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英哥儿便住进了崭新落成的青溪庄。庄子里外还弥漫着新木和石灰的气息,一切陈设都极简朴,却干净利落。
英哥儿像只巡视新领地的小兽,在属于他的那间小屋里转来转去。窗下特意砌了一个矮矮的石台,铺着光滑的木板,高度正好让他趴着看窗外的溪水和柳树——这是舅老爷说的“格物”好位置!
他蹬蹬蹬跑去找苍梧和平儿,小手比划着:“苍梧叔!平姨!窗台外面,要搭竹架!我要移栽野蔷薇与迎春藤!”他记得老宅后罩房墙上那些在春风里摇曳的野蔷薇和迎春。
“屋门口,放块平整的大石头!我和阿狸可以坐着玩石板!”他指着屋前一小片空地。
“那边大树下,”他兴奋地指向庄前那株枝繁叶茂的老榆树,“要挂个绳子荡秋千!还要放几个圆圆的石头墩子,像棋子那样!”他想起了林表姑偶尔摆弄的围棋。
苍梧和平儿相视一笑,眼中满是宠溺。小主子的要求虽有些孩子气,却透着天然的生趣。两人立刻带着人手忙活起来。
很快,小屋窗外便搭起了简易的竹架,移栽了几株野蔷薇和迎春藤苗;屋门口放了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圆润的青石板;老榆树下,一个用粗麻绳和厚木板绑成的简易秋千轻轻晃荡起来,树下还错落摆了几个表面平整的石墩子。
不过三两日工夫,这原本只是实用坚固的庄子,便因着孩童天真的想象,平添了几分掩不住的、活泼泼的野趣与生机。
英哥儿满意极了。他趴在窗台石板上,对着新得的描红簿子,小胖手攥紧那支小狼毫,屏住呼吸,照着红模子,一横一竖写得无比认真。
写满五个字,额角已沁出汗珠。他放下笔,拿起石板石笔,趴在窗台上,对着窗外溪边刚抽出嫩叶的柳枝,笨拙却专注地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条。画好了,便举着石板跑去给正在安排庄务的贾琏看:“爹!看!柳条!风一吹,它就会动!”他踮起脚尖,学着柳枝摇摆的样子。
贾琏看着儿子小脸上认真的汗渍和亮晶晶的眼睛,再看看石板上那稚嫩却充满生气的“柳条”,心头软成一片,俯身将儿子高高抱起:“画得好!英哥儿画得真好!”
英哥儿搂着父亲的脖子,小脑袋蹭了蹭,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亮得像星星:“爹!咱们让娘来!让林表姑来!让二姑姑、三姑姑都来!还有兰哥哥!来庄子里住!看我的新屋子!看秧苗!兰哥哥可以和砚哥哥一起找舅老爷问学问!”
孩子兴奋的邀请,带着不容拒绝的热切。
数日后,几辆朴素的青帷骡车,碾过青溪坞新拓宽的土路,停在了青溪庄前。王熙凤扶着黛玉下了车,后面跟着迎春、探春,李纨则牵着贾兰的手。
甫一下车,众人便被眼前景象吸引。庄院依山傍水,灰墙灰瓦,虽不华丽,却自有一种质朴的安稳。
最令人眼前一亮的是那些点缀其间的童趣:爬满新绿藤苗的窗棂,屋前光滑的青石小凳,老榆树下随风轻荡的秋千,还有树下那几个敦实的石墩……处处透着盎然的生机。
“英哥儿!”王熙凤一眼看见从庄门内像颗小炮弹般冲出来的儿子。
英哥儿扑进母亲怀里,小脸红扑扑的,兴奋地拉着母亲的手,又去牵黛玉的衣袖:“娘!林表姑!快来看!我的花藤!我的秋千!”
