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厚重的木门被兵丁粗暴地拉阖,“砰”的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外面兵戈碰撞的喧嚣、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军官们粗鲁的呵斥。然而,这门框上赫然残留着被人用蛮力踹裂的狰狞痕迹,深色的木茬翻卷出来,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松油火把燃烧后的呛人烟味,丝丝缕缕,顽固地钻入鼻腔,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凶险一刻。 直到那沉重的、带着金属甲片摩擦声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回廊的尽头,确认这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兵暂时不会折返,禅房内几乎凝固到实质的紧绷气氛,才如同被拉到极限的弓弦,“嗡”的一声,骤然松弛下来。
紧绷的神经猛然懈力,只留下一种沉重的虚脱感。 那一直跪伏在冰冷地面、身躯瑟瑟抖动如风中落叶的“小僧人”,脊背倏然挺直。先前那份卑微到了尘埃里的惶恐、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惧颤抖,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消失得无踪无影。柳如絮缓缓站起身,僧袍宽大的袖口拂过地面,动作恢复了往日的利落沉稳,不带一丝迟疑。她抬手,指尖拂过粗糙僧袍下摆沾染的薄薄一层尘土,姿态从容,全然不复方才的狼狈。
烛光跳跃,映照在她此刻的眼眸深处,那里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沉甸甸、散发着寒意的凝重,以及挥之不去的冰冷杀机——那是对窥伺在侧、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威胁的本能反应。 另一边,玄悲方丈、玄苦大师以及另外两位守护在禅床边的老僧,喉间低沉而持续的诵经声也戛然而止。
禅房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几位须眉皆白的高僧脸上,方才强自支撑的宝相庄严已然褪尽,此刻清晰地浮动着凝重与后怕。汗水浸湿了玄苦额前的灰白鬓发,贴在他因内力过度消耗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颊上,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剧烈。
玄悲大师的目光转向柳如絮,眼神极为复杂,感激、忧虑、沉重的压力交织缠绕。“阿弥陀佛……”他宣了声佛号,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柳女侠急智,老衲感……” 他的话尚未说完,异变陡生!
“噗——” 一声沉闷、粘稠得令人心头发悸的异响,猛地从禅床的方向传来! 禅床上,一直如同沉睡死物般的惊澜身体骤然向上剧烈一弓!仿佛被一根无形的巨棒狠命抽打在背脊,颈项昂起,头颅后仰,绷紧的脖颈上青筋如虬龙般根根暴凸而出!一口浓稠得如同墨汁、散发着刺鼻腥臭气息的污血,从他大张的口中狂喷而出!这血箭力道之猛,竟越过床沿,“嗤嗤”作响地溅射在丈余开外的冰冷青砖地上。
那污血落处,坚硬的地砖表面竟瞬间腾起缕缕带着焦糊味的诡异青烟,砖石肉眼可见地被蚀出密密麻麻的细小凹坑! “毒血反噬!”玄苦大师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失声厉喝!他身形如电,枯瘦的手掌已闪电般按在惊澜狂跳欲裂的心口上方,精纯浑厚的佛门易筋经内力沛然涌入,试图强行镇压那狂暴失控的心脉! 然而,那股在惊澜体内潜伏多时、被强行压制又因方才剧烈情绪起伏(纵然昏迷,身体本能亦受外界紧张氛围刺激)而骤然引爆的剧毒,此刻如同千万条凶戾的毒蛇,在他本就寸寸断裂、脆弱不堪的经脉中疯狂冲撞肆虐!
这股力量狂暴绝伦,竟硬生生将玄苦大师灌注而入的内力狠狠顶了回来! 玄苦大师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晃,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瞬间又蒙上一层骇人的死灰。他枯槁的手背上,几条青黑色的毒线竟如活物般诡异地向上蔓延了寸许!
