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过山谷的隘口,刺破了薄雾。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到几乎凝固的气氛。皮埃尔的搜捕小队,已经推进到了距离我们藏身处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我甚至能通过望远镜,看清他们脸上那种职业军人特有的、冷酷而专注的表情。
“记住,无论他们问什么,你只需要重复三件事。”我最后一次对阿曼达叮嘱道,我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安排一场产品发布会,“第一,你爱我,你是自愿跟我走的。第二,你是在进行一项伟大的深度报道,记录‘卡兰人民解放阵线’的英勇斗争。第三,任何企图用暴力将我们分开的人,都将成为你笔下,扼杀自由与爱情的刽子手。”
我为我们这支东拼西凑的草台班子,起了一个足够唬人的名字。
阿曼达没有看我,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洞口的微光,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她身上还穿着我那件破烂的外套,头发凌乱,眼神中混合着恐惧、屈辱,以及一丝……即将登台表演前的、病态的亢奋。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去吧。”我轻轻地推了她一下,“舞台,是你的了。”
她站起身,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一步步地,走出了那个庇护了我们一夜的黑暗洞穴,走向了外面那个充满杀机的、明亮的世界。
山谷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她身上。
皮埃尔的小队立刻停下了脚步,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别开火!我是阿曼达·斯特恩!《全球观察》的记者!”阿曼达举起了双手,用英语大声地喊道,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但却异常清晰。
搜捕小队显然愣住了。他们奉命来搜捕被绑架的人质,结果人质却自己走了出来,而且看起来……毫发无伤。
一名像是队长的白人男子,通过无线电向上级汇报着什么。毫无疑问,电话的另一头,就是皮埃尔。
我躲在岩石后面,用望得镜死死地盯着这一切。我的手心里全是汗。这场戏,最关键的部分,不在于阿曼达说什么,而在于皮埃尔……信不信。
片刻之后,那名队长似乎接到了指令。他示意手下放下枪,然后独自一人,小心翼翼地向阿曼达靠近。
“斯特恩女士,我们是来救你的。”他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用标准的英语说道,“你安全了,请跟我们走。”
好戏,开场了。
“救我?”阿曼达忽然发出了一声神经质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不,我想你们搞错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救。”
她放下双手,挺直了腰杆,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狂热和圣洁的表情,像一个准备奔赴圣地的殉道者。
“我不是人质。”她朗声说道,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山谷里,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是林先生的……爱人。我自愿追随他,为了自由,也为了爱情。”
这句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山谷里炸响。
那名队长的脸上,露出了活见鬼般的表情。他身后的士兵们,也面面相觑,一脸的不可思议。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我几乎能猜到,这是他们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这是一个最合理,也最符合逻辑的解释。
“斯特恩女士,你可能受到了一些精神上的胁迫,你……”
“我没有被胁迫!”阿曼达激动地打断了他,她的表演天赋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我的精神很正常!是你们,你们这些被资本控制的、肮脏的雇佣兵,才是不正常的!你们不懂什么是理想,什么是为了正义而战!”
她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山谷。
“我正在记录一段伟大的历史!林先生,和他的‘卡兰人民解放阵线’,是这片土地真正的希望!而我,将用我的笔,向全世界揭露你们的暴行,颂扬他们的英勇!”
她的表演,堪称完美。那种眼神中的狂热,那种语气中的坚定,那种姿态中的神圣感,连我这个导演,都看得叹为观止。
那名队长显然被彻底搞懵了。他再次拿起无线电,语气急促地汇报着这荒诞离奇的变故。
我知道,此刻,远在指挥部的皮埃尔,一定也陷入了巨大的困惑和两难之中。
如果他下令强行带走阿曼达,那等于坐实了阿曼达“被暴力干涉新闻自由”的指控。如果他下令开火……那他就是在谋杀一名西方记者,而且是一名“正在与爱人并肩作战”的记者。无论哪种选择,都将引发一场无法收拾的舆论海啸。
这就是阳谋。我把一个烫手的、随时可能爆炸的山芋,亲手塞到了他的怀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山谷里,只剩下风声。那名队长在原地焦急地踱步,显然在等待皮埃尔做出那个艰难的决定。
而阿曼达,则像一尊自由女神像一样,站在那里,接受着所有人的注视。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知道,她是在害怕,但她的眼神,却依旧坚定。
这个女人,是个天生的演员。
终于,队长似乎接到了最终的指令。他深深地看了阿曼达一眼,眼神复杂,然后,他做了一个撤退的手势。
搜捕小队,像潮水一样,缓缓地退出了山谷。
他们……撤退了。
直到最后一个士兵的身影消失在隘口,我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我几乎虚脱地靠在了岩石上。
我赌赢了。
阿曼达也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样,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我走出去,将她扶了起来。她的身体冰冷,还在不停地发抖。
“你做的很好。”我由衷地说道。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狂热,只剩下一种看怪物般的恐惧。
“你是个魔鬼,林。”她喃喃地说道。
“或许吧。”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但魔鬼,至少能让我们活下去。”
我扶着她回到了山洞。塔卡和卡亚勇士们,用一种看神明般的眼神看着我。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我让那个白人女人出去说了几句话,十几名装备精良的敌人,就自己退走了。
这在他们看来,与神迹无异。
然而,我心里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皮埃尔的撤退,不是放弃,而是一种战术上的规避。他是一个顶级的猎手,面对一个出乎意料的、带刺的猎物时,他会选择暂时后退,重新评估,然后,用更致命的方式,发起下一次攻击。
他会怎么做?
他会去调查。他会动用他所有的资源,去查清“卡兰人民解放阵线”到底是什么东西,去查清我,林浩然,到底是什么来路。他甚至会去调查阿曼达的背景,试图找到我们之间“爱情”的破绽。
我的这个谎言,虽然暂时唬住了他,但也等于,将我自己,彻底地暴露在了聚光灯下。
我必须赶在他查清真相之前,离开这里,回到奥马尔的营地,重新掌握主动权。
“我们得走了。”我对塔卡说道,“立刻!他们只是暂时撤退,很快就会回来。”
我们搀扶着精疲力竭的阿曼达,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
这一次,我们的方向不再是盲目的。我知道,皮埃尔一定会认为我们会向东,逃回奥马尔的势力范围。所以,我们必须反其道而行之。
“我们往西走。”我指着地图上,优素福的控制区方向,“去那里。”
现在,整个卡兰地区,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成了另一个军阀的巢穴。因为只有在那里,皮埃尔的调查,才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