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色尚明,街巷中行人未散。
碧华和莱恩离开饭铺后,一路往回走,脚步不急不缓,皆因心中仍挂着今日之事。
那个自称清水的女子,言语轻浮,样貌普通,偏偏知道的还不少,会些真本事。这种“看不透”才最叫人生疑。
走过一座石桥,却有人唤了一声:“碧华姑娘?”
碧华循声望去,是沈夫子。
他依旧穿着灰布长衫,背着旧书囊,眉眼温和。
“夫子怎么在沐云?”碧华一礼,带着几分意外。
“来探个旧友,这就准备回幽镇。”沈夫子笑了笑,“倒是你们,安顿得可好?”
碧华略点头:“暂借客栈,明日搬家。”
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那张写有清水字迹的纸,“夫子,今日我带莱恩入学,偶遇一人自荐教书,还写了一手字给我。”
沈夫子接过,凝视片刻,神色微变。
“这字……”
“如何?”碧华心中一紧。
“笔力精劲,气骨开阔,章法随性却不乱套。”沈夫子收起纸张,语气略有赞赏,“不是当世名家之风,却极有自我理解,很像某些王都书院出来的旧派。”
“是好字?”莱恩凑上前问。
“不是一般好,是极难学得的好。”沈夫子点头,“此人你说是教书先生?”
碧华神情平静:“是一女子,自荐为莱恩教学。”
沈夫子沉吟半晌,终究笑道:“字虽无邪,心当防之。教书非只凭字,识人还要靠你。”
碧华点头谢过。
再行几步,沈夫子道别返程,莱恩却回头望了几眼:“娘,你信她吗?”
“信不信,明日便知。”
夜色渐深,风从巷口穿过,吹动手中纸页,响起微微簌簌之音,像极了那女子笑着说“教你煮粥,煮完我喝。”时的轻浮口气。
次日清晨,碧华与莱恩起得极早。
烟波客栈里刚开始营业前打扫,二人已出门赶往西南坊市,安排昨日订购的家具物件、柴米炊具一并送往新家。
想起清水那句“包吃包住”,碧华还特意添了一套粗棉被褥与洗漱用品。
“娘,那她要是不教得好怎么办?”莱恩抱着铺盖,好奇问。
“那就再换一个。”碧华回得平静,“当然铺盖得留下。”
“那她岂不是赚了?”莱恩眨眼。
碧华侧头看他一眼:“你是怕她占便宜,还是怕她教不出来?”
“我怕她吃穷我们。”莱恩想到昨日那番风卷残云,好像真的担心以后吃饭要靠抢。
碧华轻笑:“你这小算盘,倒是比娘打得还响。”
他们抵达柳巷时,天光刚好爬上屋脊,斜照在青石小院门前。
然而院门外,竟已围着三四个工人,扛着桌椅床架与米袋,站在门口啧啧称奇。
“哎!这人是你们家的吗?”
一名壮汉回头问。
碧华与莱恩走近,才发现——
门槛前,正斜趴着一人,一手扶门、一手按肚子,整个人瘫成一团,嘴角还沾着不知道是泥还是什么东西。
“别碰我,我…我一动都动不了…”她有气无力地说,“昨天吃得太好了…晚上又没讨到饭,馋虫勾出来了。”
“清水。”碧华语气略带威吓。
“哎。”她虚弱地抬眼,“你来了…快救我,有啥吃的吗?”一边说着一边颤颤巍巍伸出手。
“再不让开,你就要被桌子砸了。”一名工人架着柜子叫道。
“搬吧搬吧,别管我…”清水语气颤抖,“我就搁这待着。当我是个尸体好了!”
“你这尸体还说话!”另一人笑骂。
碧华无奈,只得上前两步,一手拎起她胳膊,将她“半扶半提”扯进门。清水一边哎哟哎哟的叫唤,一边被拖了进去。
莱恩抱着被褥在后面哧哧的笑。
屋内尚空,工人们陆续将桌凳床架安置妥当,另有两个少年在院中安置小炉,挂灯绳,倒也利索。
清水瘫坐厢房门口,看着搬进搬出的场景,忽然幽幽开口:
“这间屋子以后是我的吗?”
“你要是教得不好,明天就不是了。”碧华头也不回,一边给工人算钱结账,一边抽空回了一句。
“那我今天得认真点”清水靠着门框,“要不就浪费了你买的那床新被子。”
一旁的莱恩早就被她那副“昏死还嘴贫”的模样逗笑了,搬完一只小凳就蹲到她身边,开始问个不停:
“你真练过功夫?”
“你能一下子让人浑身没力气吗?”
“你最多能吃几碗饭?”
“你都去过多少地方?”
清水闭着眼睛装昏,被他连戳三下后“哎呦”一声坐起怒道:“你这小子戳我肋骨,我都快饿死了你还吵我。”
“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清水眯眼:“大象挨你这么戳戳戳,死了都得抽搐两下。”
碧华站在屋檐下,望着这两人你来我往,摇了摇头,却难掩嘴角笑意。
“午饭再不烧,你们两个今晚就吃灰吧。”她扬声说。
清水忽然“啊”了一声,瞬间站起身来:
“我这就去检查炉灶碗筷,我突然觉得好像又恢复了点力气。”
边说着边往大屋走去。
“起码吃完饭之前我不会昏的!。”
莱恩已经笑得跌下小凳,满地打滚。
午饭是在院中临时拼起的圆桌上吃的。
碧华烧了一锅焖饭,一些酱牛肉,一碟炒青菜,一道鸡蛋酱瓜,又从客栈带回几样小菜,味道虽不复杂,但一上桌,清水就两眼放光。
“今天这顿不比昨日馄饨差。”说着就搓搓筷子准备夹菜。
“那你到底是馄饨派,还是菜饭派?”莱恩夹了筷子豆腐问道。
“我当然是能吃派。”清水理直气壮,“肚子饿了,什么派都不如能吃派。”
饕餮囫囵暂且不表。
她三口两口扒完最后一碗饭,仰头看了看天,又望望碧华:“吃饱啦吃饱啦!准备上课吧!”
