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书艺课上,夫子布置了临摹《兰亭集序》的作业,学子们伏案疾书,或凝神屏息,或抓耳挠腮。
马文才铺开上好的宣纸,镇纸压平,取一方古砚,慢条斯理地磨墨,动作优雅从容。
他的书法深得家学真传,笔力遒劲,结构严谨,很快便吸引了不少学子驻足围观,低声赞叹。
“马公子这笔字,真有王右军之风骨!”
“布局章法,无一不精,佩服!”
马文才面色淡然,仿佛周遭的赞誉与他无关。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着痕迹地瞥向另一侧。
只见祝英台正凑在梁山伯的案前,指着他的字迹。
毫不客气地点评:“哎呀,梁兄,你这笔‘之’字写得也太僵了!像根棍子似的!还有这里,转折要圆润些才好嘛!”
她嘴上嫌弃,眼神里却带着笑意,甚至亲自执笔,在旁边的废纸上示范起来,“你看,要这样……手腕放松……”
梁山伯听得极其认真,脸上微红,又是窘迫又是感激:“多谢祝兄指点……我、我总掌握不好力道……”
两人头挨得极近,姿态亲昵自然。
马文才眸色一沉,心中那股无名火再次窜起。
他放下笔,缓步走了过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看来祝兄于书法一道也颇有心得?”
祝英台抬起头,见是马文才,咧嘴一笑:“心得谈不上,就是看得多罢了!马兄你来评评,梁兄这字是不是欠些火候?”
她语气自然,全然没觉得让书法卓越的马文才来点评梁山伯的拙作有何不妥。
马文才顺势看向梁山伯的字。
那字迹确实稚嫩,结构松散,笔力软弱,与他自己的相比,堪称云泥之别。他心中冷笑,机会来了。
他并未直接批评,反而拿起那张纸,仔细端详片刻,语气温和得像是在鼓励:“梁兄初学,能写成这般,已属不易。只是……”
他话锋微转,似是无意道,“书法之道,虽需勤练,然家学熏陶、名师指点亦不可或缺。譬如这纸墨,若质地粗劣,纵有妙手,亦难回春。梁兄条件所限,能坚持至此,其志可嘉。”
他这话听起来句句在理,甚至带着“体谅”和“鼓励”,但 精准 地,将梁山伯字迹不佳的原因,归结于“家学”。
“条件所限”这种无法轻易改变的出身差异上。
既抬高了自身,又无声地贬低了对方,更在祝英台心中埋下“差距悬殊”的印象。
周围几个趋附马文才的学子,如王蓝田之流,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
跟着附和:“马兄说得是!有些东西啊,天生就注定了,强求不来!”
“是啊,梁兄还是把经义读好更实际些!”
梁山伯的脸色渐渐白了,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听懂了其中的意味,一种深刻的自卑和难堪涌上心头,讷讷不能言。
祝英台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她看看马文才那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又看看梁山伯窘迫的样子,再听听王蓝田那些刺耳的话,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她觉得马文才的话虽然没错,但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总有点……怪怪的。
好像是在炫耀什么,又像是在刻意划清界限。
她天性直率,心里不痛快,嘴上便直接说了出来:“马兄这话我倒觉得不全对!”
她一把拿过梁山伯那张字,指着其中一个略显生涩却笔画认真的字。
“家学名师固然重要,但我觉得真心喜欢、肯下苦功才最要紧!梁兄是写得不如你好,但他每一笔都很认真啊!比某些只会耍嘴皮子、字写得像狗爬的人强多了!”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瞪了王蓝田一眼。
王蓝田被噎得脸色发青。
祝英台又看向梁山伯,语气坚定:“梁兄,你别听他们的!我觉得你很有潜力!慢慢练,肯定能越写越好!以后我那儿还有几本不错的字帖,回头拿给你看!”
梁山伯原本灰暗的眼睛里,因她这番话,瞬间又亮起了光芒,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重重地点头:“嗯!多谢祝兄!我、我一定加倍努力!”
马文才脸上的温和笑容几乎快要维持不住!
他没想到,自己一番“体贴入微”的离间,非但没让祝英台看清差距,反而激起了她的逆反心理和对梁山伯更强烈的维护之心!
那所谓的“认真”、“潜力”、“真心”,再次轻而易举地打败了他精心设计的阶层论调!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被冒犯的怒火交织在一起,让他胸口发闷。
他看着祝英台那双清澈明亮、此刻正毫无保留地倒映着梁山伯身影的眼睛,只觉得无比刺眼。
就在这时,一向敦厚寡言的荀巨伯也忍不住开口了:“祝兄说得在理。学问之道,贵在诚心正意,勤能补拙。山伯兄的毅力,确实令我等效仿。”
连旁观的学子中也有人微微点头,显然更认同祝英台那套“真心论”。
马文才感觉自己像个精心打扮上台的戏子,却发现观众的目光早已被台下那个笨拙却真实的杂役所吸引。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嘴角重新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祝兄所言,亦有道理。是在下失言了。”
他不再多看那两人一眼,转身回到自己的案前,重新提起笔。
然而,那笔尖却悬在纸上,久久未能落下。
墨汁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他原本想用温文尔雅的方式,让她知难而退。
却不料,她的心,偏偏向着那泥泞中的璞玉。
既然如此……
马文才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他真想用更直接的方式,让那璞玉……彻底碎裂在她面前。
然而他不能,他知道那种方式只会令他前功尽弃。
休沐日,尼山书院附近的集镇人声鼎沸,喧嚣热闹。
学子们难得放松,三三两两穿梭于各色摊铺之间。
祝英台如同出笼的雀鸟,兴致极高,拉着丫鬟银心,又硬是拽上了本想温书的梁山伯,一头扎进了人流里。
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男装,动作却难免流露出几分少女的跳脱,对泥人、风车、糖画等小玩意儿充满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