黛玉被小家伙拉着,唇角含着清浅的笑意。她由着英哥儿牵引,漫步庄中,看着那些充满童趣的布置,听着英哥儿叽叽喳喳地讲解……那份纯粹的欢喜,如同清泉,悄然浸润着她枯寂的心田。
众人随着英哥儿在庄内庄外转了一圈。看过结实高大的仓廪,看过坡地上那一片在阳光下舒展着嫩叶、长势格外喜人的秧苗,贾琏又引着众人,沿着庄后一条被新近清理出来的碎石小径,往周家走去。
小径蜿蜒,渐渐深入一片苍翠的竹林。竹竿挺拔,新生的竹叶青翠欲滴,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山风穿林而过,带来竹叶沙沙的轻响和沁人心脾的清气,更显得幽深静谧。
黛玉缓步其间,素白衣袂拂过带露青草。远离尘嚣的宁谧与竹香,令她胸臆间的郁气舒缓。恰在此时,一个清朗的读书声随风清晰入耳: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声如金石,字字铿锵,在竹海空灵间回荡。
黛玉心弦为之一颤。这声音清正端方,竟让她瞬间想起父亲在扬州盐院书房晨读时的气韵。
骤然在此山野闻得,黛玉恍如隔世,心头酸涩怅惘又莫名悸动,让她不由自主的离开小径,寻声而行。
绕过一片密林,一青衫少年正背对小径诵读。他一手持书卷,裤腿挽着,草鞋沾泥,显是方自田间来。山风拂动他束发布带与书页,也送来他身上阳光、青草与泥土的气息。
他读得专注投入,浑然未觉身后有人。
黛玉心神微漾,她未曾留意脚下小径边缘一处覆满湿滑苔藓的凸起石块。
“呀!”一声短促的低呼,绣鞋踩上那苔石边缘,足下一滑,向前踉跄了半步。
惊惶之下,黛玉心跳骤然加速,苍白的面颊也因这意外而染上一抹极淡的绯红。
这声低呼惊动了前方专注的少年。
周怀瑾的诵读声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身来,目光带着几分疑惑和关切。
四目,于翠竹流光中猝然相对。
周怀瑾呼吸为之一窒。
眼前的清雅少女穿着素净至极的月白衣裙,立在翠色欲流的竹影里,身姿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乌发如云,松松挽着,只簪一支素银簪子。
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唇色也极淡,唯有一双眼睛,如同雪后初晴的寒潭,却偏有层化不开的薄雾,眼尾描着几不可见的轻愁,似宣纸上洇开的淡墨,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灵秀。
此刻,那深潭般的眼眸,因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漾开一丝讶然的涟漪,山风卷动她素白衣袂,拂过带露青草,亦吹乱周怀瑾手中书页,哗然作响。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黛玉微微颔首,唇边勉强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便侧身让过,沿着小径继续前行。
周怀瑾怔在原地,那清冷又灵秀的眉眼,如同浓墨滴入清水,在他心头倏然洇开,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记。
竹林的另一侧,李纨带着贾兰,正恭谨地立在周元朗面前。
贾兰将心中积压许久的课业疑难一条条问出,周元朗捻着稀疏的胡须,引经据典,深入浅出。
那并非书院里刻板的章句讲解,而是将圣贤道理揉碎了,掺着田间地头的智慧与半生浮沉的体悟,缓缓道来。贾兰听得双眼放光,如饥似渴,只觉茅塞顿开。
“周家舅舅真乃大才!”李纨看着儿子眼中久违的求知光芒,心头又是酸楚又是感激,拉着贾兰深深拜下,“兰儿若能常得舅舅点拨,实乃天大福分!”
贾兰更是扑通跪倒,声音带着少年人难得的激动:“求舅老爷收留!兰儿愿在青溪庄随侍左右,潜心读书,绝不敢懈怠!”
周元朗连忙扶起母子二人,目光扫过远处坡地上那片象征着家族未来的青翠秧苗,又落在贾兰恳切的脸上,终于缓缓点头:“也罢。此地清幽,倒是个读书的好所在。只是衣食住行,须得自己动手,清苦些了。”
李纨闻言,眼中泪光闪烁,却是释然的泪:“能得舅舅教诲,便是清粥野菜也是甜的!只是……我……”她望了一眼老宅的方向,身为守节的寡妇,长居在此于礼不合,“我需回老宅守孝,兰儿……就托付给周家舅和琏二兄弟了!”她对着贾琏和王熙凤深深一福。
王熙凤忙扶住她:“大嫂子放心!兰哥儿在这里,吃穿用度自有我们照应,只盼他跟着舅舅读出个功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