“师叔!” “玄苦师弟!” 禅房内响起几声惊骇的呼喊。另一位守在床边、身材魁梧的玄空大师反应亦是极快,蒲扇般的大手紧随玄苦之后,迅疾无比地按在了惊澜丹田气海之处,雄浑精纯的少林金刚内力汹涌而出! “不可!”玄苦大师嘶声阻止,却已然慢了一步。 两股性质迥异却同样浑厚磅礴的佛门内力,同时涌入惊澜几乎崩溃的躯体。就像两股汹涌的洪流在狭窄脆弱的河道中轰然对撞!
“呃啊——!”惊澜的身体猛地从床上弹起半尺,发出一声非人的、极端痛苦扭曲的嘶嚎,如同濒死的野兽!他全身的骨头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错位声,脸上、脖子上、手臂上所有裸露的皮肤下,青黑色的筋络毒线疯狂扭动凸起,如同无数条恶心的毒虫在皮下钻行蠕动!整个人看上去狰狞可怖到了极点!他口中涌出的黑血已不再是喷溅,而是汩汩不断、粘稠如浆地向外流淌,染透了整个胸前的绷带,散发着浓郁的死亡气息。
“乱来!”柳如絮冰冷的声音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瞬间撕裂了禅房内慌乱的空气。她的身影在玄空大师内力涌入惊澜身体的刹那,已鬼魅般欺近床边!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柳如絮双手齐出。左手五指箕张,指尖缭绕着肉眼可见的、凝练如实质的淡青色气旋,带着一股奇特的、仿佛能冻结空间的寒意,快如闪电般拂过惊澜胸前璇玑、紫宫、巨阙等数处要穴!每一次拂过,指尖的气旋便透体而入,精准无误地打入惊澜体内,强行截断、冻结那些失控狂窜的剧毒内息流窜的通路! 几乎在左手拂穴的同时,她的右掌已带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柔和劲力,无声无息地印在了玄空大师灌注内力的手腕脉门之上!这一掌看似轻柔,实则蕴含着一股奇特的震荡卸力之道,如春水化冰,瞬间将玄空大师那狂暴的金刚内力从源头截断、引偏! 玄空大师只觉手腕一震,那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竟泥牛入海般被导引向一旁,他魁梧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被带得踉跄一步,按在惊澜丹田的手掌自然离开了。
“噗!”惊澜的身体重重摔回禅床,又是一口淤血涌出,但方才那濒临彻底爆体而亡的恐怖异象却戛然而止。他胸腹间狂暴扭动的毒线暂时蛰伏下去,整个人再次陷入死寂般的深度昏迷,只有微弱的、时断时续的气息证明他尚未完全死去。 玄空大师稳住身形,看着自己被巧妙震开的手掌,又看向柳如絮那张冷冽如霜雪的脸,眼中充满了骇然与难以置信
。他浸淫金刚内力数十年,深知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输出的内力何等刚猛霸道,竟被眼前这女子如此轻描淡写地震开化解? “玄空师兄!你太莽撞了!”玄苦大师厉声斥责,他的手掌仍旧死死按在惊澜心口,源源不断地输入易筋经内力维系着最后一线生机,声音嘶哑急促,“此子体内剧毒诡异绝伦,融入内息,盘踞脏腑!外力稍有不合,立成引爆之引信!你金刚内力至阳至刚,与他体内原本阴寒霸道的歹毒内息更是水火不容之死敌!方才若非柳女侠……”他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嘴角溢出一缕血丝。
玄空大师面如死灰,看着惊澜越发灰败的脸色和玄苦嘴角的血迹,巨大的愧疚感涌上心头,他双掌合十,深深宣了声佛号,垂首退开半步,不敢再轻易出手。 “玄苦大师,您已力竭,再强撑下去,剧毒反噬必侵入您自身经脉!”柳如絮的声音冷冽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飞快扫过惊澜的状况和他身下迅速蔓延开的污血,“他体内毒根深种,脏腑移位,经脉寸断,寻常内力疏导已是饮鸩止渴!必须先拔毒,再续经脉,最后稳固心脉本源!时间无多!” 玄悲方丈一直紧锁的眉头此刻拧成了一个死结,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般射向柳如絮:“柳女侠,此情此景,已非佛门清规所能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衲与少林上下,但凭姑娘差遣!需要何物,纵是藏经阁重宝,倾寺亦在所不惜!”这位掌管少林门户的方丈,此刻终于放下了一切顾虑,显露出佛门领袖的决绝魄力。
