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推开门,寒风吹动男子青绿的衣衫,层层叠叠的绿纱绣了青山,被风吹得肆意纷飞,让厚重的青山也多了几分飘逸之感。
男子将手掩至唇边,轻轻咳嗽,好看的眉眼细细拧成了一团,他的皮肤比寻常人白几度,可以说是苍白,男子瘦弱的身躯被笼罩在月白色狐裘斗篷内,他并不是十分标志的长相,可站在那里,无端形成一种孤松傲立的清冷感,让人敬畏。
程宝珠和程嘉禾不自觉就止住了呼吸,怕扰了“病公子”清静。周围的丫鬟小厮们无声见礼。
这是谁?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她前世竟然没见过?
“嘉禾,不得无礼。”男子声音不大,如叮咚流水缓缓入耳,令人舒心和信服。说话间走得近了,程宝珠渐渐闻到男子身上的中药和松木香气,松木的清新中和了药的苦涩,甜苦交织,一半释放诱惑,一半释放清醒。
“大哥!”程嘉禾想要解释。
“夫子在检查功课。”男子提醒道。
程嘉禾立马慌了神:“啊?什么!遭了,我还有一段没背!”边走边急匆匆跑进了屋子。
大哥?他是程家二房的长子,程什么来着?程宝珠一时没想起来。
男子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人,少女的小脑袋上插了各色珠花簪钗,眉心中画了一朵五瓣梅花,眼大而有神,琼鼻朱唇,颈上戴了串玉兔踏祥云璎珞圈,上着茜红色妆花小袄,腰身往下是蜜粉色镶银丝暗花综裙,是个十足十艳丽的少女。
男子细细思索,程家阳盛阴衰,府上只有四位女郎,不是自己的两位妹妹,三房女儿年约七岁,年纪对不上,想来就是去年进府的大房大小姐,程宝珠了。
他一时犯了难,叫“大妹妹”不够雅致,叫“宝珠”过于亲切,便折中了一下,对程宝珠颔首道:“宝妹妹。”
见她疑惑,他含笑解释:“这几年我在南明书院求学,今岁末回府过年,还未曾正式见过,我是二房的长孙,程嘉树。”
“原来是大哥,初次相见,我是程宝珠。”程宝珠对此人颇有几分好感,行礼也不觉轻柔了许多,怕吓着了这个玉雪琉璃人。
“外面风大,随我进来吧。”程嘉树转身,狐裘斗篷打了个漂亮的旋儿,程宝珠安静跟在后面,一时之间,走廊上只能听到程宝珠身上珠钗和项圈叮叮咚咚的声音。
程嘉树在程家孙辈中年纪最长,不过众人不称他为大少爷而称其为公子,听说此人乐善好施,结交了不少名流雅士,有孟尝君之风,时人唤其公子,以示对他的尊重。
前世程宝珠自从赶走程鹤年后,一心扑在玩乐上,没在族学呆过几天,也就错过了见到程嘉树的机会,程嘉树由于是早产儿,身子骨弱,自幼便随着母亲唐氏去庄子上休养,直至八岁才回到程家,故而他与程青樱年龄相差八岁。
前世程嘉树十四岁离开程府去南明书院求学,之后就很少回过程家。可惜程宝珠及笄那年,程嘉树在旅途中遭遇雪崩去世了。
突然,程嘉树止住了脚步,停在了一扇门前。
程宝珠出神地想着,没留意,直挺挺撞上了程嘉树的背,倒是不疼,这斗篷真软乎真厚实啊,赶明儿让绣娘给我做一件。
程宝珠就这么水灵灵地问出了心中的真实所想:“大哥你这斗篷真不错。哪个绣娘做的啊,赶明儿我也去要一件。”
程嘉树本来要问她鼻子疼不疼,这下也止住了话头,惊诧于程宝珠的问话,随即温柔地笑了起来,眼里闪烁着细碎的星光,“宝妹妹真是个妙人儿!”
