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举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小机器人冲到面前，一把塞进陈浩手里。金属丝弯成的手勾住他的手指，脑袋是个圆球，关节突出来像随时会散架。
周围的人还在鼓掌，灯光慢慢暗下去，舞台上的演员陆续退场。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走开，有人拍照，有人低声聊天，笑声断断续续地飘在空气里。
陈浩低头看着手里的小东西，没说话。他用拇指蹭了蹭那颗球形脑袋，表面粗糙，像是随便捏出来的。然后他笑了。
“这不就是我嘛。”他说，“胖，还不灵光。”
苏珊听见了，也笑起来。她站在几步外，手里还转着那支用废料做的笔。娜娜站在控制台前，屏幕上的数据已经停止滚动，系统进入待机状态。卡尔蹲在地上，正把最后一个设备箱合上，咔哒一声扣紧。
“都别急着走啊。”陈浩忽然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声音不大，但刚好能让几个人听见，“灯还亮着呢，故事还没讲完。”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一块没拆的背景板。那上面印着戏剧组的海报，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星空下，抬头看天。
苏珊看了看他，坐了下来，抱着膝盖。娜娜轻轻走了过来，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卡尔迟疑了一下，也起身走过去，在陈浩旁边坐下，离得不远不近。
“刚才那个孩子……”陈浩晃了晃手里的机器人，“他知道我在基地干啥吗？修设备，搬箱子，偶尔被骂一顿。结果他做个机器人，说是‘我’。”
“但他做得挺像。”苏珊说，“圆脑袋，胖身子，关节不太协调——还挺传神。”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陈浩咧嘴。
“实话。”
娜娜轻声开口：“根据面部识别记录，该儿童连续三次参加手工课，作品主题均为‘帮助过我的人’。本次创作耗时四十七分钟，使用回收金属丝与绝缘外壳，结构稳定性低于标准值百分之三十二。”
“也就是说，费劲做的。”陈浩点点头，“还特意找了个最不像机器人的样子来做我。”
他把机器人轻轻放在地上，摆在自己正前方。灯光从侧面照过来，给它投下一道短而粗的影子。
“你们今天有啥特别记得的？”他问。
苏珊抬起头：“我在美食区看见一幅画贴墙上，没人知道是谁画的。画的是厨房，一群人围着锅，像是在煮什么东西。署名就两个字：‘我们’。”
她顿了顿：“那人没上过绘画课，平时只在后勤打杂。可他画出来了。”
“艺术这东西，本来就不归谁管。”陈浩说，“你想说就说，想画就画。又不是考试，非得打分。”
卡尔看了眼舞台方向：“舞蹈队最后那个动作，所有人躺在地上，光点一个个灭掉。排练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们改了。”
“临时改的。”陈浩点头，“摔了就滚一圈继续跳，脱队了就独舞。没人喊停，也没人慌。”
“比计划完美。”卡尔说，“节奏乱了两次，但情绪更真实。”
娜娜补充：“观众心率同步率达到峰值的时间点，恰好是即兴段落开始后十八秒。数据显示，不确定性反而增强了共情强度。”
“所以啊。”陈浩靠着背景板，仰头看天，“我们折腾这一天，不是为了多整齐，多好看。是让大家知道，哪怕在这儿，在这个没人听说过的基地里，咱们也能搞出点热乎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昨天我还因为音响接触不良被投诉。焊锡烫手，汗流进眼睛，没人搭理我。可刚才看演出的时候，我没想起来那些。”
“我看见苏珊蹲着帮小孩系鞋带。”他指着她，“你一句话没说，但那孩子后来跳得特别稳。”
苏珊没动，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笔。
“卡尔。”陈浩又转头，“你关电源的时候，一个一个检查，慢得像在供祖宗。可我知道，你是怕明天用不了。”
卡尔没抬头，但嘴角动了一下。
“娜娜。”陈浩看向她，“你记下了92.6%的满意度。数字冷冰冰的，可你把它记下来了。这不是任务吧？你是真在乎。”
娜娜的眼部指示灯微微闪了闪，颜色没变，还是暖黄。
“我们办这个节，不是为了证明谁厉害。”陈浩说，“是为了告诉自己，我们还活着，还能一起做点事。哪怕没人看，我们也热热闹闹地搞一场。”
广场安静了一会儿。
风吹过，把一根断掉的彩带卷起来，绕了半圈又落下。
娜娜忽然抬起手，指尖轻触控制台边缘。下一秒，一段音频缓缓响起。
是混剪的。
戏剧组的第一句台词：“这颗星球……还有人活着吗？”
接着是舞蹈队腕部光点划过空气时触发的音效，清脆的一道弧线。
然后是音乐组《荒原回声》的第一个铃声，像是风穿过废弃管道。
三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不长，不到一分钟。
没人说话。
掌声慢慢响起来。
不是那种热烈到炸开的鼓掌，就是轻轻地、持续地拍着手。为这一整天，为这些声音，为这些人。
陈浩没动。他看着地上的小机器人，灯光照在它身上，金属丝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它不会动。”他说，“也不会说话，脑子估计还没花生大。但它是我收到过最像我的礼物。”
他伸手，把机器人轻轻往前推了推，放在一块平石头上。正好在四个人围坐的中间位置。
“放这儿吧。”他说，“就当是……今天的纪念碑。”
苏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支废料笔还在指间转着。她没再说话，只是把笔尖朝上，轻轻插进地面的缝隙里。
卡尔双手搭在膝盖上，盯着舞台的方向。灯光已经调得很低，只剩几盏环形灯还亮着，照出一片暖色区域。
娜娜站在原地，机身微微倾斜，进入低功耗状态。她的数据记录已完成，系统提示音无声闪过。
陈浩靠着背景板，闭了下眼，又睁开。
远处还有人在拍照，笑声断断续续。一个工作人员走过，看了眼这边，没打扰，默默绕开了。
“其实吧。”陈浩忽然开口，“我以前觉得这种活动就是走形式。领导要政绩，群众凑热闹，完了就散。”
他笑了笑：“但现在我觉得，走形式也行。只要有人认真走，走着走着，就成了真的。”
没人接话。
夜风又吹了一下，彩带轻轻晃了晃。
娜娜的指示灯依旧亮着，暖黄色，稳定。
苏珊看着那支插在地上的笔，笔身微微颤动了一下。
卡尔慢慢吐出一口气，肩膀松了下来。
陈浩低头看了看手心，之前握调度板太久，留下一道浅痕。他搓了搓，没管它。
他抬头，看着头顶残存的灯光。
“明天也不知道干啥。”他说，“反正今天，值了。”
他伸手，把身边最后一瓶没喝完的水拿起来，拧开盖子，倒在石头边上。
“给你喝一口。”他对小机器人说，“辛苦了。”
水渗进地面，消失不见。
他重新坐好，没再说话。
广场的灯还亮着一部分，人群走得差不多了，但没人急着离开。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孩子跑过，手里拿着发光的玩具，笑着冲向宿舍区。
风停了。
彩带垂了下来。
娜娜的数据终端轻微震动了一下，自动保存了最后一段环境录音。
苏珊伸手，把地上的笔拔出来，轻轻放在机器人旁边。
卡尔站起身，活动了下肩膀，又坐了回去。
陈浩打了个哈欠。
他揉了揉脸，看着眼前这片安静的广场。
灯光下，那只手工机器人静静地立在石头上，金属手勾着光，像在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