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日,玄烨都未曾踏足西山。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年节下的政务虽稍缓,却仍有诸多仪典和宗亲宴饮需他亲自出面,加之他暗中下令加紧查探隆科多及其党羽的底细,乾清宫的书房常常灯火通明至深夜。
然而,他人虽未至,西山小院的一应用度却从未短缺,甚至更加精细。
粘杆处的暗卫每日都会将她的点滴禀报:她一切如常,晨起诵经,午后刺绣,偶尔抱着雪团儿在院中晒太阳,神情比往日更显宁静,甚至…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坚定。
得知她心态平稳,玄烨心下稍安,但那份急于见她一面的渴望,却随着时间推移愈发强烈。
第三日午后,寻了个空隙,摒退仪仗,只带着梁九功和少数侍卫,玄烨再次轻车简从地出了宫,直奔西山。
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时,舒云正坐在廊下,就着午后的天光,缝着那件天青色里衣的最后几针。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见到是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亮光,随即放下针线,站起身。
“王爷。”她微微屈膝,声音依旧清淡,却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疏离。
玄烨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确认她气色尚好,神情安然,心中那点因公务和算计带来的烦躁便悄然散去不少。
他的视线继而落在那件几乎完工的男子里衣上,眸色深了深。
“又在做针线?”他语气寻常地走近,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舒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颊微热,下意识地想将衣服收起来,却又觉得太过刻意,只得低声道:“闲来无事…做的。”
玄烨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很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那件里衣。入手柔软细腻,针脚密实匀称,领口袖缘处理得十分妥帖,一看便是极用了心的。他指腹摩挲着那光滑的缎面,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手艺很好。”他抬眸看她,目光灼灼,“是…给岳兴阿的?”
舒云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垂下眼睑,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兴哥儿还小,穿不了这等料子…”
不是给岳兴阿的。
那就是…
玄烨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巨大的、汹涌瞬间冲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紧紧攥着那件衣服,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
他深吸一口气,将里衣小心地放回她手边的针线篮里。转而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微凉的茶,借以掩饰内心的风波。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阳光暖暖地照着,雪团儿趴在舒云脚边打着盹,气氛静谧却并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暗涌。
最终还是玄烨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放下茶杯,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今日过来,是有件事…想让你知晓。”他声音低沉下去,“关于隆科多。”
舒云闻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和疑惑。
玄烨斟酌着用语,缓缓道:“我近日…听得一些风声。隆科多手下不少人在外行事颇为跋扈,侵占民田、纵容家奴欺行霸市之事,恐非空穴来风。尤其是…李四儿那个兄长李卫,劣迹斑斑,前次纵马伤人恐非偶发。”
他顿了顿,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只是静静听着,眉头微蹙,并未露出过多惊讶或恐慌,心中稍定,继续道:“朝廷法度森严,皇上…最是痛恨此等蠹国害民之举。若查证属实,纵是勋贵皇亲,亦难逃律法制裁。”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透露了隆科多可能面临的危机,又将缘由归结于“朝廷法度”和“蠹国害民”,巧妙地掩饰了其中因她而起的私心。
舒云沉默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她并不意外。隆科多行事日渐骄横,李四儿及其家人更是仗势欺人,她早有耳闻,只是从前无力也无心去管。
如今听闻这些,心中除了涌起一股“果然如此”的凉意,竟并无太多波澜。
甚至…隐隐有一丝快意?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随即感到一阵羞愧。
玄烨将她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有了计较。他话锋一转,声音放得更缓,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力量:
“我知你在隆府受尽委屈。岳兴阿此次回府,想必也不甚愉快。”他提到岳兴阿,舒云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心疼和愤怒。
玄烨心中怜惜更甚,他看着她,目光深沉而专注,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将那句盘旋已久的话,缓缓说出了口:
“舒云,若…若你已决意不再忍受,想要离开那个地方。无论是想要和离,或是其他…我,或许可以尽力相助。”
他说得极其谨慎,甚至没有直接说出“和离”那两个字,但意思已然明了。
他没有用“本王”,而是用了“我”,试图拉近那身份带来的鸿沟。
话音落下,小院内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梅树枝条的细微声响。
舒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他,瞳孔微微收缩,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个话题,而且是以这样一种…近乎直白的方式。
她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腔。离开?和离?他愿意相助?
这巨大的诱惑和希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她日思夜想的,不正是挣脱这个牢笼吗?如今,一条看似可行的路,似乎就在眼前,而眼前这个男人,正向她伸出手。
可是…凭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贵为王爷,为何要一次次帮助她这个失势弃妇?他所求为何?仅仅是路见不平的义愤?还是…
她不敢深想下去。那背后的那个可能性,让她感到恐惧,甚至比面对隆科多和李四儿的欺辱更甚。因为那可能意味着踏入另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漩涡。
而且,和离之路,艰难重重。即便有他相助,又岂是易事?必将掀起轩然大波,她自已名声尽毁不说,更会连累赫舍里家,连累容安刚刚起步的仕途,甚至…可能影响到宫中的岳兴阿。
巨大的渴望和同样巨大的顾虑在她心中激烈交战,让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玄烨看着她眼中的震惊、挣扎、恐惧和犹豫,心中了然。他知道她顾虑什么。
他并不急于得到答复,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沉静而包容,给予她充分思考的空间。
良久,舒云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声音,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王爷…为何…要如此帮我?”
玄烨迎上她探究的目光,心中早已备好答案,语气平静而真诚:“初见时便说过,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何况…与你母子相识一场,见你们无辜受难,于心不忍。再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件天青色里衣,语气变得更加低沉,“隆科多纵容手下祸害百姓,于国法亦不容。于公于私,若能助你脱离苦海,又能稍肃法纪,于我而言,并非坏事。”
他将动机归结于公义、怜悯以及一点私交,合情合理,巧妙地避开了最核心的那个原因。
舒云听着他的解释,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许,但并未完全打消,她也下意识回避了另一种可能。她低下头,看着自已绞在一起的双手,低声道:“王爷好意舒云心领。只是…此事非同小可,牵连甚广,我…需得仔细想想。”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这是最稳妥的反应。
玄烨心中虽有一丝淡淡的失落,却更多是理解和赞赏。若她贸然答应,反而不像他所认识的那个清醒而坚韧的她了。
“自然。”他颔首,语气温和,“此事关乎你一生,自当慎重。你不必有任何负担,无论作何决定,或需何种帮助,随时可让云翠去老地方寻我。”
他再次给出了承诺和退路。
舒云心中五味杂陈,感激、不安、迷茫交织在一起。她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多谢王爷。”
玄烨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他不再谈论这个沉重的话题,转而问起她近日起居,闲话几句家常,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提议从未发生过。
又坐了片刻,他便起身告辞。
舒云送他到门口,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苍茫的山道尽头,心中却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再难恢复平静。
和离,王爷的帮助…
这两个念头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反复盘旋,带来巨大的希望,也带来无尽的惶恐。
她转身回到院中,目光落在那件已然完工的天青色里衣上,眼神变得更加复杂难辨。
这条路,她究竟该不该走?又能走下去吗?
而离去的玄烨,坐在疾驰的马背上,寒风吹拂着他的面庞,目光却锐利如鹰。
他知道,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需要的是耐心,以及…为这颗种子破土而出,扫清一切障碍的力量。
隆科多,你的好日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