没有回答程宝珠的问题,程嘉树径直走进了屋中,程宝珠赶紧跟了上去。
只见屋内整整齐齐摆了十五张红花梨木案桌,案上放置了各种书帖、毛笔、砚台、笔筒,正前方还有一张紫檀木雕花大案,大案前坐着一位头戴东坡巾的中年男子,他身着蓝色长袍,胡须垂至前胸,正听着面前的男童背诵经书,时不时点头或皱眉,想来就是夫子了。
好久没来族学,新来的夫子都不认得了,程宝珠感叹光阴易逝。
屋内聚集了程家三房的少爷小姐们,还有一些沾亲带故的家族少爷小姐,整个屋里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等二人进屋,众人停下议论,目光均望向程嘉树,恭敬问安:“大哥(公子)。”
而对于程宝珠,有的小郎君见到如此美人眼神里颇为惊艳,但终是忌惮某个人没有开口,于是众人选择性忽视了程宝珠,程嘉禾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冲程宝珠恶劣一笑。
往常的程宝珠早就炸毛势必要和程嘉禾来个你死我活了,而今日的程宝珠却回以一个挑衅的微笑,又立即站到程嘉树后面,蹙眉委屈道:“大哥,程嘉禾他凶我。”
呃?程嘉禾来不及收回表情,就被自家大哥瞪了回去。
程嘉树眼含深意:“嘉禾是明理之人,不会莽撞行事的。是吗?”
程嘉禾是很怕自家这个大哥的,顿时收了气焰,闷闷道:“是。”
见程嘉树这个二房长子说话,大房长子程元年也下场了,一身量中等、面容普通的男子走来,虽然斥责但明显底气不足地说:“宝珠,你也少说两句。”
程宝珠不卑不亢问了声:“二哥可能为我撑腰?”
程元年面露为难,和稀泥道:“宝珠啊,都是一家人,和气生财。”
程宝珠微微一笑:“宝珠明白了,二哥。”心下却在想,大房没有嫡子,二哥是大房的庶长子,若是和前世走向一样,大哥意外离世,继承下一代家主之位的就是二哥了,但是二哥性子老实怯懦,长相身材学业经商均是普普通通,这样的人真的能撑起程家的下一代吗?
哦,她忘了,程家等不到那一天了,早就被灭门了啊!
程宝珠眼神黯淡下来,程元年还以为是自己的说教有了效果。
眼看这俩小霸王没有闹起来,众人还有些失望,只有程青樱好似周围与她无关,岿然不动坐在案桌前,静心写字,甚至刚才没有给程嘉树行礼。
墨轩楼二楼,藏书室。
“这几卷书是老夫潜心研究多年科考而着,你拿去好好读,这再过两月便是县试,老夫相信以你的资质定然不成问题。”
“多谢周老。”程鹤年拱手道谢。
“你这回终于肯回来上学,老夫深感欣慰啊。”须发皆白的老人撩起白色衣衫,请程鹤年就坐。
“周老,学生此次回来,除了精研学业,还有一事……”程鹤年停顿了。
周绍抚了抚胡须:“鹤年呐,你我多年的师生情谊,有话就直说吧。”
“周老可还记得韩廷韩夫子?”
周绍眼神微闪,迟疑道:“韩廷啊,自然记得,那时他非常看好你,几乎是手把手教你念书识字,可惜啊……年纪轻轻就没了。”
程鹤年垂下了眸子,露出伤感的神色:“韩夫子对我有恩,故而学生想为他写一篇悼词,那时年岁尚小,对韩夫子的很多事记不得了,可否请周老讲讲韩夫子?”
“韩廷泉下有知,该是很高兴,教了个好学生啊。”
周绍感叹道:“老夫记得,韩廷是六年前来到程府的,他为人洒脱率性,很快就与大家打成了一片,平时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和跳舞,喝醉了总是喜欢跳上一曲,别的,老夫就不甚了解了。”
“那周老可还记得四年前,八月十五举行的中秋宴。”
“中秋宴……这府上年年举办中秋宴,四年前的确实没什么特别印象了。”
“韩夫子在宴会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现?”程鹤年眼神有一瞬的失望,又不死心地问。
周绍摇摇头,“韩廷每逢宴会,必定喝个酩酊大醉,印象里一直如此。鹤年怎么这么问?难道那韩廷……”
程鹤年心想太着急了,不该这么问,正不知怎么回答,就见一年轻夫子走上楼唤道:“周老,三少爷,上课的时辰到了。”
程鹤年连忙拱手道:“周老,请。”
周绍起身下楼,程鹤年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