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高氏便面带笑意。
亲自捧着一套刚刚完工的嫁衣,在两个贴身婢女的随侍下,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那嫁衣以云锦为底,用捻金线、孔雀羽线并着各色珍稀丝线。
绣着繁复精妙的百子千孙图与鸾凤和鸣纹样,在光线下流光溢彩,华贵不可方物。
“英台,快来看看这……”
高氏含笑的话语戛然而止。
室内静谧得异乎寻常,床榻上的锦衾叠放整齐,梳妆台前空无一人。
她的目光掠过台面,台面正中端放着的一封素白信笺。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高氏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她手中的嫁衣变得沉重无比,踉跄上前,指尖颤抖地拿起那封信。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却字字如冰锥,刺得她心胆俱裂。
父母大人膝下:不孝女英台顿首再拜。
女儿自知任性妄为,罪孽深重。
然情之所钟,身不由己。
今随梁山伯远走,天涯海角,祸福自担。
自知玷辱门楣,无颜苟活于世,更无颜再见高堂。
养育深恩,唯愿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勿寻不孝女,恐增罪愆。
不孝女英台绝笔。
“哐啷——”嫁衣上的鸾凤砸在青砖地,金线勾破越罗。
高氏扶着螺钿屏风缓缓滑坐,喉间涌上腥甜。
那方素帛飘落在地,恰盖住摔碎的翡翠禁步。
“逆女!这个不知廉耻的逆女!!”
祝公远在书房的紫檀木书案被拍得震天响,上面的笔洗砚台叮当乱跳。
他面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后院的方向,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
“我祝家累世清名,竟毁于一旦!前有儿子英齐后有……她这是要我祝家满门颜面扫地啊!”
与此同时,祝英齐一阵风似的冲进前院。
“她怎敢!她眼里可还有父母兄长!可还有……文才兄!”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想起马文才此前不遗余力助他,他早已铭记于心。
此刻对比妹妹的所作所为,更是痛心疾首,只觉得一股浊气堵在胸口,无处宣泄。
“公远!这便是你平日纵容的结果!如今……如今做出这等让祖宗蒙羞的事来!你让我……让我日后如何自处?”
祝公远正在气头上,被妻子质问,更是怒不可遏,猛地甩袖,厉声反驳。
“荒谬!若非你自幼娇惯,事事依她,她岂敢如此胆大包天!慈母多败儿,古人诚不我欺!”
“你……你如今倒将过错全推于我身?”
“当初是谁说!我祝公远的女儿!自当与众不同!”
夫妻二人在一片狼藉的前厅,不顾体统地相互诘难,仆从们皆屏息垂首,恨不得隐身。
祝英齐看着争吵的父母,看着这分崩离析的家,便要向外冲。
“我去把她追回来!便是绑,也要绑回来向文才兄请罪!”
“站住!”
祝公远厉声喝止,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尚存一丝理智,颓然跌坐回椅中。
声音充满了疲惫与绝望,“人海茫茫,你往何处去寻?难道要闹得满城风雨,让所有人都来看我祝家的笑话吗?!”
一瞬间,前厅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祝公远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祝英齐猛地停下脚步,脸上是混杂着愤怒、羞愧和无处发泄的憋闷。
下人们更是噤若寒蝉。
就在祝家乱成一锅粥时。
门房进来通报!
“老……老爷,夫人,少……少爷!马……马公子来访!”
刹那间,前厅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空气凝固,只剩下几人粗重而紊乱的呼吸。
他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这简直是把他们祝家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请……快请……”祝公远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马文才步履从容地踏入厅堂,风姿清举。
他似乎对厅内诡异的气氛和狼藉视若无睹,目光平静地掠过地上的碎瓷。
而后才优雅地躬身行礼。
“小侄文才,见过祝世伯,祝伯母,英齐兄。”
他的镇定自若,与祝家的崩溃慌乱,形成了云泥之别。
祝公远嘴唇翕动,那句“贤侄”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高氏更是羞愧地别过脸去,以帕拭泪,无颜以对。
还是祝英齐,强忍着巨大的屈辱,踏前一步,对着马文才深深一揖到地。
声音沙哑沉重,带着无尽的悔恨。
“文才兄!我……我祝家对不起你!英台她……她做出此等丑事,我……我实在无颜见你!”
他想起了马文才对他的恩义,更是心如刀绞。
马文才适时地上前一步,稳稳托住祝英齐的手臂。
阻止他更深的礼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宽容。
语气温和道:“英齐兄,何出此言?不知道英台做了什么事?”
事已至此!祝英齐也不隐瞒全部说出来!
马文才一副大度模样,语气温和出言安慰。
“谁也无法预料之事,岂是世伯、伯母与兄长的过错?”
他目光扫过祝公远夫妇,言辞恳切。
“英台妹妹年少,或是一时情热,行事失了分寸。”
“虽铸成大错,令人痛心,但此刻绝非互相怨怪之时。世伯、伯母还需保重身体为上。”
他这番深明大义、反为祝家开脱的言语,如同甘泉注入干裂的土地。
祝公远夫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遭遇如此奇耻大辱。
马文才非但没有立刻翻脸退婚,厉声斥责,反而还在安慰他们,为他们寻台阶下!
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度!
祝英齐更是浑身一震,抬头看向马文才,见他眼神清澈坦荡,毫无作伪之色,想起过往种种。
对比今日妹妹的背叛与马文才的以德报怨,巨大的羞愧与感激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
“文才兄……高义!英齐……代祝家上下,谢过文才兄!日后文才兄但有所命,英齐万死不辞!”
马文才坦然承受了他这份感激与承诺,这才轻轻扶直他的身体。
温言道:“英齐兄言重了,你我兄弟,不必如此。”
他转而看向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祝公远,神色转为沉稳
“祝世伯,眼下之计,首要在于稳住局面。”
“小侄以为,对外可称英台妹妹忽染恶疾,需远赴他乡静养,暂避风头。”
“同时,需派遣绝对可靠之人,暗中查访他二人行踪,非为即刻带回,而是需确保其安全无虞,以免再生事端。”
“至于你我两家婚约……”
他略一沉吟,在祝家三人屏息的注视中,缓缓道。
“暂且维持原议,待此事风浪平息,再行商议。我马家,绝非背信弃义、落井下石之门庭。”
“好!好!一切……一切就依贤侄所言!”
祝公远此刻已将马文才视若神明,连连点头,老泪纵横。
高氏也止住了哭泣,看着马文才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