“今日教什么?”碧华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
“嗯…”清水咂咂嘴,“刚吃饱喝足又是日过正中,不适合练武。今天下午我就讲讲文这一块吧!”
她撩起袖子,从里面掏出一截笔杆,一块搓平的竹板,再从茶碗里蘸了冷茶,冲着莱恩招手:“来,坐我对面。”
莱恩赶紧挪了过去,瞪着眼睛期待的看着清水。
“今天我们不讲典故,也不讲三书五经。我们来讲讲‘这世界有多大’。”清水语气忽然一变,沉下调来,竟有几分说学逗唱开篇的腔调。
“你知道你们脚下这片土地,叫做什么名字?”
“极冠王国!”莱恩立刻答道。
“好!”清水一拍竹板,“极冠王国,北起雾山绝岭,南至琼江瀚海,西临幽谷丛林,东靠霄崖平原。共分三道九省二十七县。下辖镇村数百个,若你真骑马去走一遍,三年都回不来”
“有那么大?”
“比你想得还大。”
清水将竹板一翻,画了一条粗线:“我们现在的地方,叫瀚海道,是整个王国东南一道。它不像东北通林道那么冷,也不像西北石镜道多山地沙漠,东南气候暖,水多鱼肥,百业兴旺。”
“那我们是不是最富?那西南那边呢?”
“是。”清水笑,“富是富,可也乱。”
末了又顿了顿:“至于西南,有机会你可以亲眼去看,那里是完全不同于王国三大道的世外之地。”
她手指一分三截,敲着竹板道:
“瀚海道下辖三大省——栖霞、九霄,苏泽。”
“我们现在这儿,是栖霞城管辖范围,内有历州、青州、玉台三座县城。我们现在在沐云镇,是历州辖下的一个镇。”
“那九霄、苏泽呢?”莱恩问。
“苏泽地瘦人俊,出学者与戏文;九霄山重水深,盛行剑术与舟商。栖霞兼而有之,是‘南道重地’。”
她越说越顺,竟还边讲边画起了简单的地形与标记。
碧华原在屋中整理,听得几句后也不知不觉走出,倚在门边,看着院中一大一小,一竹板一茶碗,正讲得兴起。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莱恩满眼钦佩。
“我啊,走过。”清水挤挤眼,“栖霞我走过三遍,九霄去了两趟,苏泽一年跑了六个村。可惜总是没钱,不然没准还能好好玩一玩。”
“这些你都记得?”
“那当然!虽然可能是肚子饿所以脑袋总是很清醒…”
清水说着目光好像变得悠远,声音变低,然后猛然回神敲了一下桌子。
“哎,听了这么多,我来考考你,刚才我们说了几个省?”
莱恩掰着指头。
“栖霞、苏泽、九霄!”
“好,栖霞的三县是什么?”
“青州,历州,玉台!”
“准。”她笑道,“明天给你讲讲瀚海道其他两省特色,大概了解一下,然后正式开始习武!”
莱恩猛点头,眼中满是憧憬。
那一刻,他觉得这个怪怪的阿姨,虽然邋遢了些,说话乱跳,但讲起东西来,倒是有趣的紧。
他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原来世界不是只大在山那头,它是有名字,有特点,有故事的。
清水将竹板收好,正准备收尾,站起身来肚子却咕噜一声
她愣了一下,望向碧华:“我是不是…又饿了?”
“你刚吃了三大碗。”
“那是开胃的。”她认真地说,“真正的食欲这会儿才来。”
碧华扶着脑袋无奈转身进屋。
暮色将近,风吹动竹枝,夕阳在院子里投下点点金黄。
莱恩站在清水门外,小声问清水:“你以后会天天讲这些给我听吗?”
“你想听,我就讲。”
清水吃完不久,这下彻底的把客栈带来的食物吃光了,这会正一边剔牙,一边摸着“暂时”属于她的被褥。
“娘也能听吗?”
清水一愣,回头看向门外那个身影,笑道:
“她愿听,就坐近点。她不愿听,那我偏要声音大一些。”
夜深后,灯火渐熄,碧华母子已入睡。
清水在屋内细细听了听动静,确定二人都睡下了,轻轻打开房门,站在了院子里。
她从身上拿出一块墨色玉石,握入掌心,接着口中无声的念诵着什么,渐渐的玉石在月光下散发黑芒,包住了拳头。
清水举起握着玉石的手,在头上摇了摇。
不多时,月光中飞来一只信鸽,翅膀扇动如竟没有一丝声音,落在她肩上。
清水从鸽爪信囊中掏出一封纸条,就着月光展开,上面只有两句话。
“已了解,继续接触二人,上面还在清算。不要忘了本职,检查三村镇器。”
看完,她揉了揉纸条,接着手中的纸条化为了飞灰。
她轻拍鸽背,鸽子无声飞出,消失于深夜风中。
清水收起玉石,轻声呢喃:“你们到底是谁呢?为什么突然让我接触你们?”
接着回头望了望大屋,屋内二人正在酣睡,清水想了想,轻轻一跃便无声的踩上院墙。
接着身形变淡,足下轻点,如烟一般飞速掠往镇外,如夜,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