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如同远古巨兽骸骨般卧在城市边缘的废弃工厂,带着一种钢铁坟墓特有的冰冷与死寂。从那里回来后的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秦若菲便如同一台被瞬间拧紧了发条的精密钟表,每一个齿轮都以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速度,开始了高速的运转。
她将自己囚禁在了秦氏集团总部大厦的最顶层,那间能够俯瞰整座城市天际线的巨大环形会议室里。这里的空气,似乎还残留着前一天俯瞰城市时的意气风发,但此刻,却被浓得化不开的焦虑与疲惫所占据。
落地窗外,是都市的璀璨灯火,是流光溢彩的车水马龙,是这个商业帝国昔日荣光的最佳注脚。而窗内,却是一个与世隔绝、气压低沉到令人窒息的战场。
秦若菲召集了她所能召集的,整个秦氏集团最顶尖、最昂贵的大脑。这些人,是帝国的支柱,是寻常商业杂志上需要仰望的封面人物。
集团的首席战略官,一位年过五十,头发永远用发蜡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百达翡丽的香港男人,他以精准的商业嗅觉和毒辣的资本运作闻名于世。首席财务官,一位严谨到近乎刻板的德国女性,据说她能从三年前的一张出租车票据中,嗅到财务造假的风险。各大核心子公司的cEo,无一不是在各自领域里身经百战、杀伐决断的枭雄。
除此之外,还有一支从外部高薪聘请的麦肯锡顾问团队,他们年轻、骄傲,穿着剪裁得体的阿玛尼西装,仿佛一群随时准备上战场的精锐士兵,尽管此刻,他们的脸上也写满了智力被榨干后的枯槁。
这一群在华夏商业世界里足以翻云覆雨的精英中的精英,此刻,都如同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汇聚在这间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剩下的四十八小时内,寻找到一份足以对抗史蒂文那份疯狂计划的“答卷”。
整个会议室,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大西洋海面,死寂中酝酿着毁灭性的风暴。空气中弥漫着古巴雪茄、浓缩咖啡和无尽焦虑混合而成的苦涩味道。那面巨大的智能白板上,已经被各种复杂的商业模型、财务数据和逻辑树状图涂抹得满满当当,像一幅出自疯子之手的抽象画。
地上,散落着无数被揉成一团的A4草稿纸,每一张纸团,都代表着一个被推演、被论证、最终又被否决的方案,它们像一堆堆白色的坟茔,埋葬着这些商业天才们的智慧与骄傲。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无法挥去的阴霾。疲惫,早已超越了生理的极限,化作一种更深层次的枯竭感。他们很努力,甚至可以说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们几乎没有合眼,全靠着一杯杯黑咖啡和意志力在支撑。
他们提出了一个又一个方案,每一个方案,如果单独拿出来,都堪称商业教科书级别的经典案例。
——首席战略官用他那带着浓重港式口音的普通话,沉稳地建议,集团应该立刻收缩战线,深耕利润率最高的核心主业。通过引入最新的工业4.0生产线,进行颠覆性的技术升级,同时极限压缩供应链成本,将利润率提升到极致。这是一个稳健的防守反击策略,如同教科书般无懈可击。
——一位以激进着称的子公司cEo则提出了截然相反的方案:进行大规模的产业并购。他认为,集团应该利用这次股价危机,以“白衣骑士”的姿态,横向整合那些在危机中摇摇欲坠的竞争对手,纵向吞并上下游产业链,用最短的时间,打造出一条坚不可摧的商业护城河。
——而麦肯锡的首席顾问,一位金发碧眼的哈佛博士,则从全球化的视角出发,建议集团立刻加大在东南亚、南美等新兴市场的投资。他用详尽的数据指出,那些地区正处于经济腾飞的前夜,是集团未来十年最可靠的增长点。
每一个方案,都经过了严密的数据支撑和逻辑推演,显得那么的稳健、专业、无懈可击。如果放在平时,任何一个方案,都足以让秦氏集团这艘商业航母在未来的十年里,继续乘风破浪,稳步前行。
但是,现在不行。
因为他们的对手,不是按常理出牌的商业巨头,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在史蒂文那份“五年,三倍市值”的疯狂战书面前,在周瀚那“谁能为这片土地创造更高价值,我就支持谁”的冰冷通牒之下,所有这些建立在“稳健”和“理性”基础上的完美方案,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稳健,在此刻就意味着平庸!
理性,在此刻就意味着保守!
在这场以“未来”为赌注的世纪牌桌上,一个只敢小心翼翼地出“对三”、“顺子”的人,是永远,永远也不可能战胜一个敢于在开局就直接甩出“王炸”的疯子的!
“——废物!全都是废物!”
终于,在首席战略官再一次将他那份“稳固核心,提升利润”的方案进行了第三次优化,并郑重地摆在秦若菲面前后,她那根紧绷了整整二十四小时的神经,在一瞬间,彻底断裂了!
“砰!”
那份用精致文件夹包裹,厚达上百页的计划书,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摔在了光洁如镜的会议桌上,然后反弹着飞向地面。纸张在空中爆开,四散纷飞,如同无数只被枪声惊吓到的白色蝴蝶,在绝望的空气中凌乱飞舞,最终无力地坠落在每个人的脚下。
“我要的,不是这些陈词滥调!不是这些从哈佛商学院的教科书里一字不差抄下来的狗屁理论!”
秦若菲猛地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她那双曾经明亮如星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像两团即将熄灭的火焰,死死地、带着无尽绝望地,盯着眼前这群噤若寒蝉的精英们。
她的声音不再是往日的冷静与沉稳,而是变得嘶哑、尖锐,充满了野兽般的嘶吼。
“——我要的,是胜利!”
“——你们听到了吗?!是一场足以扭转乾坤,一场能让周瀚那样的‘国家意志’都为之侧目,不得不选择我们的胜利!”
她的声音在巨大的会议室里回荡,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而不是一份写得漂漂亮亮,逻辑完美,可以拿去给商学院当反面教材的‘集团墓志铭’!”
“墓志铭”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钢针,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会议室里,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恐怖的死寂。连中央空调送风口的微弱声响,都变得清晰可闻。没有人敢再开口说话,甚至没有人敢抬头迎向秦若菲那绝望的目光。
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根本就是一道无解的题!
史蒂文已经将游戏的调门,起得太高了。高到了任何一个正常的、理性的商业逻辑都无法企及的云端之上。他是在用整个华尔街的未来预期,在用最前沿的科技概念,在用一种近乎玄学的“市梦率”在战斗。
除非……
除非,秦若菲也敢像他一样,变成一个疯子。
一个敢于将整个秦氏集团数千亿的庞大资产,将十万名员工以及他们背后十万个家庭的身家性命,全部押上这张赌桌的豪赌之徒!
但是,她敢吗?
她的背后,是父亲白手起家,用一生心血铸就的商业帝国;是整个家族几代人的荣辱兴衰;是无数追随她、信任她的员工和股东。她背负的东西,太重太重了。
她,输不起。
所以,她,注定,不敢!
而就在这最绝望,最压抑,空气仿佛已经凝固成水泥的时刻。
会议室那扇由厚重橡木制成,雕刻着古典花纹的大门,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缓缓地,不带一丝烟火气地,推开了。
一道光,从门缝里,切开了这满室的昏暗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