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城底下两百米,空气是凝滞的,浓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废弃矿坑的粗粝岩壁渗着冰冷的水珠,嗒、嗒、嗒,敲打着下方临时支撑起的木梁子,声音空洞又固执,像是某种来自地心的倒计时。
一盏接一盏气死风灯,灯罩被煤油熏得黢黑,光线昏黄且乏力,挣扎着驱散一小圈一小圈顽固的黑暗,却反而将这片巨大的地下空洞衬得更加幽深莫测。
空气里混着汗酸味、霉烂的木头味、劣质烟草的辛辣、还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金属锈蚀和机油的气息,重重叠叠,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
池步洲就埋在这片昏黄的光晕和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像一尊失了色彩的泥塑。他面前的方桌上,散乱堆叠的纸张几乎要将他淹没——来自四面八方的日军密电抄本,那些鬼画符似的片假名、平假名与阿拉伯数字组成的密码组合,扭曲缠绕,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每一张纸上,嘶嘶吐着信子。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其中一张,眼窝深陷,颧骨在灯影下显得格外嶙峋。他瘦得厉害,一件旧灰布长衫挂在身上空空荡荡。手指被劣质烟叶熏得焦黄,此刻正神经质地、无意识地搓捻着一张写满了杂乱推断的演算稿纸,薄脆的纸张发出细碎濒死的窸窣声。
“池哥,硬是熬不得喽,眼皮子打架打得凶。”角落里,年轻的宋兆宜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带着浓重的川南腔调,他抬起手,用袖口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擦去疲惫,但只是把额头上粘着的一层油汗抹得更匀了些,“这些鬼画符,看了一天一夜,脑壳都看木了,硬是理不出个一二三来。这些东洋鬼子,整的什么名堂嘛!”
池步洲的目光甚至没有从电文上移开分毫,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的声音:“莫慌,兆宜。是蛇就有七寸,是锁就有钥匙……钥匙……”他的声音低下去,近乎呓语,那干枯的手指在纸张上某个重复出现的密码组上反复地、无意识地画着圈,仿佛要凭这动作钻透那层坚硬冰冷的密码外壳,
“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外交电文里头……老是这几个鬼东西……冒出来……隔几天就来一回……是不是……有点名堂?”他像是在问宋兆宜,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拷问那堆冰冷死寂的密电。
林迈可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来,手里端着的搪瓷缸子还冒着一点可怜的热气。他个子高,在这低矮的矿洞里总要微微佝偻着背,更显出几分被重担压垮的疲惫。他脸上胡子拉碴,眼袋浮肿得发青,他把缸子往池步洲手边一放,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缸子里浑浊的液体晃荡着,是煮得发黑的劣质茶叶末。
“池哥,先灌两口,提提神。林迈可那头还在算他那个矩阵,板扎得很,说好像摸到点啥子‘移位’的门槛了……就是那个……唐先生提过的……”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搜寻那个陌生的词汇,“对,频率!高频字母的低频组合?tNN的,绕得很,不过听着有点道理。”
池步洲没动那缸子水。林迈可那边的进展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浑浊的思维深潭,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旋即又沉没下去。他脑子里塞满了别的碎片,唐先生那晚在油灯下模糊不清的轮廓,声音不高,却字字砸进他心里:“……密码……核心……是数学……是规律……找到它……规律……”
还有那些发下来的、印着奇怪符号和演算公式的油印小册子,那些超越了时代认知的“方向性提示”,如同黑暗海面上的微弱灯塔光芒。它们像沉甸甸的铅块压着他,又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逼着他在这片由敌方密电构成的漆黑泥沼里跋涉前行,寻找那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规律”。
东京,日本海军省情报课课长办公室。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只留下室内一片刻意营造的静谧,空气中浮动着昂贵雪茄微甜的烟气与上好榻榻米稻草的清香。
情报课课长中村少佐正襟危坐,面前摊开着一份刚刚由信使送抵的密件抄本。他穿着笔挺的将校呢军服,每一颗铜扣都擦得锃亮,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帝国精英固有的倨傲与笃定。
“‘海军暗号书d’,”他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帝国海军智慧的结晶,耗费数年心血,凝聚了最顶尖的密码专家无数日夜的心血。
它的安全性,毋庸置疑。”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份密件上繁复的密码符号,动作优雅,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长城’?”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支那人搞出来的玩意儿?笑话。一群连像样工业基础都没有的乌合之众,能懂什么是真正的密码学?不过是故弄玄虚的杂耍罢了。
顶多,是某个留过洋的学生,学了点欧洲人的皮毛,画虎不成反类犬。”他端起手边精致的白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温热的抹茶,眼神锐利而冰冷,“破解它,只是时间问题。让技术班的人抓紧点,不要让我失望。”
技术班的负责人,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闻言立刻深深鞠躬,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哈依!课长阁下!请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以赴!支那人的密码,绝不可能与帝国的‘d’码相提并论!一定……一定很快就能分析出其结构!”
他直起身,眼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紧张和急于证明的光芒。中村满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办公室的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中村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写着“长城”密码的抄本上,那密密麻麻、毫无规律可言的字符,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堆无意义的乱码。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舒适的椅背上,嘴角那丝轻蔑的弧度更深了。
支那人?情报战?他们配吗?帝国在情报领域的优势,如同旭日之于萤火,根本无须忧虑。
池步洲你们可能不知道,但珍珠港密码破译事件,大家都知道吧!这位老先生与国大功,最后移居日本,日本用高级待遇招揽他,他也没有放弃国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