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哥儿心头一紧,连忙道:“学生不敢!功课一日未曾荒废,只是前些时日松江工坊出了些琐事,处理起来耽搁了行程,请山长恕罪。”他把自己如何管理工坊、兴办女子学堂的事情简略说了,但略去了与东瀛人的瓜葛。
“嗯,”山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看来在外奔波,倒也没全然耽误功课。这策论里提到的工坊管理、女子生计,可是你亲身实践所得?”
“回山长,正是。”英哥儿老实回答,“学生觉得,读死书不如行万里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手所做,写出来的文章才有血肉。”
刘山长哼了一声,脸色稍霁。他接过那叠功课,随手翻了几页。字迹工整有力,文章结构严谨,论据充实,尤其是几篇结合农桑工商谈论民生的策论,写得颇有见地,显然不是临时抱佛脚能写出来的。
英哥儿屏住呼吸,小心脏怦怦直跳,像等待审判一样。
半晌,刘山长放下文稿,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复杂:“文章确有进益,不再是空泛议论,多了几分管理实务后的阅历。看来你这几个月,倒也不全是瞎忙。”
英哥儿刚松半口气,山长下一句话又让他心提了起来:“但是!规矩就是规矩!逾期不归,乃是怠惰!若人人都像你这般以实务为借口拖延功课,书院岂不成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地?”
“学生知错,甘愿受罚。”英哥儿认错态度极其端正。
刘山长捋了捋胡须,沉吟道:“既如此,你便在书院住下,半个月内,不许外出!老夫要亲自考教你这段日子的功课,再将乡试需重点研习的经义题目与你细细讲解、练习。若通不过考教,便再加半个月!”
英哥儿一听,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半个月不能出去?那他计划中要去金陵工坊查看、还要秘密处理图纸的事情不就全泡汤了?可他不敢反驳,只得蔫头耷脑地应下:“是,学生遵命。”
“哼,看你那样子还不情愿?”刘山长眼一瞪,“就住我院子里那间厢房,也好时时督促你!现在就去收拾安顿,明日卯时,准时到书斋来!”
果然,从第二天起,英哥儿就过上了苦兮兮的日子。天不亮就被山长叫起来晨读,上午考教经义,下午练习策论,晚上还要背诵诗文。刘山长要求极高,稍有错漏或见解肤浅,就要重写重背。书案上的文章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英哥儿虽然聪明,记忆力超群,但这样高强度的填鸭式学习,也让他感到疲惫不堪。几天下来,他原本红润的小脸就瘦了一圈,眼下也泛起了淡淡的青黑。
他每天埋首在书堆里,写得手腕发酸,背得头晕眼花。偶尔抬头看看窗外自由的飞鸟,都羡慕得不行。他唉声叹气,却也不敢偷懒,只能咬着牙拼命学。毕竟,山长虽然严厉,但指点确实一针见血,让他获益匪浅。
“唉,早知道就早点来了……”他小声嘀咕,揉着发酸的手腕。那卷藏在行李里的图纸,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心神不宁,却根本抽不出时间去处理。
期间旺儿来找过他一次,刘山长只给了半天假。
旺儿汇报说金陵两处工坊运转顺利,珠光锦供不应求。英哥儿赶紧嘱咐旺儿,把在松江工坊实施的那套安保和流程改革,也在金陵工坊推行下去,又让旺儿转告舅舅王仁,自己要被山长留半个月,暂时去不了了。
旺儿看着小少爷明显瘦了些的小脸,心疼不已,却也没办法,只能再三叮嘱他照顾好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在英哥儿觉得自己快要被书本淹没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这日午后,他刚完成一篇关于水利的策论,山长还在批阅,允许他稍作休息。英哥儿正站在书斋外活动筋骨,远远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衫书生拿着几张图纸,一脸愁容地朝山长的院子走来。
那书生英哥儿有点印象,姓孙,是书院里的老童生了,考了多次秀才未中,便留在书院做些杂务,顺便继续攻读。
孙师兄见到英哥儿,勉强笑了笑:“贾师弟,山长可在?我有些书院房屋修缮的图纸,想请山长定夺。”
英哥儿点点头:“山长在的。孙师兄,这图纸是你画的吗?”
