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隋安儿特意告了假,她挎着准备好的食材篮子,脚步轻快地来到阿土嫂家的小院。
昨日便已经和阿土嫂打过招呼,今天要借用他家的厨房,阿土嫂自是答应。
隋安儿一头扎进了厨房,开始了这场关乎“乡愁”的精心烹饪。
她首先取出那块深褐色,质地像木头的风干驴肉,将它放入一个大木盆中,注入满满的清水浸泡。
驴肉沉入水底,盐分开始缓慢析出。
整整三个时辰,她隔一段时间就换一次水,看着浑浊的盐渍水渐渐变得清澈。
当清水不再迅速变浑时,驴肉也吸饱了水分,体积膨胀,颜色由深褐转为浅棕,质地也软化了许多。
将泡好的驴肉捞出,放入大铁锅中,加入没过肉的清水,拍入几大块老姜,撒上一小把花椒粒。
灶膛里塞进干柴,大火烧开。
很快,锅中便咕嘟咕嘟冒起大泡,水汽蒸腾,带着驴肉被时间浓缩过的醇厚气息弥漫开来。
隋安儿撤掉几根柴火,盖上锅盖,任由小火慢炖。
一个时辰后,她用筷子戳向肉块,筷子轻松地穿透进去,便将驴肉捞出,放在干净的案板上晾凉。
趁着炖肉的空档,隋安儿开始准备火烧的面团。
她舀出面粉倒入大陶盆,加入一小块颜色微黄、散发着酸香的面肥(老面),这是她特意从厨房擅做面点的厨子那讨来的。
又撒了一小撮细盐,缓缓倒入温水,一边倒一边用筷子搅拌成絮状,然后下手揉搓。
她将面絮揉捏、挤压、折叠,直到形成一个光滑柔韧、不粘手的面团。
用一块湿布盖好盆口,放在灶台边温暖的地方等待发酵。
等待的时间里,她开始处理羊肠子。
新鲜的羊肠子带着一股膻味,需要仔细清洗。
她翻出肠子内壁,用盐和面粉反复揉搓,刮去黏液和杂质,再用清水一遍遍冲洗,直到肠壁透亮,闻起来只有淡淡的羊膻气。
将洗净的羊肠子切成小段备用。
当面团膨胀到原先的两倍大,内部充满蜂窝状气孔时,发酵就完成了。
隋安儿在案板上撒了些干面粉,将发好的面团取出,揉搓排气。
然后将大面团分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小剂子。
取一个剂子,用擀面杖擀成薄薄的圆饼,厚薄要均匀,边缘略薄于中间。
擀好的面饼像一轮轮小月亮,整齐地码放在案板上。
另一口锅里,隋安儿开始熬制羊肠汤的汤底。
她先在锅中放入羊骨、姜片、葱段,大火烧开后撇去浮沫,至汤呈乳白色,再捞出羊骨。
汤底中加盐、胡椒粉调味。
再将处理好的羊肠段放入锅中,小火半刻钟后羊肠独有的、混合着油脂的香气也开始散发出来。
她最后加入了羊油熬的辣椒油,醋,香菜,蒜末等佐料,羊肠汤就做好了。
此时,晾凉的驴肉温度正好。
隋安儿将其切成薄厚均匀的片状,肉片纹理清晰,色泽诱人。
她拿出一个小锅,倒入少许菜籽油烧热,放入切好的驴肉片快速煸炒。
加入一点点酱油、料酒和一点点王管事帮忙寻来的、类似沧州风味的香料粉让肉片均匀上色入味,香气更加浓郁扑鼻。
取一个擀好的火烧面饼,放在烧热的平底铁锅上。
小火慢烙,面饼受热鼓起,表面烙出淡淡的焦黄色斑点,散发出诱人的麦香。
烙好的火烧外皮微脆,内里柔软。用刀沿着火烧的侧面切开一道口子。
将煸炒得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驴肉片,满满地塞进火烧里,直到肉片几乎要溢出来。
一个驴肉火烧就完成了。
金黄的饼皮包裹着酱色的驴肉,热气混合着肉香面香直往鼻子里钻。
当羊肠汤小心地将汤盛入一个保温性好的陶罐里,撒上一小把翠绿的葱花。
又将几个塞满驴肉的火烧用干净的布包好,放入食盒下层。
上层则放着那罐温热的羊肠汤。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隋安儿提着沉甸甸、香喷喷的食盒,赶在晚饭前回到了府里,径直来到药房门口,将食盒交给了早已望眼欲穿的秦玥。
秦玥接过食盒,闻着那丝丝缕缕、霸道地穿透食盒缝隙飘散出来的奇异香气,心中既紧张又充满了希望。
她深吸一口气,抱着食盒,一步步走进药房。
药房里弥漫着熟悉的、浓重苦涩的药味。
林郎中正背对着门口,在昏暗的油灯下分拣药材。
然而,当那股混合着麦香、肉香、以及一种他尘封在记忆深处、几乎被遗忘的独特香气的味道飘进来时,他那看似专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但他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那副冰冷疏离的姿态,仿佛什么都没闻到。
秦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走到林郎中平时吃饭用的小方桌前,轻轻放下食盒。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盖子。
那股被药味压抑的香气凶猛地冲了出来。
驴肉火烧浓郁的酱肉香、面饼的焦香、羊肠汤醇厚的奶香和淡淡的羊膻气、葱花的清新种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强烈、极具冲击力的复合气息。
霸道地驱散了药房的沉闷,固执地钻入林郎中的鼻腔。
林郎中转过身,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桌上被秦玥一一摆出来的东西:
几个鼓鼓囊囊、色泽金黄、散发着热气的驴肉火烧。
一小罐奇香扑鼻、飘着油花和葱花的羊肠汤。
虽然与记忆中的样子有些微不同,但那核心的味道。
那魂牵梦萦的、属于家乡沧州的标志性风味,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开启了他尘封多年的味觉记忆,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秦玥。
秦玥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小脸绷得紧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清晰地说道:
“林大夫,这是特意给您做的家乡风味。驴肉火烧和羊肠汤手艺粗陋,比不上您家乡正宗的,您尝尝看?”
