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最后一丝暖意被凛冽的北风彻底撕碎,寒冬猝不及防地降临。
一连数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朔风怒号,随即,鹅毛般的暴雪铺天盖地而下,不过一夜之间,便将尼山乃至整个会稽郡裹上一层厚厚的银装。
雪景虽美,却成了平民百姓的噩梦。
积雪压垮了无数贫苦人家的茅草屋棚,冻毙牲畜,道路阻塞,哀鸿遍野。
尼山书院内,虽屋舍坚固,学子们亦感寒气逼人。
陈子俊山长忧心忡忡,召集众学子于讲堂。
面色凝重:“诸位,天降暴雪,灾情严重,山下百姓苦不堪言。”
“我辈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岂能安坐于温暖书屋?
“现命尔等三人一组,下山协助官府救灾。”
“施粥赠药,安抚灾民,亦是体察民生疾苦之良机。”
分组很快定下。
祝英台、梁山伯与性情豪爽热忱的荀巨伯分为一组。
祝英台裹着一件镶着貂毛的锦缎披风,小脸冻得微红,却眼神坚定,立刻回房收拾了些许常用药材和散碎银两。
梁山伯穿着那件显得过于单薄的旧棉袍,外面罩着学子青衫,虽冷得微微发抖,却毫无畏缩之意,反而因能践行圣人之道而显得精神振奋。
荀巨伯则咋咋呼呼地翻出自己所有的厚实衣物,又塞了一包肉脯干粮,大声道:“放心!有我在,定不让英台和你饿着冻着!”
三人随着救灾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雪原。
目之所及,一片惨淡。
许多茅屋被积雪压塌,断壁残垣下隐约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衣衫褴褛的灾民蜷缩在临时搭起的简陋窝棚里,瑟瑟发抖,面露饥寒之色。
官府的施粥棚前排起长队,稀薄的粥水难以抵御彻骨寒意。
祝英台看得鼻尖发酸,立刻上前帮忙分发热粥。
她动作轻柔,语气温和,遇到带着幼童的妇人,还会悄悄多塞一小块干粮。
梁山伯则发挥他的耐心,帮着登记灾民信息,安抚民众情绪,口中不时引用圣贤之言。
鼓励大家守望相助,共渡难关,虽有些迂阔,却也是一片赤诚。
荀巨伯力气大,忙着帮官兵清理道路,搬运倒塌的房梁,救助被压在下面的人。
忙得满头大汗,呵出的白气氤氲了他豪迈的面容。
“老人家,喝口热粥暖暖身子。”
祝英台将一碗粥递给一位冻得嘴唇发紫的老翁,目光满是同情。
老翁颤巍巍接过,连声道谢:“多谢公子……多谢……这鬼天气,真是要了老命喽……”
一旁正在记录名册的梁山伯温声道:“老丈勿忧,朝廷与书院定会设法救济。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荀巨伯刚扛完一根木头,插嘴道:“山伯,你就别念了,赶紧来搭把手,这边棚子要塌了!”
忙碌间歇,祝英台站在雪地里,望着眼前惨状,心中沉重。
她自幼锦衣玉食,何曾真正见过这等民间疾苦?
此刻方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并非虚言。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昂贵的披风,第一次对自身的优渥生出一种近乎羞愧的感觉。
她看向不远处正费力地试图用一根木棍撬起一块塌陷墙板的梁山伯。
他冻得手指通红,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额角甚至渗出细汗。
祝英台心中一动,走过去,递给他一方干净的帕子:“山伯兄,擦擦汗,歇一会儿吧。”
梁山伯抬头,看到祝英台被寒风吹得泛红的脸颊和清澈关切的眼神,心头一暖,接过帕子,憨厚一笑:“我不累。能帮到人,心里踏实。”
然而,现实的残酷很快显露。
他们发现一处几乎被雪完全掩埋的窝棚,里面传来微弱的婴儿啼哭。
梁山伯和荀巨伯立刻徒手刨雪,祝英台在一旁焦急等待。
好不容易挖开,却见棚内一对母子早已冻僵,唯有母亲怀中那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因着母亲最后一点体温,还有一丝气息。
祝英台瞬间泪如雨下,小心地将冰冷僵硬的母亲手臂掰开,抱起那气息微弱的婴儿。
紧紧裹在自己温暖的披风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这个脆弱的小生命。
梁山伯看着那对死去的母子,又看看祝英台怀中婴儿,面色惨白,嘴唇颤抖,半晌。
才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圣人之道,何以未能……”巨大的无力感冲击着他一贯的信念。
“圣人之道救不了急!”荀巨伯红着眼睛吼道,一把夺过婴儿,“得赶紧找大夫!找暖和的地方!”
他抱着孩子,快速冲向临时设立的医棚。
祝英台抹了把眼泪,急忙跟上。
梁山伯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对死去的母子,又看向同伴匆忙离去的背影,寒风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和迷茫。
一番奔波,婴儿总算被救下,交由医棚的嬷嬷照料。
三人疲惫不堪地坐在一处避风的断墙后休息。荀巨伯拿出肉脯分食。
祝英台小口吃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忽然轻声问:“山伯兄,巨伯兄,你们说,若有一日,我们身居高位,能否让百姓少受些这样的苦楚?”
荀巨伯大口嚼着肉脯,含糊道:“那当然!等我当了将军,就让天下再无冻饿之人!”
梁山伯却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辈当更加努力才是。”
他的声音里,少了平日的书生意气,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重量。
连续数日的救灾,耗尽了几位书院学子的心力。
然而,祝英台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官府设立的粥棚里,那本就稀薄的粥水,竟一日比一日更见清汤寡水,几乎能照出人影,米粒屈指可数。
寒风中的灾民怨声渐起,孩童饿得啼哭不止。
荀巨伯性子粗豪,只道是粮食匮乏,梁山伯虽觉不妥,却也只能空自忧心,念叨些“吏治不清,苦了百姓”的圣贤道理。
祝英台却蹙紧了眉头。
她记得清楚,山长曾言官府已开仓放粮,即便雪路难行,也不该短缺至此。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中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