他好奇地瞥了一眼,图纸上画的是书院一处旧书楼的改建方案,线条清晰,标注详细,虽然不如他偷来的那份火炮图精密,但也能看出绘图者颇有功底。
这件事本来只是个小小插曲,却让英哥儿发现了一个新天地。等孙师兄走后,他忍不住问刘山长:“山长,孙师兄画图纸很厉害吗?”
刘山长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孙立材于此道颇有天赋,心思也巧,书院许多杂项的改造图纸都出自他手。只是……科举屡试不第,可惜了。像他这样的学生,书院里还有几个,科举无望,便留在书院做些杂事,或接些外面的活计糊口。他们有个小圈子,常聚在一起琢磨这些奇技淫巧。”
英哥儿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划过脑海:图纸!他手里那烫手的火炮图纸,正需要懂行的人来看!书院里竟然就有这样的人?而且听起来,他们是一群人!
他强压住激动,装作好奇地问:“山长,他们平时都在哪里琢磨呀?学生……学生也对工匠之事有些兴趣,想去见识见识。”
刘山长瞥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但并没斥责,只是淡淡道:“在后山脚下一个废弃的旧工坊里。你若功课完成得好,闲暇时去看看也无妨,但切记不可本末倒置!”
“谢谢山长!”英哥儿几乎要跳起来,感觉枯燥的禁闭生活瞬间有了盼头。
接下来的几天,英哥儿像打了鸡血一样,学习效率陡然提高。他抓紧一切时间完成山长布置的功课,甚至主动要求加练,只盼着半个月禁闭期赶紧结束。
刘山长见他突然如此用功,只道是自己的严厉起了作用,心下倒是颇为满意。
终于,难熬的半个月过去了。刘山长对英哥儿进行了一次全面的考教,结果令人惊讶。
英哥儿不仅对答如流,几篇策论更是写得见解独到,引经据典的同时,又能结合松江见闻,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嗯,看来这半个月没有白费。”刘山长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罢了,今日起,你便可以自由活动了。但切记,功课不可再荒废,每季度文章必须准时寄回!”
“谢山长!学生一定牢记!”英哥儿如蒙大赦,行礼后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书斋。
他先回到厢房,从那个行李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油布包,确认原稿完好无损。然后从中取出自己描摹的副本,仔细挑选了其中一张相对独立又不涉及核心机密的炮架结构图,将其余部分重新收好。
做完这些,他深吸一口气,按照孙师兄指点的方向,朝着书院西北角那个偏僻的旧工坊走去。
工坊坐落在一个安静的院落里,门口堆着些木材和石料。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低低的讨论声。
英哥儿推门进去,只见几个穿着半旧儒衫的人正围着一张大桌子,桌上摊着各种图纸、木料模型和奇形怪状的工具。有人在做木工,有人在计算数据,有人则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见到一个陌生的小孩子进来,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疑惑地看着他。
英哥儿不慌不忙,行了个礼:“各位师兄好,小弟贾英,是书院的学生。听闻诸位师兄精于工巧设计,特来请教。”
一个面容敦厚的年长师兄放下手中的刨子,和气道:“原来是贾师弟,不知有何事?”
英哥儿拿出那张炮架结构图的副本,摊在桌上:“小弟偶然得了这张图,觉得其中结构甚是精妙,但有许多地方看不明白。听闻师兄们见多识广,想请师兄们帮忙参详参详,这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其中的机巧原理为何?”
几位师兄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纷纷围拢过来。当他们的目光落在图纸上时,顿时都被那精密复杂的结构吸引住了。
“咦?这杠杆联动的方式好奇特!”
“看这承重结构,像是用来支撑极重之物的……唉,我们现在的钢铁硬度根本无法做到啊!”
“还有这旋转的基座,角度计算如此精确,绝非寻常物件!”
“这……这看起来,倒像是某种大型弩炮或者……火炮的架子?”一个见识稍广的师兄迟疑地说道。
众人议论纷纷,越看越觉得惊奇。他们都是痴迷于机关器械之人,见到如此新颖巧妙的设计,顿时忘了眼前只是个九岁孩童,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人甚至拿出纸笔开始演算。
英哥儿心中暗喜,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假装懵懂,在一旁认真倾听,不时提出一些看似天真、实则切中要害的问题,引导着师兄们的思路。
看着这些沉浸在技术探讨中的落第学子,英哥儿仿佛找到了一个稀缺的宝藏。
或许,在这些被科举正途忽视的杂学人才的协助下,自己那份烫手的火炮图纸,多了一份实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