“好!”柳如絮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语速快如连珠,“第一,请方丈大师立刻封锁戒律院后禅房区域,布下‘罗汉伏魔阵’!一只鸟雀也不得入内!官兵虽退,难保没有暗哨耳目!第二,立刻准备大量滚沸开水,需取后山寒潭活水!越快越好!第三,请玄苦大师准备您最强的解毒金针!第四,我需要药!大量的药!百年老参吊命,天山雪莲压制火毒,野山灵芝固本培元,极品田七化瘀续脉……不拘年份,但务必取寺中现存药力最强之品!另备二两上等朱砂,三钱雄黄精粉,一两玉髓粉末!第五,”她目光投向禅房角落一个蒙尘的沉重紫铜香炉,“那个‘八宝紫金炉’,立刻清洗干净!快!” 她一连串指令清晰明确,带着战场上统帅般的冷酷与高效。玄悲方丈没有任何废话,眼神一扫,禅房内外尚能行动的僧人立刻如臂使指般行动起来。 “玄苦师叔,弟子这就去取针匣!”侍立在玄苦身边的一个中年僧人躬身应道,转身飞奔而出。
“玄空师弟,你亲自去药王院取药!”玄悲下令。
“是!”玄空大师不敢怠慢,魁梧的身躯也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冲向药王院的方向。
“开水!快!取寒潭水!”呼喝声在禅房外的院落中急促响起,脚步纷沓。 禅房内,只剩下玄悲、玄苦、柳如絮和床上气若游丝的惊澜。
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烛火摇曳,将几人疲惫而焦虑的身影长长地拖曳在墙壁上,扭曲晃动。 玄苦大师强撑着精神,枯瘦的五指在惊澜腕脉上细细探查了片刻,脸色愈发难看:“毒质已深入膏肓……肺腑……心脉……皆被侵袭……尤其心脉,被一股绝强的阴毒掌力震伤在前,剧毒盘踞腐蚀在后……方才又遭外力震荡……如同朽木覆霜……针石难及……难……难如登天……”他每说一个“难”字,气息便弱一分,显然心力交瘁到了极点。 “再难,也比躺着等死强。”柳如絮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穿透绝望的冰冷力量。她走到床边,俯下身,伸出两指,指尖萦绕着一层极淡的青色光晕,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惊澜胸前几处因剧毒而变得乌黑发亮、触目惊心的区域(那是先前官兵欲查验时,柳如絮假意阻拦,实则暗中以特殊手法刺激其体内毒气反应,制造出的“毒疮”假象),精准地按在了他锁骨下方一处未被毒线完全覆盖的穴位上。
她的指尖冰凉刺骨。 一缕极其精纯、阴柔却又带着一种奇异韧性的内力,如同最纤细的冰蚕丝,小心翼翼地探入惊澜如同废墟般的经脉之中。这股内力与玄苦大师佛门的醇和中正、玄空大师的刚猛霸道都截然不同,它异常凝练,行进间带着一种近乎绝对的控制力,巧妙地避开那些被剧毒腐蚀而变得脆弱糜烂、随时可能破裂的经脉壁,也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如同定时炸弹般潜伏沉积的毒力节点。 柳如絮闭上了眼睛,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嘈杂与焦虑。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缕纤细如丝的内力触角之中。
这一刻,她仿佛化身为一艘在遍布暗礁与致命旋涡的死亡之海中航行的孤舟掌舵者。惊澜体内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百倍。不仅仅是经脉寸断,许多地方的经络通道甚至被剧毒彻底腐蚀消融,只留下粘稠污浊的黑紫色毒素淤积物堵塞在那里。每一次微弱的血液流动,每一次几乎无法感知的内息残存波动,都如同在布满裂痕的薄冰上行走,随时可能引发彻底的崩溃。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谧中缓缓流逝。玄苦大师极力凝神调息,握住金针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显然刚才的对抗和持续的消耗让他油尽灯枯。玄悲方丈盘膝坐在一旁,手中佛珠捻动,嘴唇无声翕动,在为惊澜祈福,更是在为眼前这场与阎王争夺生命的凶险搏斗默默加持。 “水来了!”
