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梨香院内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寂静。前暖阁的药香似乎被后暖阁弥漫的清寒哀伤所浸染，连飘散的尘埃都带着沉重的气息。贾瑛在沉沉的昏睡中，意识如同沉溺于深海的孤舟，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牵引着，奋力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黏稠的黑暗包裹着他，窒息般的沉重挤压着四肢百骸。无数破碎的、带着刺骨寒意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鸽子巷火光映天的哀嚎，史家矿洞深处阴森祭坛上狰狞的蛇口石雕，冯紫英浴血托出温玉髓心时狰狞的脸，还有……还有昨夜那双深潭般沉静、却又在最后玉石俱焚时燃烧起焚尽一切光芒的眼眸…… “宝……” 他无意识地呻吟出声，干涩的喉咙如同被砂砾磨过，只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心口位置传来一阵奇异而稳定的温热，如同寒冬深夜里的唯一一盏孤灯，固执地温暖着他冰冷的四肢百骸，对抗着那深入骨髓的阴寒。是温玉髓心。他模糊地感知着那份暖意的来源，混乱的记忆碎片似乎因为这暖意而有了连接的脉络。他还活着。而她……用了多大的代价？ 沉重的眼睫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掀动都耗尽力气。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的茧壳。视野朦胧一片，如同隔着冬日清晨凝结厚霜的窗棂。混沌的意识艰难地试图聚焦，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藕荷色撒花软烟罗帐顶——梨香院暖阁。他还活着。 喉间的干渴如火燎，他艰难地偏过头，想寻些水润喉。目光所及，却不是惯常侍立在旁的琥珀，也不是他潜意识深处渴盼的那个清冷身影。只见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伏在不远处的书案上，似乎睡着了。晨光熹微，勾勒出她略显凌乱的鬓角和微微蹙起的眉心。是栖梧。她身上……披着一件样式眼熟、带着清冽寒梅暗纹的银狐裘？ 贾瑛的目光在那件明显属于宝钗的狐裘上停留了一瞬，混沌的思绪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漾起一丝微澜。发生了什么？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那张伏案而眠的苍白侧脸上。栖梧睡得极不安稳，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疲惫的扇形阴影，微微颤抖着，眼角犹带着未干的泪痕。她的手下，压着一张墨迹淋漓的素笺。贾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墨痕吸引。纵使隔着距离，那字句间流淌出的孤绝锋芒与无边寂寥，也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他初醒尚脆弱的心房： 欲讯秋情众莫知，
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
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
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
解语何妨片语时。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那笔锋凌厉得仿佛要刺破纸背，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绝望与不甘！贾瑛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是栖梧写的？昨夜……他昏沉初醒时，是否做了什么？那只无意识伸出的手，那茫然追随宝钗的目光……一股冰冷的愧疚和难以言喻的痛楚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栖梧似乎被梦魇纠缠，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呓语：“……瑛哥哥……” 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失落的惶恐，如同迷途的孩子。 贾瑛的心像是被这声呓语狠狠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回应，想告诉她他在这里！可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磨砺，只发出一点嘶哑的“嗬嗬”声。 就在这时，一股清冽如寒潭初雪的幽冷气息自身后悄然弥漫开来。贾瑛心头一震，艰难地转动颈项。 薛宝钗不知何时已站在暖阁通向回廊的门边。她换上了一身深青色劲装，长发紧束，露出苍白脖颈间那点幽微流转的冰蓝。她的目光并未落在贾瑛身上，而是穿透门帘，投向庭院中那引擎轰鸣的方向——北静集团的车队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正蓄势待发。她的侧脸在熹微晨光中如同一尊冰冷的玉雕，没有丝毫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一掠而过的、如同寒刃出鞘般的决绝光芒。她甚至没有向暖阁内投来一瞥，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院门的方向走去。步履虽带着大病初愈的虚浮，却异常坚定，如同奔赴修罗沙场。 “宝……” 贾瑛心头猛地一紧，干涩的喉咙挤出不成调的音节。他想喊住她！昨夜她惨白的脸、染血的衣襟还在眼前晃动！她要去哪里？那车队……西城料场！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挣扎着想坐起，可四肢沉重如灌铅，剧烈的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几乎同时，伏在案上的栖梧也被引擎的咆哮惊醒。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还残留着梦魇的惊惶和未干的泪意。下一秒，她看到了门外宝钗决绝离去的背影，也看到了榻上贾瑛挣扎着向她投来的、焦急而虚弱的目光！ 所有的委屈、愤怒和被冻结资金的巨大耻辱感，在看到宝钗背影的瞬间轰然引爆！她霍然起身，因动作太猛眼前一黑，但她死死扶住案角稳住身形，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射向门外那个清冷的背影，声音因激动而尖利颤抖：“薛宝钗！你站住！” 宝钗的脚步在院门前微微一顿，却并未回头。 “你冻结我的钱！将我林栖梧逼入死角！现在又想独吞功劳，去夺那令牌吗？！” 栖梧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指控，“你口口声声大局！可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只有掌控一切的权力欲！” 她胸脯剧烈起伏，肩头那件银狐裘此刻如同耻辱的烙印，灼烧着她的肌肤。 暖阁内的空气如同凝固的寒冰。贾瑛焦急地看着栖梧因激动而颤抖的背影，又看向院门前那道沉默如山脊的背影，巨大的无力感和揪心的痛楚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说话，想阻止这场即将爆发的、伤人伤己的冲突！ 