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昔忽悠本初时
建安十四年 二月末 天气阴沉 心情:忆往昔峥嵘岁月“忽悠”
今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许都城头,颇有几分山雨欲来的沉闷。我独坐书房,处理着似乎永远也批不完的文书。案头那盏油灯的火苗,也跟着窗外透进来的冷风轻轻摇曳,映得竹简上的字迹也忽明忽暗。
也不知是这天气作祟,还是连日劳神,竟有些精神不济。我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那个积了层薄灰的旧木匣。那是多年前从冀州带过来的旧物,里面装的,大抵是些早已不合时宜的故纸堆。
鬼使神差地,我起身打开木匣,一股陈旧的墨纸气味扑面而来。翻捡了几下,竟摸出一卷边缘已有些破损的竹简,上面刻着的,是昔日冀州牧府的标记。
袁本初……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我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复杂的涟漪。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坐拥四州、带甲百万、天下瞩目的袁本初,如今坟头草木已几度枯荣?而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在他麾下战战兢兢、甚至还曾被他下过大狱的谋士荀公达,如今却在这许都的丞相府里,为如何委婉劝阻曹公不要给虎豹骑也配上绣花马鞍而绞尽脑汁?
想着想着,我竟忍不住嗤笑出声。若论起“忽悠”的功力,我对曹公的这些“顺势而为”,比起当年在袁绍帐下的那些操作,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温和得如同春风拂面了。
那时节,袁绍帐下谋士如云,田丰、沮授、许攸、郭图……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要想在那地方混出头,光有真才实学还不够,还得有把死的说成活的、把方的掰成圆的“口舌之功”。尤其是,你得学会如何应对袁本初那特有的“优柔寡断”和“好谋无断”。
记得有一年,并州边境有鲜卑部落扰边,声势不小。袁绍召集众人议事。田丰性子刚直,主张立即派重兵迎头痛击,“扬我冀州军威”。郭图则揣摩袁绍可能不愿大动干戈的心思,建议“遣一能言善辩者,携金帛抚之”,以示怀柔。
两人争执不下,帐内吵得不可开交。袁绍高坐其上,听着双方理由,觉得都很有道理,左手想拍板打,右手又想点头和,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眼看会议又要像以往一样,在不置可否中无疾而终。
我当时官职不高,坐在末尾,眼看这般情形,知道再不开口,这扰边之事怕是要拖延下去了。于是,我清了清嗓子,出列拱手道:“明公,丰公、图公之言,皆为国筹谋,高瞻远瞩。”
先各打五十大板,不,是先各给一颗甜枣,这是基本操作。袁绍果然把目光投向我,带着一丝期待:“哦?公达有何高见?”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忽悠”:“依攸之见,打,固然可显军威,然并州路远,劳师动众,若鲜卑人望风而逃,我师劳而无功,反损士气。和,虽显仁德,然恐夷狄贪得无厌,视我软弱,日后频频索要,反成负担。”
袁绍听得连连点头:“然则,如之奈何?”
我等的就是这句!我微微一笑,露出成竹在胸的表情(其实心里在打鼓):“攸有一计,名曰‘慑抚兼施’。可精选骑兵五千,由一员上将率领,大张旗鼓,开赴边境,但不急于接战。同时,派使者携美酒锦缎,径入鲜卑首领帐中,言:‘吾主袁公,知尔等生计艰难,特赐酒食。然边境安宁,乃双方之福。今有精骑数万,已陈兵界上,若尔等识趣,则酒肉管够;若有不轨……’”
我顿了顿,观察袁绍表情,见他听得入神,才继续道:“如此,鲜卑人见我兵威,必生畏惧;得我赏赐,又感‘恩德’。其内部必生分歧,主战主和,自相争执。我再令骑兵每日操演,旌旗招展,尘土飞扬,虚张声势。不出旬日,其必遣使请和,甘为藩属。如此,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既省粮饷,又播仁名,岂不美哉?”
