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夕阳把“风暴”片场染成一片暖金。最后一场戏的“停”字落音时,场记吴师傅的铜铃“当啷当啷”响了两声,像给这连轴转了三天的拍摄画上了个慵懒的句号。
艾颐还维持着戏里“紫墨”攥紧衣角的姿势,眼尾那点刻意揉出来的红还没褪。戏里,她刚跟沈曼卿决裂,台词不多,全靠眼神撑着,直到身边的场务小李撞了撞她胳膊,递过半块凉透的绿豆糕:“艾颐姐,收工啦!”
她这才回过神,指尖松开时,戏服的粗布已经被攥出了几道白印。抬头望过去,道具组的人已经扛着木质的门框往仓库里走去,油漆还没干的“济世堂”招牌斜斜靠在了墙角,角落几个年轻的群演围在化妆箱旁,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今晚要不要去霞飞路听戏。
“爱颐,愣什么神呢。”阮汀筠已经卸了妆,在艾颐眼前着摆手。
艾颐顿了顿,揉了揉发酸的肩膀。“阮姐姐,怎么了?”艾颐疑惑的看着面前的阮汀筠。
“小朱她们说要去霞飞路听戏,你去不去?”阮汀筠眨着圆圆的杏眼问道。
“不去啦,连轴拍了三天,还有两天大夜戏,我要回去补觉了。”艾颐摆摆手拒绝道。
“那好吧,本来还想叫你一起的。那……我跟她们去啦。”面前的阮汀筠眼睛弯弯的调皮道。
“好。”艾颐笑着挥了挥手。
送走阮汀筠后,艾颐刚要去换衣间卸妆,就瞥见片场门口那棵梧桐树下,站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身影。
那人背着手站在树下,不时有梧桐叶飘落在身侧,他却像是没察觉,目光直直地落在片场里,准确地找到了她的方向。
是……宋程淮?
艾颐的脚步顿了顿。她跟宋程淮不算熟,只在前些天的咖啡厅里见过一次。她还记得那本微微卷边的《呐喊》,和他那从法兰西带回来的……理想。
她本想装作没看见,转身绕开。可还没等她动,宋程淮已经朝着她走了过来。他走得不快,鞋底踩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混着梧桐叶的沙沙声,倒比片场的喧嚣舒服多了。
“盛七小姐。”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温和。他抬手,拂去了肩上的一片落叶碎片,动作自然,像是在整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艾颐停下脚步,“宋先生。”她不知道他找自己做什么,心里有点发慌。
宋程淮似乎看出了她的拘谨,嘴角微微弯了弯,“想不到小时候那么娇憨,风风火火的盛七也会有拘谨的时候”,说着还从身后拿出了一个东西。那是个用蓝布包着的物件,方方正正的,看着不大,却用细麻绳仔细地捆了两道,绳结打得很整齐,像是怕里面的东西被碰坏。
“今天看你拍戏,”他把那蓝布包递过来,指尖碰到蓝布的边缘,轻轻推了推,“你演‘紫墨’和曼卿决裂的时候,眼神很亮。”
艾颐没接,只抬头看他。夕阳刚好落在他的侧脸,把他的睫毛映出一层浅金的边,他的眼睛很亮,像是盛着傍晚的星光,没有她预想中的审视或轻慢,只有一种纯粹的欣赏。
“我知道你想拍戏。”他见她不接,也不勉强,只拿着蓝布包,语气依旧温和,“你也知道,外面总有一种声音,女人抛头露面演戏,不是正经事。可我在法国的时候,见过很多女演员,她们站在舞台上,比男人还耀眼。”
他顿了顿,又把蓝布包往前递了递:“这里面是一本《玩偶之家》,我想你可能会喜欢。”
《玩偶之家》?艾颐心里一动。她在现代也读过。娜拉摔门而去的那段,她当时读得热血沸腾,觉得那才是女人该有的样子——不做男人的附属品,敢为自己活。这不正是她现在想要的。
她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蓝布包。布是细棉布,摸起来很软,里面的书不厚,却沉甸甸的。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宋程淮的指尖,他的手很暖。艾颐像被烫到似的,飞快地收回手,把蓝布包抱在怀里。
“谢谢宋先生。”她的声音有点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宋程淮看着她抱书的样子,像是怕书掉了似的,手指都蜷了起来,忍不住又笑了笑:“不用谢。我觉得,新女性就该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想拍戏,就该好好拍,不用管别人怎么说。”
“新女性”这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艾颐的心湖里。她抬头看宋程淮,他说的“新女性”好像不是……
“盛七小姐?”宋程淮见她愣着不说话,眼神里多了点疑惑,“怎么了?不喜欢这本书吗?”
“没有!”艾颐赶紧回过神,抱着书的手紧了紧,“很喜欢,谢谢宋先生。我……我一直想读这本书。”
宋程淮松了口气似的,抬手看了看腕上的银表。“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艾颐连忙摇头:“不用了宋先生,家里司机来接了,您忙您的。”不知怎的,她不想跟他走得太近……
宋程淮也不勉强,只点了点头:“那你路上小心。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如想读什么书,或者在片场遇到麻烦,都可以找我,不过我想应该也没什么人会想不开的找盛七小姐的麻烦。”
“谢谢宋先生。”她又说了一遍谢谢,这次的感谢更真诚了些。
宋程淮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往片场门口走。他的西装下摆微微吹起,叶子又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却没再拂去。艾颐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坐上了停在门口的黄包车……
片场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下老周还在锁仓库的门。晚风袭来,让艾颐心里有点发涩。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蓝布包,慢慢解开了麻绳。
蓝布里面是一本硬壳的书,封面是深棕色的,上面印着烫金的“玩偶之家”四个字。书的扉页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愿每个女性,都能找到自己的门——宋程淮赠。”
字迹很工整,带着点瘦金体的风骨,却又不凌厉,像他的人一样,温和又坚定。
艾颐摸着那行字,心里的嘀咕又冒了出来。他说“找到自己的门”,可他知道,她想找的门,到底是哪一扇吗?
老周锁好了门,走过来看见她抱着书站着,笑着说:“艾姑娘,还不走啊?宋先生人不错吧?听说他是宋公馆家的二公子,还个文化人。被他看上,以后可有福咯!”
艾颐勉强笑了笑,没说话。她抱着书,转身往自家的车走去。石板路有点硌脚,晚风把她的旗袍吹得沙沙响。
她不知道宋程淮的“支持”到底是真心还是客套,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活成“新女性”的样子。但她知道,怀里的这本书,还有书里的娜拉,会是她未来努力也是她穿到民国后一直在争取的方向。
夕阳彻底落下去了,远处的钟楼敲了七下,声音浑厚,传遍了整个沪上。艾颐加快了脚步,怀里的书,在暮色里,泛着淡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