“药到了!”
“紫金炉已洗净!” 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禀报声打破了死寂。滚烫的开水被倒入巨大的铜盆,蒸汽升腾弥漫,带着山泉的清冽气息。各种珍贵的药材被堆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浓郁的药香顿时在血腥与焦糊味中顽强地弥漫开来。那只沉重的八宝紫金炉被四个壮实的武僧合力抬到了禅房中央的空地上,炉身古朴,紫铜表面隐隐有暗金色的云纹流动,显然绝非凡物。 柳如絮猛地睁开双眼!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上炉!加半炉寒潭沸水!”她语速极快,“玄悲大师,请以纯阳之力,加热炉底!保持水沸而不腾溅!玄苦大师,请将雪莲寒魄、老参精华、灵芝液、田七粉……按四、三、二、一之量依次投入沸水!朱砂、雄黄粉、玉髓粉……最后投入!” 玄悲方丈闻言,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食指,指端瞬间变得通红如烙铁,一股灼热精纯的纯阳内力透指而出,隔空注入紫金炉底!炉底冰冷的紫铜瞬间发出“滋滋”的声响,温度急剧升高。炉中原本只是翻滚的开水立刻沸腾翻滚起来,水汽更加汹涌。 玄苦大师强提最后一口真气,枯瘦的手指捻起药材,动作快如幻影。天山雪莲那冰晶般的花瓣、百年老参浓缩的澄黄精华液滴、野山灵芝研磨成的琥珀色粉末、上等田七略带辛辣气息的深红粉末……按照柳如絮指定的分量比例,被精准无比地投入翻滚的沸水之中! 嗤啦——!
药材入水的瞬间,奇异的景象发生了。滚烫的沸水颜色急剧变化!先是浮现大片令人心悸的墨绿,随即被一股升腾的冰蓝雾气覆盖,接着刺目的赤红翻涌上来,又被厚重的紫金光晕强行压制下去!药汤在炉中翻滚,如同打翻了染坊,各种色彩疯狂地冲突、交融、蜕变。浓郁的、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禅房——有雪莲的清寒,有人参的甘甜,有灵芝的土腥,有田七的辛辣,更有一股浓烈的硫磺般的雄黄气和金属般的朱砂、玉髓气息!这股混合的药气霸道至极,甚至将先前残留的火把烟味和血腥味都彻底驱散、覆盖! 当最后一份朱砂、雄黄精粉和玉髓粉末的混合物被投入炉中,整个沸腾的药汤骤然一静,随即猛地爆发出一种深沉凝重的、近乎墨玉般的紫金色!浓郁的药力如同实质的浆液在炉中流转,散发出强大的生命能量波动。
“快!剥去他所有衣物!放入炉中!只余头颈在外!”柳如絮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几名僧人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剥去惊澜身上早已被污血浸透、散发着恶臭的僧衣和绷带,露出那具伤痕累累、遍布青黑色毒线、瘦骨嶙峋却依然能看出精悍线条的年轻躯体。触目惊心的掌印、刀痕、以及被剧毒腐蚀出的可怕伤口,暴露在空气之中。他们合力将惊澜抬起,小心翼翼地放入那翻滚着紫金色粘稠药汤的八宝紫金炉内!炽热无比的药汤瞬间将他身躯包裹,只留下口鼻以上暴露在灼热的蒸汽之中。
“呃——!”即使是深度昏迷,身体受到如此强烈的刺激,惊澜的喉咙深处依然本能地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压抑的嘶鸣。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铁块,皮肤因为剧痛和高温瞬间变得通红!皮肤下那些蛰伏的青黑色毒线受到药力刺激,如同被捅了窝的毒蛇,疯狂地扭动、凸起,试图钻破皮肤逃逸! “玄苦大师!金针何在?锁其心脉、肝俞、肾俞、神阙!以易筋经疏导经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