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阁的书房,此刻安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灯花的“毕剥”声。
杜宝像一滩被抽掉骨头的烂泥,瘫在地上,身下是一滩散发着骚臭的黄汤。
他双眼翻白,嘴里吐着白沫,整个人已经彻底被恐惧这只无形的大手,捏碎了神志。
那名校尉没有理会这滩人形垃圾,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手中这本薄薄的,封皮上没有任何字迹的黑色账本给吸了进去。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呼吸越来越粗重,眼神从最开始的惊讶,逐渐变成了骇然,最后,化为了一种看史前巨兽般的敬畏。
这他娘的哪里是账本?
这分明是一本《江南官场点将录》!
还他娘的是带“击杀赏金”的那种!
“天启二年,秋。‘为’户部陈尚书贺寿,送前朝大家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仿品一幅(实为真品),折银八万两。”
“天启二年,冬。‘助’禁军张统领换防,‘劳军’银三万两,另送胡姬十二名。”
“天启三年,春。以‘水运损耗’为名,报废上等云锦三千匹,实得银二十万两。姐夫取十五万,余者,户部陈尚书二万,张统领一万,礼部李侍郎……”
校尉的手指死死按在“李侍郎”三个字上,指节瞬间发白。
礼部侍郎!那是相爷李思远的门生!
这条藤,竟然真的摸到了京城相府的根!
校尉“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感觉自己手里捧着的不是一本账,而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超级火山。
他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将账本重新包好,揣进怀里,动作轻柔得像是抱着自己刚出生的亲儿子。
“来人!”
他压低了声音,对着门外嘶吼,
“把这头猪,还有书房里所有的东西,一根毛都别放过,全部打包带走!快!”
……
王敬忠拿到账本时,是在一间临时征用的民宅里。
当那本散发着淡淡墨香和杜宝尿骚味的黑色册子,被放在他面前时,老头子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不是怕,是兴奋!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见到曙光的,近乎癫狂的兴奋!
他颤颤巍巍地翻开第一页,只看了一眼,浑浊的老眼中,瞬间爆发出两道能刺穿黑夜的精光!
“哈哈……哈哈哈哈……”
王敬忠突然仰天大笑,笑声苍凉而快意,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他笑着笑着,眼角竟流下了两行滚烫的老泪。
“圣哉!陛下!神哉!陛下啊!”
他死死攥着那本账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压抑不住的低吼,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最终化为两行滚烫的老泪,灼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
他懂了,他彻底懂了陛下那句“脱衣服”的真正含义!
他们之前查账,就像是隔着衣服给人看病,那衣服做得天衣无缝,你当然看不出里面的五脏六腑是好是坏。
而陛下,直接降下神谕:
别费劲巴拉地号脉了,直接上开膛斧!把他的皮、他的肉、他的五脏六腑,全都给老夫一件一件地掏出来,挂在太阳底下晒!看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
这本账,就是那把开了刃的开膛斧!
什么狗屁天衣无缝的账目?
什么密不透风的关系网?
在这本简单粗暴的“送礼名单”面前,统统都是纸糊的灯笼,一捅就破!
“来人!备笔墨!”
王敬忠猛地一拍桌子,整个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眼中的杀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不!不用笔墨了!”
他一把撕下账本的几页,递给身旁的亲随,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冬的冰碴子。
“照着这上面的名单,去给我抓人!”
“一个一个地抓!一窝一窝地端!”
“告诉闻人老将军,今晚,我们不查案了!”
“我们……抄家!”
……
江南的夜,注定无眠。
钱立桢的府邸,酒过三巡,气氛正推向高潮。
一群平日里人模狗样的官员,此刻都喝得面红耳赤,丑态百出。
钱立桢高坐主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顿在桌上。
他醉眼迷离地扫视着满堂宾客,遥指北方,嗤笑道:
“王敬忠?一个读了几天圣贤书,就真以为自己是圣人的老腐儒!他那点骨气,在本官眼里,一两银子都不值!”
“闻人泰?一个只知道打仗的莽夫!让他来查账,他认得清‘壹贰叁肆’吗?”
“至于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小傻子……哈哈哈,他现在恐怕还在玩泥巴呢!”
满堂哄笑,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我们又赢了”的虚假狂欢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管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声音抖得像筛糠。
“老……老爷!不好了!出事了!”
钱立桢正喝在兴头上,被人打断,顿时勃然大怒,一脚踹了过去:
“混账东西!没看到老子正和各位大人喝酒吗?天塌下来了?”
那管家被踹得滚了两圈,却又立刻爬起来,哭嚎道:
“老爷!真的塌了!城南的赵知府……被一群当兵的从被窝里拖走了啊!”
“什么?”
大厅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赵知府是钱立桢的铁杆心腹,负责帮他打点城防。
钱立桢的酒醒了一半,他皱着眉,一把抓过管家:
“你看清楚了?是哪的人?”
“黑……黑甲!是镇西军!他们说……说赵知府贪赃枉法,奉旨拿人!”
“胡说八道!”
钱立桢一把推开他,强作镇定地对众人笑道,
“各位莫慌!一定是搞错了!赵大人为官清廉,怎么可能贪赃枉法?来来来,喝酒,喝酒!”
话音未落,又一个家丁屁滚尿流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爷!完了!城西的刘县令……也被抓了!他家……他家被抄了啊!金银财宝装了十几车!”
“轰!”
大厅里彻底炸开了锅。
如果说抓一个赵知府是误会,那连刘县令也抓了,就绝对不是巧合了!
在座的官员们,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恐惧”的惨白。
他们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和自己一样的惊慌失措。
钱立桢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为……为什么?”
他喃喃自语,
“他们不是已经放弃了吗?他们没有证据……他们怎么可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第三个报信的人冲了进来,这次,他带来的消息,如同一道九天玄雷,精准地劈在了钱立桢的天灵盖上。
“老爷!锦绣阁……锦绣阁被端了!”
“杜……杜老爷……被……被活捉了!”
“哐当!”
钱立桢手中的琉璃酒杯,应声滑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摔得粉碎。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声音。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官员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在原地。
他们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从惊恐,到骇然,再到……绝望。
锦绣阁!杜宝!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布行!那是他们这个庞大贪腐集团的“财务中心”和“数据备份”!
而杜宝那个蠢货手上,握着一本……一本能让在场所有人,死上一万次的……东西!
钱立桢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仿佛能看到,王敬忠那个老匹夫,正拿着那本黑色的账册,对着上面的名字,一个一个地画着红圈。
他似乎还能听到,远在京城那个傻乎乎的小皇帝,正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用稚嫩的声音,对自己说着。
“脱……脱衣服……”
不!
是“剥……剥了你的皮!”
“噗——”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钱立桢死死捂住嘴,却还是有暗红的血丝从指缝间渗出。
他眼前的灯火与人影开始旋转、破碎,最终,世界陷入一片黑暗,肥硕的身体重重向后栽倒。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耳边传来的,是满堂官员鬼哭狼嚎般的尖叫,和府外那越来越近、整齐划一、如同死神脚步般的……甲胄碰撞声。
江南的天,真的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