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安儿抱着熟睡的秦玥,跟随王管事穿过城门洞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合着矿石和柴火气息的风。
她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将成为他们新落脚点的山城,与青州截然不同,这里的房屋几乎全是用灰白色的石头垒成,方正坚硬,泛着冷光。
唯有城中心两座飞檐翘角的木质大宅院格外显眼,朱漆大门前立着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门楣上“石城知府”的匾额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那就是知府大人府上。”王管事顺着她的目光解释道,语气中不自觉带上几分敬畏,“咱们不去那儿。”
马车绕过气派的知府府邸,拐进旁边一条窄巷。
巷子两侧是一排低矮的石屋,同样用灰白石头砌成,却简陋得多,没有雕花门楣,也没有彩绘窗棂。
王管事的马车在第二座院门前停下,早有眼尖的小厮迎上来,麻利地接过马缰,同时将一把铁钥匙递给王管事。
“老规矩,明日辰时来取车。”王管事对小厮吩咐道,转头招呼秦阳一家下车。
院门是厚重的木门,表面布满岁月留下的裂纹。
王管事用钥匙打开铜锁,推门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隋安儿跟在后面踏入院内,第一感觉是干净,异常地干净。
整个院子地面铺着灰白色的石板,不见一丝尘土,与流放路上泥泞不堪的道路形成鲜明对比。
但这些石板表面粗糙不平,穿草鞋踩上去甚至有些硌脚。
院子是传统的四合院格局,但比京城的四合院小了许多,也简陋得多。
中央天井处横七竖八地支着几根竹竿,上面晾满了各色衣物,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像一面面彩旗。
王管事骂骂咧咧地拨开挡路的衣衫,带着他们往东侧房走去。
“谁他妈晾衣服晾到别人家门口?”王管事突然提高嗓门,声音在石墙间回荡。“再不收走,老子全扯下来丢街上喂乞丐!”
西侧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钻出来一个黑瘦的小男孩,看上去比秦玥大不了多少,顶多六七岁模样。
他赤着脚,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但却干净整洁。男孩讪笑着,动作麻利地收起晾在东侧房门前的几件衣服和竹竿,眼睛却一直好奇地偷瞄秦阳一家。
“看什么看!”王管事呵斥道,“阿土,过来!”
名叫阿土的男孩缩了缩脖子,抱着衣服小跑过来,低着头不敢吭声。
“这是新来的秦家三口,以后住东侧房。”王管事指了指秦阳一家:
“你带他们熟悉熟悉周围,告诉他们规矩。”又转向秦阳,“这小子叫阿土,是西院厨娘的儿子,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阿土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冲秦玥做了个鬼脸。小女孩刚从睡梦中醒来,正揉着眼睛,被这鬼脸逗得咯咯笑起来。
王管事掏出钥匙打开东侧房的木门,一股霉味夹杂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昏暗潮湿,唯一的光线来自门上方一个小得可怜的窗户。
隋安儿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黑暗,才看清屋内的情形,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和一个缺了角的凳子外,几乎一无所有。
墙角堆着些杂物,上面覆着厚厚的灰尘。
“一群杀千刀的。”王管事突然暴怒,一口唾沫狠狠啐在地上,“自己人的东西都偷!”
他转身冲着院子破口大骂,“哪个王八蛋偷了东侧房的桌子椅子?要不要脸?连家具都偷?”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晾晒的衣物在风中轻轻摆动,仿佛在嘲笑这场无用的叫骂。各屋门窗紧闭,无人应答。
王管事骂够了,喘着粗气转回身,脸上的怒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的疲惫。
他叹了口气:“今晚先将就着,明日我让人送张桌子、四个凳子和一组衣柜来。”顿了顿,又补充道,“床褥也会有的。”
隋安儿轻声道谢,心中却五味杂陈。这简陋得近乎寒酸的居所,比起流放路上的风餐露宿已是天堂,但与他们曾经在京城的生活相比,又显得如此凄凉。
她下意识地搂紧了怀中的秦玥。
“洗漱用具和换洗衣物...”王管事思考了一下,“你们去第一间院子找徐嬷嬷领。就说是新来的帮工,我王大山安排的。”
他转向阿土,“阿土,先带他们去认认路,再去大厨房拿些吃的来。”
阿土响亮地应了一声,蹦跳着在前面带路。
王管事又交代了几句明日上工的时辰和注意事项,便匆匆离开了,说是要去向知府管家复命。
待王管事走远,阿土立刻活泼起来,像只小猴子般绕着秦阳一家转圈:“你们从哪儿来?怎么认识的王掌柜?那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问题一个接一个,带着孩子特有的好奇和自来熟。
“我们从青州来。”秦阳温和地回答,忍着腿伤蹲下身,与阿土平视,“我叫秦阳,这是我妻子隋安儿,女儿秦玥。”
他指了指妻女,“你叫阿土是吗?多大了?刚刚那个不是管事吗?为什么你要叫他掌柜?”
