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寒意,尚未从厂区的钢筋铁骨间完全褪去。林瀚章轻轻掩上病房的门,将儿子退烧后平稳的睡颜和妻子疲惫却安心的目光关在门内。他脸上残留着胡茬,眼中布满血丝,身上还是那套沾满油污的工装,一夜未眠的困倦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神经。但此刻,另一种更加汹涌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奔流——那是“争气钢”攻关最后阶段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没有回家,甚至没有去办公室喝口热水,而是径直朝着炼钢车间旁那间灯火通明的试验炉平台走去。越是接近,空气似乎就越发灼热和紧绷,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期待感,压过了清晨的寒意。
试验炉平台今夜的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却又隐隐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炽热。巨大的电弧炉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炉膛内虽然尚未投料,却仿佛蕴藏着即将喷薄而出的能量。平台上,关键人物都已到齐。
石久宽师傅穿着厚厚的石棉隔热服,脸上被常年炉火熏烤出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更深了。他正一言不发地、最后一次检查着加料机的轨道和称量系统,那双粗糙的手仔细抚过每一个关键部件,如同老猎人出征前擦拭他的猎枪。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所有的经验、所有的希望,都凝聚在了这最后的关头。
年轻的冯技术员眼睛红肿,显然也是通宵未眠。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是昨夜根据最新一次失败数据的分析结果,再次调整优化后的配方计算表和工艺参数曲线。他的手因为紧张和寒冷微微发抖,但看向林瀚章的目光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信任。
王厂长也来了,他没有说话,只是背着手,眉头紧锁地站在稍远一点的控制台旁,目光紧紧盯着那庞大的炉体。他的在场,无声地诉说着这项任务无法承受失败的重量。
还有以小山东为首的几名最优秀的炼钢工和化验员,他们像即将发起冲锋的士兵,各就各位,表情肃穆,等待着指令。
林瀚章的到来,让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林工!”
“老林,来了!”
“林科长…”
林瀚章深吸了一口带着铁腥味和焦灼感的空气,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而坚定的脸,最后与石师傅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团不灭的火。
“都准备好了?”林瀚章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
“按最新方案,料已配好,复核了三遍。”石师傅沉声回答,言简意赅。
“炉况稳定,随时可以开炉。”小山东大声报告。
“参数曲线在这里,林工,请您最后审定。”冯技术员将文件夹递过来。
林瀚章快速翻阅着那些凝聚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失败了上百次才换来的数据和图表。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进行着最后的逻辑校验和风险判断。几秒钟后,他合上文件夹,重重地点了下头:“好!就按这个方案!开炉!”
命令一下,整个平台瞬间活了过来,如同精密仪器开始了运转。
巨大的电弧炉发出低沉的嗡鸣,电极下降,刺眼的电弧光猛地亮起,仿佛撕裂了昏暗的车间顶棚。按照精确计算比例配好的生铁、废钢以及那些极其珍贵、代号复杂的铁合金添加剂,被巨大的加料机缓缓送入那逐渐变得白热的炉膛。
炉火,再一次熊熊燃烧起来!
这一次的火焰,似乎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是盲目的、仅仅释放热能的燃烧,而是被赋予了明确的使命和期望。它咆哮着,翻腾着,散发着足以融化一切的高温,将林瀚章、石师傅、冯技术员等人的脸庞映照得一片通红,也将他们瞳孔中那跳动的希望与焦虑无限放大。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缓慢而又无比迅疾。
林瀚章紧盯着控制台上不断跳动的温度、压力、电压电流读数,不断与冯技术员手中的参数表进行比对,偶尔发出简短的指令:“升温速率保持!”
“注意观察炉渣颜色!”
“准备加入第一批合金!”
