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余威犹在,但早晚的风已带上了明显的凉意。
池中荷叶卷边枯黄,垂着头颅,水面零星漂着些早落的梧桐叶。
马文才披着一件鸦青色薄绒披风,立于水榭边,望着池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和灰蒙的天空,神色静默。
观砚垂手侍立其后,如同融入背景的墨影。
“他们走到何处了?”马文才的声音不高,融在微凉的风里。
观砚躬身,语速平稳:“回公子,他们已进入会稽郡地界。”
“梁公子决定带祝小姐回其鄮县老家。我们的人一直暗中跟着,马石一直隐在暗处,确保……不会逾矩。”
“逾矩”二字,观砚说得极轻,但彼此心照不宣。
马文才微微颔首,对这个进展毫不意外。
他目光掠过那池残荷,仿佛能穿透这数百里距离,看到那几人风尘仆仆的窘迫。
“会稽郡……梁山伯的老家。”
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也好,落叶归根,正好让她亲眼看看,她所选择的‘归宿’,究竟是何光景。
“马石做得对,非常时期,需防微杜渐。”
“是。”观砚领命,稍作迟疑,又道。
“据马石观察,应已用尽。昨日似乎是以物易物,才换得些许粗糙饭食。”
“公子,是否需要再给他们制造些……麻烦?”
比如钱财尽失,或是遇到地痞骚扰,加速其困境。
马文才却摆了摆手,目光深邃。
“不必。小病初愈,盘缠将尽,前路茫茫,这些‘麻烦’已然足够。过犹不及。”
“嗯。”马文才神色不变。
“让我们的人,只需确保他们'安全'抵达梁家即可。沿途……可以让他们'偶然'听闻些关于梁家近况的'闲言碎语'。”
通往会稽郡鄮县的小道上。
祝英台病体初愈,脸色苍白,脚步虚软,若非梁山伯和银心在旁搀扶,几乎难以行走。
那身象征过往繁华的蹙金绣海棠绯色罗裙,早已被深藏在包袱最底层,如同一个不敢触碰的梦。
她此刻穿着素雅的月白襦裙,虽料子普通,但剪裁合体。
头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挽住,虽无往日珠光宝气,却别有一番清丽,只是眉宇间的疲惫与憔悴难以掩饰。
“英台,再坚持一下,前面就是我们村了。”
梁山伯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多的是一种近乡情怯的复杂。
他自己的青衫也磨损得厉害,沾满尘土,形容比在书院时清瘦憔悴了许多。
盘缠早已用尽,最后几日全靠典当随身小物件和银心的一点私蓄勉强支撑。
想到即将到家,心中既有期盼,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忐忑。
祝英台点了点头,勉强抬眼望去。
远处村落渐显,并非想象中茅屋陋巷,而是青瓦白墙,错落有致。
透着一股江南水乡的宁静,虽无祝府的雕梁画栋,却也干净齐整。
这让她稍感意外,心中那沉甸甸的石头仿佛轻了一分。
在一处岔路口的茶摊歇脚时,他们听到几个本地乡人在闲聊。
“瞧,那就是梁家坳,梁家嫂子真是不容易,守着那么点祖产,硬是把儿子供出去读书……”
“是啊,听说山伯那孩子在尼山书院呢,真是争气。就是家里底子薄,他娘前阵子大病一场,怕是又添了亏空……”
这些话,像细针一样刺在梁山伯心头。
他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向祝英台,见她只是静静望着远处的村落,看不清神情,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上虞祝府,气氛比秋日的天空更加阴沉。
祝公远听着暗哨传回的最新消息——
已确认梁山伯带着英台返回其会稽山阴老家,并且沿途经济窘迫,脸色铁青,半晌无言。
高氏拿着丝帕不住拭泪,既心疼女儿要吃苦,又忧心她到了那等清贫之家,该如何自处。
“父亲!不能再等了!”
祝英齐霍然起身,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焦灼。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英台踏入那寒门?”
“那梁家虽非赤贫,但与我家何止云泥?英台如何适应?我现在就带人去把她接回来!”
“糊涂!”祝公远厉声喝止,尽管他心中同样焦虑万分。
“此刻贸然上门,是嫌知道的人还不够多吗?”
“文才贤侄再三嘱咐,要顾全两家颜面,暗中行事!”
“况且……况且英台她自己选的这条路,不让她亲身体会其中差距,她怎知天高地厚?”
他嘴上强硬,袖中的手却微微颤抖。
马文才前日来信中那句“马家静候佳音,绝不弃约”。
如同枷锁,更是恩情,让他动弹不得。
暮色渐浓,梁山伯终于带着祝英台和银心,站在了一处低矮斑驳的院落前。
门楣上挂着“梁宅”二字匾额,字迹略显古旧,却透着几分书卷气。
院内打扫得干净,几丛秋菊在墙角静静开放。
梁山伯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娘!我回来了!”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灰色布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的中年妇人,闻声从堂屋内走出。
看到梁山伯,先是一愣,随即眼中涌出泪水:“伯儿?是我的伯儿回来了?”
“娘,是儿子回来了。”
梁山伯快步上前扶住母亲,声音哽咽。
他回头,看向僵立在门口,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祝英台和银心,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介绍。
梁母顺着儿子的目光望去,看到两个虽衣着朴素却难掩清丽气质。
尤其是祝英台那苍白而精致的面容时,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不安。
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二位是……?”
梁山伯连忙上前,有些局促地介绍。
“娘,这位是……是儿子在书院的好友,祝……祝贤弟的妹妹,英台小姐。这是她的丫鬟银心。她们……她们途经此地,暂住几日。”
祝英台感受到梁母审视的目光,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敛衽行了一礼,轻声道:“英台见过伯母。” 银心也连忙跟着行礼。
梁母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语气依旧平淡。
“既是伯儿同窗之妹,远来是客。只是寒舍简陋,恐怕要委屈祝小姐了。”
她话语客气,却带一丝疑虑。
而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后,马石如同暗夜中的磐石,沉默地注视着院内的一切,确保着那道无形的界限,不曾被逾越。
祝英台站在这虽不破败却明显清贫、气氛凝重的院子里,先前那一丝微弱的安慰瞬间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茫然与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