“六岁!”阿土骄傲地挺起胸膛,随即又压低声音,
“王掌柜即是管事又是掌柜,但是府里有专门的管事,为了将他和其他管事分开,所以就叫他王掌柜。”
“他人看着凶,实际上心肠可好了。”
说完阿土带着他们出了院门,沿着窄巷前行。
巷子里偶尔有人经过,都穿着粗布衣裳,行色匆匆,对陌生人投来警惕的一瞥便迅速移开视线。
第一间院子比他们的稍大些,门口坐着几个正在缝补的老妇人,见阿土带来生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打量。
“徐嬷嬷!”阿土朝院内喊道,“新来的领东西!”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应声而出,手里拿着本厚厚的册子。她眯起眼睛审视着秦阳一家,目光锐利如刀。
“名字?”徐嬷嬷的声音沙哑干涩。
“秦阳,隋安儿,秦玥。”秦阳恭敬地回答,“是王掌柜让我们来领洗漱用具和换洗衣物。”
徐嬷嬷翻开册子,用粗糙的手指一行行查找,终于在某处停下:“嗯,王大山报备过了。”
她合上册子,转身进屋,片刻后抱着一个包袱出来。
“两套换洗衣物,两条面巾,一个木盆,一块皂角。用完了或者用坏了便来找我领新的。”
包袱里的衣物是粗麻布的,摸上去扎手,但干净整洁,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隋安儿感激地接过,这简单的日常用品,对他们而言已是莫大的恩赐。
“规矩说在前头,”徐嬷嬷严厉地补充,“你们是知府大人府上外围的帮工,虽不住在府内,但也要守府里的规矩。”
“辰时上工,酉时下工,饭食去大厨房领。每月初一可休息一日,年节另有安排。”
她特别盯着秦阳,“男人不得擅自进入府内,违者重罚。明白了吗?”
秦阳和隋安儿连忙点头称是。徐嬷嬷又交代了些细节,才放他们离开。
回院的路上,阿土带着他们绕到大厨房。那是一间独立的大石屋,烟囱冒着袅袅炊烟,老远就闻到饭菜的香气。
阿土熟门熟路地钻进去,片刻后端出个木托盘:一盆杂粮粥,一碟咸菜,四个粗面馒头。
“厨娘说新来的可以多领一个馒头。”阿土得意地宣布,仿佛这是天大的恩赐。
回到东侧房,天色已完全暗下来。阿土帮他们点了油灯,那是一盏粗陶油灯,灯芯是新换的,显然是王掌柜安排的。
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三口围坐在床边,就着木盆分食那简单的晚餐。
杂粮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咸菜齁得发苦,馒头硬得硌牙,但他们吃得津津有味,这是数月来第一顿在屋顶下、用正经餐具吃的热乎饭。
阿土蹲在门口,好奇地观察着这一家三口。
秦玥吃饱了,开始对这陌生环境产生兴趣,在屋里转来转去,摸摸这里,看看那里。
当她发现墙角有几只蚂蚁排着队搬运食物碎屑时,兴奋地叫起来:\"爹!娘!看!蚂蚁!\"
这声充满童真的欢呼,像一道阳光刺破阴霾,让秦阳和隋安儿不约而同地露出微笑。
是啊,看,蚂蚁。在这陌生的石城,在这简陋的石屋,生命依然在继续,希望依然存在。
阿土被秦玥的天真感染,也笑起来,露出两个小酒窝:
“明天我带你们去看更好的!后山有好多奇怪的大石头,有的像马,有的像老人,可好玩了!”
夜深了,阿土被母亲的呼唤声叫走。
秦阳一家三口挤在那张光秃秃的木板床上,盖着徐嬷嬷给的薄被。
秦玥很快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对新环境的好奇和隐约的期待。
隋安儿和秦阳却久久无法入睡,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着这间将成为他们新家的简陋石屋。
月光透过小窗,在地面上投下一方银白。
屋外,石城的夜安静得出奇,只有偶尔的风声和远处更夫的梆子声。
明天,他们将开始新的生活,以知府府邸外围帮工的身份。前路依然迷茫,但至少,他们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