这一番话,说得是天花乱坠,既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高调,又有“省粮饷”的实惠,还把“打”和“和”巧妙地糅合在了一起,完美迎合了袁绍既想展示肌肉又不想真打架的心理。
果然,袁绍抚掌大笑:“妙哉!公达此计,深合我意!就依此办!”
后来?后来好像就是派了支队伍去边境晃了一圈,鲜卑人可能也觉得没必要硬碰硬,拿了东西就撤了。反正结果是好的,袁绍很高兴,还赏了我一些东西。但具体过程有没有我说的那么“算无遗策”,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把复杂问题简单化,把不确定因素包装成“妙计”,让主公觉得一切尽在掌握——这才是“忽悠”的精髓所在。
还有一次,更凶险。那时袁绍与公孙瓒相持不下,军中粮草转运困难。有个督粮官犯了事,贪墨军粮,证据确凿。这人却是袁绍夫人刘氏的一个远房亲戚。袁绍想严办以肃军纪,又怕拂了夫人面子,左右为难。
那次是在内堂,只有几个心腹在场。袁绍愁眉苦脸地问计。许攸当时就跳出来,说必须严惩,以儆效尤。逢纪则暗示可以网开一面,小惩大诫。
我一看这局面,涉及内帷,比军国大事还麻烦。说重了得罪夫人,说轻了有损袁绍威信。我脑子飞快转动,然后缓缓道:“明公,此事攸关法度,亦涉人情。攸以为,督粮官贪墨,罪证确凿,按律当严惩,此乃毋庸置疑。”
袁绍点头。
我话锋一转:“然,明公素以仁德治下,若立斩之,恐伤天地和气。不若……明正典刑,暗施恩惠。”
袁绍好奇:“何谓明正典刑,暗施恩惠?”
我解释道:“可当众宣布其罪,革职查办,押入大牢,做出欲严办之势。然后,明公可于内宅,对夫人言明法度之重,不得已而为之,但念及亲情,已嘱狱中善待,不致受苦。待风波稍平,再寻个由头,比如大赦天下,或前线大捷之际,将其悄悄释放,赐些金银,令其还乡,永不叙用。如此,军士见法度严肃,不敢再犯;夫人感明公顾全情谊,心中慰藉;而那罪官,既受惩戒,又得生路,必感念明公恩德。岂非三全其美?”
我记得当时袁绍听得眼睛都亮了,连声道:“公达真乃解人!此计大善!”
后来那督粮官到底是被“暗施恩惠”了,还是真的被“严肃法度”了,我也不得而知。反正袁绍满意了,夫人那边也没闹,这事就算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这“和稀泥”的功夫,大概在袁绍帐下就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核心要义就是:给出一个听起来面面俱到、谁都不得罪的方案,至于具体操作细节和最终结果是否完全符合预期……嗯,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公当时觉得“此计大善”。
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我再对比一下如今在曹公麾下。曹公虽也多有奇思妙想,但雄才大略,决断力远非袁绍可比。在他手下,我的“忽悠”更多是“修饰”和“引导”,而非真正的“蒙蔽”。说起来,在袁绍那里的经历,倒像是一段艰苦却有趣的“新手村”历练了。
窗外,渐渐沥沥下起了小雨,敲打着屋檐,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将那卷旧竹简重新塞回木匣深处,合上盖子,也仿佛将那段带着几分荒诞与侥幸的岁月,重新封存起来。
不知如今在邺城(袁绍势力覆灭后),可还有人记得,当年那个名叫荀公达的年轻谋士,曾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在袁本初面前上演过一出出“化纠结为和谐”的戏码?
或许记得,或许不记得了。这乱世,人心和局势,都变得太快。
不过,那段经历倒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解决问题的方法,未必是找到唯一正确的答案,而是提供一个让最关键的人(通常是主公)觉得最舒服、最不失体面的选项。这,大概就是乱世谋士的生存智慧吧,尽管听起来有点……不那么“正直”。
我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准备继续批阅那些关于粮草、户籍的枯燥文书。只是嘴角,却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