边缘挣扎回来的城池。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隐隐约约的、带着北地特有的苍凉与辽阔的民歌调子,在夜风中悠悠飘荡开来,诉说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寄托着对未来的美好祈愿。
这歌声穿过墙壁,传入厢房。
苏明月从萧景珩怀中抬起头,与他相视一笑。彼此眼中,都映着对方的影子,也映着窗外那一片象征着重生与希望的万家灯火。
“等这一切结束,”萧景珩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痕,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划,“我带你去看江南烟雨,塞北风雪,去看遍这世间……你我江山。”
“好。”苏明月笑着点头,将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一起去个地方。”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北方,那被夜色笼罩的、藏匿着葬神山的方向。
萧景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神也渐渐变得锐利而凝重。他自然知道她指的是哪里。黑龙潭,龙脉,灭世之兵,明月玺,无虚……还有那个,与他有着血海深仇,却又对明月态度复杂的苏明夜。
所有的恩怨,所有的谜团,所有的危机,都将在那里,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就在这温情脉脉、彼此盟誓的时刻,一阵极轻微、却带着某种特殊节奏的叩击声,从窗棂处传来。
笃,笃笃。
不是风声,更像是某种暗号。
苏明月与萧景珩同时神色一凛。
苏明月起身,走到窗边,警惕地推开一条缝隙。
窗外月光下,空无一人。只有窗台上,安静地放着一枚触手冰凉、形状不规则,却隐隐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黑色石头**。石头旁边,还有一张卷起的纸条。
她拿起石头和纸条,退回房内,就着灯光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熟悉的、带着凌厉笔锋的字迹:
“葬神山迷障,唯此石可引。慎用。——夜”
是苏明夜!他果然没事!而且,他送来了穿越葬神山外围天然迷障的关键之物!
苏明月握着那枚冰凉的黑石,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反而沉甸甸的。
他一次次暗中相助,又一次次立场不明。这引路石,是通往生路的指引,还是……引他们踏入最终陷阱的诱饵?
他将此石送来,是终于选择了血脉亲情,还是……有着更深的、他们尚未察觉的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