她一边说,一边紧张地观察着林郎中的脸色。
林郎中依旧沉默,目光在那几样食物上逡巡了片刻。
终于,他迈步走了过来,在桌边坐下。
没有看秦玥,也没有道谢,直接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驴肉火烧,送到嘴边。
秦玥屏住了呼吸。
林郎中咬了一口。
外皮微脆,内里柔软的面饼裹挟着酱香浓郁、炖得酥烂的驴肉,瞬间在口中交融。
味道……不是百分百的沧州味,少了点他记忆里那种独特的香料霸道,肉也因为是风干的缘故,少了几分鲜嫩多汁。
但那份酱香、那份面香、那份驴肉特有的醇厚,竟有七八分相似。
尤其是那火烧的口感,外脆内软,带着麦子的甘甜,几乎与记忆重叠。
他又舀起一勺羊肠汤,吹了吹热气,送入口中。
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带着羊肠的独特香气和油脂的满足感,汤汁浓郁,咸鲜适口。
虽然熬煮的香料可能不全,但那份属于家乡的、街头巷尾小摊上熟悉的暖意,却实实在在地顺着食道流进了胃里,更流进了心里。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吃着。一口火烧,一口汤。
动作看似平静,但咀嚼的速度明显变慢了,仿佛在细细品味每一丝味道,与记忆中的画面一一对照。
秦玥紧张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看着林郎中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他吃得异常认真,异常专注。一个火烧吃完,又拿起一个。
汤碗也见了底。直到桌上的食物被一扫而空,他才放下筷子,端起旁边的粗瓷水碗喝了一大口水。
吃饱了。甚至吃撑了。
他已经快十年,没有尝到过家乡的味道。
胃里暖暖的,心里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似乎也被这暖意悄然融化了一丝。
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不带审视和冰冷地落在秦玥身上。
小姑娘紧张地绞着衣角,大眼睛里满是期待和忐忑。
“说吧,”林郎中的声音依旧干涩,却少了平日的刻薄。
“费这么大劲,弄这些东西来,想要我做什么?”
秦玥的心猛地一跳,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连忙挺直小身板,声音清脆,带着恳求:
“林大夫,是这样的,阿土哥的娘,她有喜了,明年开春就要生。她家离族人远,身边也没个有经验的长辈照应。”
“我想请您能不能在她身子不舒服的时候,或者生娃娃的时候,帮忙照看一下?她人很好的,求您了!”
她一口气说完,紧张地看着林郎中。
林郎中听完,沉默了片刻。
他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碗盘,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眼神清澈、带着恳求的小姑娘。
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砸在秦玥心上:
“行了。我知道了。”
林郎中站起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像是自言自语:
“以后她有什么不舒服,自己过来找我。”
说完,便端着碗筷走向厨房水缸,留给秦玥一个依旧有些佝偻却似乎不那么冰冷的背影。
“谢谢林大夫,谢谢您!”
秦玥激动得小脸通红,对着林郎中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雀跃。
她飞快地跑出药房,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爹娘,告诉阿土嫂。
药房里,林郎中背对着门口,动作缓慢地清洗着碗筷。
水声哗哗作响。无人看见,他那张布满皱纹的、常年紧抿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快得如同错觉。
那碗带着七八分家乡味道的羊肠汤,仿佛不仅暖了他的胃,也短暂地熨帖了他漂泊异乡多年的孤寂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