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无底寒潭的最深处,冰冷、粘稠、无边无际。
黛玉觉得自己已经死了,魂魄轻飘飘地浮着,四周是化不开的浓黑。
心口那点微乎其微的暖意,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固执地证明着林家仍有人尚存。
她感觉自己被搬动,颠簸,嘈杂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帷幕传来,模糊不清。是紫鹃在哭?还是江水的呜咽?她想回应,喉咙却像被冰封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死亡的气息如影随形,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肺腑里撕扯出的最后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意识被一阵剧烈的颠簸和嘈杂的人声刺破。
“……快!轻点!抬稳了!”
“这边!往西边暖阁抬!”
“老天爷,这脸色……快!再去个人催催大夫!”
她感觉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挪动,离开了冰冷颠簸的所在,躺到了更柔软的地方。周遭是陌生的沉郁木香和更浓烈的药味。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铅块,努力掀开一丝缝隙,也只看到晃动的、模糊的素色人影和昏暗的光线。
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冲上喉头,她痛苦地蜷缩起来,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涌出嘴角,带着熟悉的腥甜。
“林妹妹!林妹妹!”一个带熟悉的哭腔在她耳边炸开,是凤姐姐?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别吓嫂子!大夫!大夫怎么还不来!”紧接着,一只冰凉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同样冰冷的手。
黛玉想回应,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黑暗再次袭来,比之前更沉、更冷。她能感觉到生命力正从指尖一点点溜走,连那点残存的暖意也快感觉不到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一只异常温暖的小手,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和一点点湿漉漉的汗意,突然轻轻覆在了她冰凉的手背上。
那温暖如此突兀,又如此真实,像寒夜里骤然点燃的一小簇火苗。
它并非磅礴的暖流,更像是一缕极其细微、却异常坚韧的暖丝,悄无声息地顺着她的指尖、手腕,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向上蔓延。
小心翼翼地绕过她枯竭的经脉,避开了那些因剧痛而痉挛的角落,精准地找到心脉深处那缕快要熄灭的微弱火种,轻轻地、温柔地舔舐了一下。
濒临崩溃的意识如同被注入了一滴清泉,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窒息感竟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像冻僵的人触到了一点点温水的边缘。
这感觉太轻微了,在巨大的病痛面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又真实地存在,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若有若无的稻草。
“英哥儿!别闹!快过来!别碰着你林表姑!”王熙凤带着哭腔的低斥传来,随即那只温暖的小手被强硬地拉开了。
那缕细微的暖意骤然中断!
黛玉只觉得心口猛地一空,刚刚获得的一丝喘息瞬间被更汹涌的冰冷和窒息淹没!
她身体无力地抽搐了一下,歪头又呕出一大口暗红的血,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浅弱,脸色灰败得如同金纸!
墨色的发丝像被春水浸过的丝线,湿哒哒地贴在颊边、颈窝,衬得那截露在衣领外的脖颈愈发细得像段白玉簪,仿佛稍一触碰就要折碎。
暗红的血珠凝在唇角,点染在毫无血色的唇上,倒比往日点的胭脂更添了几分凄艳。
“姑娘!姑娘!”紫鹃的尖叫带着绝望。
“林妹妹!”王熙凤的哭声彻底崩溃了。
屋子里瞬间乱成一团,找大夫的、熬参汤的、掐人中的……绝望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房间。
谁也没注意到,被母亲拉到身后、穿着素白孝服的小人儿,正紧紧抿着嘴唇,唇瓣被牙齿无意识地咬出浅淡的红痕,却浑然不觉。
混乱中,老大夫终于被连拖带拽地请了进来。他一看黛玉的面色和气息,便连连摇头,一边叹气一边搭脉,眉头锁得死紧:“油尽灯枯……怕是……唉,先灌下老夫这碗独参汤吊命吧!再施针试试,尽人事,听天命!”