石师傅则像钉在了炉前观察孔一样,几乎寸步不离。他凭借几十年练就的“火眼金睛”,死死盯着炉内钢水的沸腾状态、火焰的形状和颜色变化。有些微妙的变化,是仪器无法完全捕捉的,全靠他的经验判断。
“火头有点软,再提5个电流!”他突然喊道。
“现在!加锰铁!要快、要准!”他的吼声压过了机器的轰鸣。
小山东和工友们精准地执行着每一个指令。他们挥动着沉重的钢钎和铁锹,汗水如同溪流般从他们额头上淌下,瞬间被高温烤干,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盐渍。他们的动作充满了力量感与节奏感,那是长期默契配合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熟练。
冯技术员则不停地在记录本、计算尺和化验室送来的快速分析单之间忙碌着,大脑高速运转,核实着每一个细微的数据偏差。
每一次取样勺从炉内取出那耀眼的、火花四溅的钢水样本,送往快速化验室时,平台上的空气就几乎凝固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化验结果。每一次结果送回,若不理想,便是一次微调,一次更加焦灼的等待。
失败,失败,再失败…那堆在角落的废料山,像噩梦一样提醒着他们之前的挫折。每一次失败的化验单传来,都像一把小锤,敲击在人们本已紧绷的神经上。王厂长背在身后的手,握得指节发白。
天,渐渐亮了。阳光透过车间高窗的灰尘,投射下几道苍白的光柱,与炉内那人工的、炽热的太阳相比,显得如此无力。连续的高强度作业,让每个人的体力都接近极限。林瀚章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眼睛干涩得发疼。石师傅的腰背显然有些吃不消,但他依然顽强地挺立在最前线。
“最后一次调整…加硅铁…微调…”林瀚章的嗓音已经完全嘶哑,他根据最新一次不太理想的化验结果,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却又计算精准的调整决定。
石师傅盯着炉火,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沸腾的钢水,看清里面每一个原子的排列。终于,他重重一点头:“我看行!加!”
最后的添加剂投入。炉火继续燃烧,进行着最后的精炼和成分均匀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平台上寂静无声,只剩下电弧的嘶鸣和人们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到了最后一次取样的时刻。
小山东亲自操作,长长的取样勺深入炉内,舀起一勺如同太阳核心般耀眼灼热的钢水。那钢水在样模里缓缓凝固,颜色从耀眼的黄白逐渐变为暗红。
样本被迅速送走。这一次,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走动。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光死死盯住通往化验室的那扇小门。
林瀚章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石师傅下意识地摸向口袋,似乎想掏烟,却摸了个空。冯技术员紧张地闭上了眼睛。王厂长向前迈了一步。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扇小门终于被推开!
化验员老陈几乎是跑着出来的,他手里挥舞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因为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声音变了调,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寂静的平台上:
“成了!成了!所有指标!全部合格!Gc-1!我们成功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维持了大约一秒。
随即——
“嗷——!!!”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老天爷啊!成了!”
巨大的、近乎疯狂的欢呼声猛地爆发出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机器轰鸣!车间顶棚仿佛都要被这狂喜的声浪掀开!
工人们把安全帽抛向空中,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胸膛,激动地跳着,叫着,有些人甚至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小山东一把抱起身边的工友,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冯技术员猛地睁开眼,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他挥舞着拳头,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
王厂长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憋了不知道多久的浊气终于吐了出来,他用力抹了一把脸,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巨大的笑容。
林瀚章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热流从心底直冲头顶,所有的疲惫、焦虑、压力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乌有!他猛地转过身,看向旁边的石久宽。
石师傅没有欢呼,也没有跳跃。这位饱经风霜的老工匠,只是怔怔地看着那还在沸腾的炉子,看着里面那炉真正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合格的“争气钢”水,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圈瞬间红了,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刻的脸颊皱纹滚落下来,滴在布满灰烬的地面上。
下一刻,他猛地伸出那双布满老茧、被烫伤过无数次的大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林瀚章同样沾满油污和汗水的手!
年轻的工程师,年老的技术工匠。
理论知识,实践经验。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因为激动而都在剧烈颤抖。他们的汗水,早已在无数个日夜的奋战中流在了一起,此刻,更是被成功的狂喜和巨大的民族自豪感彻底融合!
不需要任何语言。这紧紧相握的手,已经说明了一切。
炉火依旧熊熊,映照着他们挂满汗水、泪水和笑容的脸庞,映照着车间里每一个欢呼雀跃的身影,将这难忘的瞬间,永恒地镌刻在这片奋斗的热土之上,也照见了共和国工业崛起道路上,一个划时代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