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既已达成,离别的时刻便无可避免地来临了。
整个卡亚部落,都沉浸在一种复杂而凝重的氛围之中。空气里交织着即将获得“神赐之物”的期盼,与“神使”即将离去的伤感。他们自发地停止了劳作,所有人都聚集在部落中央的空地上,默默地为我送行。
巴颂酋长拄着那根象征权力的兽骨权杖,站在我的面前,他苍老的脸上刻满了郑重。在他的身后,塔卡,这位部落最强大的战士,已经集结好了十名最精锐的猎手。他们和我一样,脸上涂抹着用于伪装的泥土和植物汁液,每个人都背着硬木弓,腰间挂着石斧和锋利的骨刀,眼神沉静如水,身形挺拔如松,身上散发着一股只有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的猎人才会拥有的、内敛而危险的气息。
“神使大人,”巴颂酋长的声音沙哑而庄重,他用部落最古老的礼节,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塔卡和这十个部落最勇敢的孩子,将代表卡亚部落,护送您走出哭泣之谷。他们的眼睛,将是您的眼睛;他们的利刃,也将是您的利刃。请让他们,为您斩开前路上所有的荆棘。”
我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塔卡和他身后那十张坚毅的脸庞。我能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出绝对的服从,这不是对一个外来者的服从,而是对“神使”谕令的绝对执行。在他们心中,这趟护送,是一项神圣的任务。
“我会将他们,安全带回。”我向老酋长承诺。
就在我准备转身登车的那一刻,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冲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腿。是阿奇娅。
小女孩的脸埋在我的裤腿上,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再也忍不住,化作了撕心裂肺的呜咽。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细弱的胳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像清晨的薄雾一样,彻底消散在空气里。
“神使大人……您……您不要走……”她的声音破碎而模糊,充满了孩童最纯粹的依赖与不舍,“阿奇娅……阿奇娅会乖乖听话,会学会您教的所有符号……求求您,不要离开我们……”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这稚嫩的哭声狠狠地刺了一下。在这片充满了算计与杀戮的土地上,这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情感,是我几乎已经遗忘的东西。我缓缓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
“阿奇娅,”我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地温柔,“看着我。我不是离开,只是暂时地回去。我还给你留下了重要的任务,不是吗?”
她抬起那张挂满了泪痕的小脸,一双清澈得像山涧泉水的大眼睛,此刻却被泪水淹没,红得像兔子一样。
“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小小记事官’。塔卡叔叔他们是我的眼睛,而你,就是我聪明的头脑。你要把眼睛看到的一切,都用我们的秘密符号,清清楚楚地记下来。这很重要,这关系到整个部落的未来,能做到吗?”
我将这场交易,再次用神圣的使命进行包装。阿奇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哭声渐渐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赋予重任的庄严。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出发前顺手带来的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了她的嘴里。
那股香甜的味道让她瞬间瞪大了眼睛。我趁机站起身,轻轻地将她交给了她的母亲。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人群,望向了远处。
莉亚就站在那里。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围上来,只是远远地、静静地站在一棵大树的阴影下。她已经换回了平日里朴素的兽皮衣裙,美丽的脸庞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有些苍白。她没有哭,至少没有让眼泪流下来,但那双曾经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里,却噙满了晶莹的、倔强的泪光。
那眼神很复杂,有悲伤,有不舍,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我无法完全读懂的、类似于骄傲与释然的东西。仿佛我的离开,印证了她所宣扬的那个“神圣理由”的真实性,她的“牺牲”,因此而变得更加伟大和有意义。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短短一秒。
我没有说话,只是向她,也向所有为我送行的卡亚族人,缓缓地、郑重地,行了一个抚胸礼。然后,我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拉开车门,坐进了那辆饱经沧桑的皮卡驾驶室。
塔卡和他的猎手们,则悄无声息地、如猿猴般敏捷地翻身跃上了后方的车厢,他们或坐或立,很快便与车厢里堆放的物资融为一体,变成了沉默而警惕的雕像。
“轰——”
引擎的咆哮声,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钢铁巨兽的嘶吼,突兀地撕裂了山谷延续了千百年的宁静。我挂上档,缓缓踩下油门,车轮在泥泞的土地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辙痕。
皮卡车,开始缓缓地、坚定地,驶向那条通往谷外的、唯一的道路。
车窗外,族人们的身影在迅速后退。阿奇娅的哭声,巴颂酋长的呼唤,莉亚那复杂的眼神,都逐渐被甩在了身后,最终被笼罩山谷的浓雾所吞没。
当我驾驶着皮卡,彻底驶出那片被木屋和人群占据的聚居地,行驶在常年被迷雾笼罩的谷中密林时,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油然而生。
这短短的五天,像一场光怪陆离、荒诞不经的梦。
我从一个被追杀的、濒死的“疯狗”,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始部落的“神使”。我用现代科学的知识,包装成一个个“神迹”,用精心编织的谎言,塑造了自己的神性。我封印了“恶灵”,找回了“圣物”,拒绝了“献祭”,并最终,与这个部落,签订了一份只属于我林浩然的、用生存与未来做抵押的秘密契约。
这一切,真实吗?
车轮碾过湿滑的藤蔓,发出“咯吱”的声响。浓雾在车窗外变幻着各种形状,巨大的树冠在雾气中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压抑的阴影。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引擎的轰鸣和昆虫隐秘的嘶鸣。
我的目光,落在了副驾驶座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被防水布和兽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沉重的箱子。那里面,是这趟九死一生的旅程,最初也是最终的目标——那台价值连城的探矿仪。它的存在,冰冷而坚硬,无声地诉说着这并非梦境。
我又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车厢。
塔卡和他的猎手们,在颠簸的车厢里稳如磐石。他们一言不发,锐利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丛林里的任何风吹草动。他们就像一群蛰伏的猎豹,沉默,却充满了致命的力量。他们那一张张坚毅而冷酷的脸,以及身上散发出的、与这片丛林融为一体的原始气息,都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我心中所有的迷茫与虚幻。
在过去,无论是面对仇家铺天盖地的追杀,还是在这片非洲大陆上艰难求生,我始终都只是一匹独狼。我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扭曲的智慧、狠辣的手段,以及那份被仇恨之火淬炼得坚不可摧的意志。
但现在,不一样了。
当我冲破山谷尽头那道宛如天然屏障般的浓雾,当非洲那灼热、刺眼、却又充满了无限生机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我身上时,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那久违的、几乎要将皮肤灼伤的热浪,将我从那场五天的“神使之梦”里,彻底唤醒。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依旧被迷雾笼罩的山谷入口。那里,是我计划的起点,是我在这片血腥土地上,埋下的第一颗、也是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而我的身后,车厢里的那十一个沉默的战士,就是我手中握住的第一把、真正意义上的、只听从我一人号令的……利刃。
他们不属于任何军阀,不效忠任何势力,他们不懂什么国家大义,也不在乎金钱利益。他们只信奉那个将他们从恐惧中拯救出来、并承诺给他们未来的“神使”。他们的忠诚,原始、纯粹,且坚不可摧。
在这片血腥与混乱的土地上,我,林浩然,终于有了第一批,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班底。
鬣狗,终于亮出了它的獠牙,并且,拥有了第一批追随自己的狼群。
我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了野心的笑容。我猛地一踩油门,皮卡车发出一声咆哮,朝着“华夏饭店”的方向,绝尘而去。
是时候,回去跟那些“文明人”,好好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