宝钗终于缓缓侧过身。晨曦勾勒出她过分清瘦却异常挺直的轮廓。她的目光终于落在栖梧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极致疲倦的沉寂冰冷。那沉寂，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伤人。 “林栖梧，”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庭院，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你的冲动，会害死很多人。” 她的目光极快地扫过暖阁内贾瑛焦急担忧的脸，最后定格在栖梧因愤怒而通红的眼睛上，“包括你拼命想守护的人。” 那眼神，冰冷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说完，她不再停留，决然拉开了厚重的院门。门外，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引擎低沉的咆哮瞬间涌入！ “不！我不信你！” 栖梧嘶喊出声，巨大的屈辱和被看轻的愤怒淹没了她。她不顾一切地就要冲出去！她要亲自去西城！哪怕赤手空拳，也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证明自己并非她口中那个只会冲动的累赘！ “栖梧！别去！” 贾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破碎不堪！他挣扎着想要下榻，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让他重重摔回枕上，眼前金星乱冒，胸口温玉髓心的暖意也压不住那骤然涌上的腥甜！ “瑛哥哥！” 栖梧的脚步被贾瑛的惨状猛然钉在原地！她惊恐地回头，看到贾瑛痛苦地蜷缩，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就在这混乱的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小小的、瑟缩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后暖阁方向窜了出来！板儿被外面巨大的引擎声和争吵吓坏了，本能地想寻找最信赖的栖梧！他小小的身躯跌跌撞撞，径直冲向栖梧站立的位置！ 而院门外，三辆通体漆黑、如同移动堡垒般的“磐石”越野车引擎已经发出蓄势待发的低沉咆哮！薛宝钗的身影即将没入为首那辆车的后座！ “姑娘！危险！” 琥珀的惊呼声响起！她看到了板儿冲向栖梧，更看到了栖梧因担忧贾瑛而心神大乱、站立不稳，眼看就要被冲过来的板儿撞倒！ 宝钗拉开后车门的一只脚已经踏上车厢踏板。就在琥珀惊呼响起的瞬间！她那仿佛隔绝于世的、冰冷的侧脸猛地转向暖阁门口的方向！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惊险的一幕——栖梧身形踉跄，板儿失去平衡地扑撞过去，旁边就是冰冷的廊柱！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冰封的湖面骤然碎裂！一种近乎本能的、超越了一切算计的惊惶与担忧如同实质般迸射而出！ “小心！”
一声清叱，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与惊意，从宝钗喉间迸发！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她刚刚踏上踏板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反应速度和柔韧度，强行扭转！完全不顾重伤初愈身体的撕裂痛楚，另一只脚猛地蹬地借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暖阁门口的方向疾扑而去！深青色的身影快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 砰！
一声闷响！
宝钗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开了即将撞上廊柱、连带栖梧一起摔倒的板儿！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自己完全失去了平衡，狠狠撞在那冰冷的红漆廊柱之上！她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坚硬粗糙的木头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唔！”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从宝钗紧咬的唇瓣溢出。她纤细的身体顺着廊柱滑落，单膝狼狈地跪倒在地，一只手死死捂住撞得剧痛的胸口，另一只手撑住地面，才勉强没有倒下。颈间那点冰蓝纹路骤然炽亮，剧烈波动，如同风中残烛！她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一丝鲜红的血线，缓缓溢出她紧抿的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触目惊心！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引擎低沉的余音和宝钗压抑痛苦的喘息咳嗽声。 栖梧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她扶着门框，怔怔地看着跪伏在地、咳出血丝的宝钗，看着她那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看着她唇角刺目的鲜红……方才所有的愤怒、指控、委屈，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只剩下巨大的震撼和一片空白的茫然。 她是为了……救自己？还有……板儿？ 肩头那件带着寒梅幽香的银狐裘，仿佛瞬间又有了温度，灼烫着她的灵魂。 宝钗艰难地抬起头，沾染了点点猩红的唇瓣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她的目光掠过惊魂未定的板儿，落在呆若木鸡的栖梧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未散的惊悸，有强压的痛苦，有难以言喻的疲惫，还有一丝……如同冰面上裂痕般一闪而过的、几不可察的……释然？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尽全力撑起自己的身体，在车内保镖匆忙冲下的搀扶下，重新站直。她抬手，用指腹狠狠抹去唇角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决绝。深潭般的眼眸重新归于一片死寂的冰冷，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爆发从未发生。 她不再看任何人，在保镖的簇拥下，转身，重新走向那辆如同钢铁堡垒般的“磐石”越野车。车门沉重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引擎再次轰鸣，车队卷起一地残雪，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朝着西城的方向绝尘而去。 只留下梨香院门口，一地死寂的冰凉，和栖梧肩上那件沉重如山的银狐裘。晨光惨淡，映着地砖上那几滴刺目的、尚未干涸的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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