紫鹃跪在榻边,用银匙舀了半勺参汤,轻轻碰了碰黛玉的唇。她另一只手小心托着黛玉的后颈,指腹能摸到那截细颈上凸起的骨节,像捧着件易碎的瓷瓶。
她见黛玉唇瓣动也不动,便用匙边轻轻撬开条细缝,把参汤一点点往里送。汤液刚沾到舌尖,黛玉忽然极轻地蹙了下眉,喉间滚出声几不可闻的呜咽,却没把汤呕出来,紫鹃赶紧停了手,见那点参汤竟真的咽下去了,眼眶一热,又舀了半勺慢慢喂进去。
老大夫捻起银针凑到榻边,他捏针的手势极稳,一针一针下得极准。
就在大家屏息凝神盯着老大夫指间银针之时,英哥儿猛地挣脱了平儿下意识护着他的手,像只被惊起的灵雀,小小的身子在交错的人影里一闪。
他踩着床沿的踏板扑到床边时,精准地扣住了黛玉垂在锦被外的手,攥得又快又稳,指腹贴着她青白的指节,忽然透出层极淡的暖光。
没人知道,就在这一刻,一股远比之前更浩大的温暖力量,如同决堤的春洪,毫无保留地注入了黛玉冰冷枯竭的身体!
它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奔腾的生命之河,瞬间冲刷过她堵塞的经脉,强势地驱散盘踞的寒毒,精准地修复着心脉肺腑的裂痕,将那缕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温柔而坚定地重新点燃、壮大!
“哎哟!哥儿快起来!别碍着大夫瞧病!”王熙凤吓得连忙去抱儿子。
就在她们伸手去抱的瞬间,黛玉的身体猛地一震!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可闻的呻吟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嗯……”
紧接着,她一直急促而艰难的呼吸,竟奇迹般地平稳了下来!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那种令人心焦的濒死之态。灰败的脸色也似乎褪去了死气,透出一点微弱的活气。
“唔。”正在施针的老大夫手指微微一顿,原本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
他再次搭上黛玉的腕脉,指尖轻轻按在寸口处,闭目凝神片刻,缓缓睁开眼,眼中露出几分了然的欣慰:“还好,还好。方才脉象虚浮欲脱,此刻已有稳住之象。虽仍沉细,却比先前有力了些,总算是能托住一口气了。”
他捻着银针的手稳了稳,又往黛玉肘弯处下了一针,才继续说道:“看来这参汤确有奇效,刚喂进去的那几口,已借着药力护住了元气。老夫这枚银针引着气血稍动,倒正好助了参汤一臂之力——这般相辅相成,才让脉象有了回转的势头。”
王熙凤和紫鹃等人看到黛玉似乎缓过来了,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绝望。
紫鹃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继续将温热的参汤一勺勺喂进黛玉口中。这一次,竟真被她缓缓吞咽下去不少。
当黛玉的眼睫再次颤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茫然地看向围在床前、喜极而泣的众人时,所有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醒了!姑娘真的醒了!”紫鹃泣不成声。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大夫救命!”王熙凤紧紧攥着黛玉冰凉的手,哭得语无伦次,看向老大夫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只有英哥儿,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小脸埋在她颈窝,似乎被刚才的混乱吓着了,显得异常安静和疲惫。
没人注意到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没人看到他偷偷望向床上林表姑时,那清澈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安心。
黛玉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古朴厚重的房间,高阔的房梁,深色的楠木家具,窗棂外一角飞檐和修竹,阳光在光洁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是旧宅特有的沉郁气息。这里,便是贾家根基所在的金陵祖宅了。
她听着王熙凤带着哽咽,讲述贾赦的安排:祖宅正院供奉祖宗和老太太灵位,长房、二房剩下的人以及她,都暂时安顿在西边几处相连的院落里。
黛玉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越过窗棂,望向庭院深处。
阳光正好,几片金黄的梧桐叶悠悠飘落。心口深处,一股微弱的暖意悄然流淌着,驱散着骨髓里的寒意,带着令人心安的安宁。
她不知道这暖意从何而来,只当是药力终于起了作用。她闭上眼,感受着这份劫后余生的安心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