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的午后阳光总是格外刺眼,白未然眯着眼睛,视线穿过熙攘的人群,定格在那个靠窗的座位上。
张鹤帆又一个人坐在那里吃饭。他的背影挺直却孤单,周围喧嚣似乎与他毫无关系。白未然捏了捏手中的笔记本,深吸一口气,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这里有人吗?”她问道,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响亮些。
张鹤帆抬头,眼神里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轻轻摇头。
那是白未然第一次主动接近张鹤帆,却不是因为她被这个沉默寡言的男生吸引。事实上,她正在写一部以张鹤帆为原型的小说,而她的读者,是那些暗恋张鹤帆却不敢靠近的女生们。
“你知道吗?他喜欢吃城南那家包子铺的鲜肉包,每天早上都会绕远路去买。”
“他看书时会不自觉地用手指卷头发梢。”
“他左手写字,但打球用的是右手。”
白未然的小说细节丰富,在女生间悄悄流传,甚至有了个秘密代号——《帆影》。她为此不得不持续接近张鹤帆,收集更多素材。
那天放学,白未然照例跟在张鹤帆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她已经这样“陪”他回家两周了,从一开始的远远尾随,到如今能与他并肩而行。
“今天数学测验最后那道题,你是怎么解的?”白未然小跑两步跟上他的步伐。
张鹤帆略微放缓脚步,从书包里掏出草稿纸,简洁地写下一个公式。
“就这么简单?”白未然惊讶道。
“题目有陷阱。”他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声音低沉却清晰。
白未然急忙记下这个细节——张鹤帆总能一眼看穿题目的陷阱。她的读者会喜欢这个设定。
走到岔路口,张鹤帆忽然停下脚步:“你每天都绕远路回家?”
白未然一时语塞,脸上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呃,我、我喜欢这条路上的梧桐树。”
张鹤帆没再追问,但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日子一天天过去,白未然的小说越来越受欢迎,甚至有人开始付费订购最新章节。她不得不更加努力地观察张鹤帆,记录他的一举一动。
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天与张鹤帆同行的时光。他会偶尔因为她说的某个笑话而微微扬起嘴角,会在过马路时不经意地护在她外侧,会在雨天分享他那把巨大的黑伞。
有一个雨夜,伞面向她倾斜了许多,张鹤帆的右肩被雨水淋得湿透。白未然注意到这一点,心里莫名一紧。
“你的肩膀湿了。”她小声说。
“没关系。”他回答得简短,却让白未然第一次因为收集素材而感到愧疚。
那天之后,白未然的小说更新速度慢了下来。她笔下那个完美的男主角开始有了瑕疵,变得更为真实——他会因为熬夜复习而有黑眼圈,会在打篮球时失误,会在食堂点到他讨厌的苦瓜时皱眉头。
读者们的反馈却更加热烈:“这样的他好真实!”“好像离他更近了!”
然而白未然内心的不安与日俱增。特别是当她注意到张鹤帆看她的眼神渐渐有了温度,而她发现自己也开始在意他是否开心时,那种负罪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该坦白了,她无数次想。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敢想象张鹤帆知道真相后的反应,更不敢面对那些期待更新的读者。
事情败露的那天来得猝不及防。
白未然和往常一样与张鹤帆结伴回家,她叽叽喳喳地打探着他童年的趣事。张鹤帆却异常沉默,对她的问题大多以单音节回应。
“不好意思啊,我是不是问的太多了?”白未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拽了拽他的袖口。
往常这个动作会让张鹤帆放缓神情,但今天他刻意忽视了白未然手上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打印册子。白未然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写的小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这东西是你写的吗?”张鹤帆眉头微蹙,脑袋歪向一边,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白未然的脸瞬间煞白,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接近我也只是为了写这东西吗?”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白未然根本不擅长掩饰,只能硬着头皮干巴巴地认了:“对不起,我——”
“你靠近我不是因为喜欢我吗?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张鹤帆猛地甩开白未然拉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远。
白未然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手中的笔记本突然重得让她无法拿起。
那天后,白未然再也没有写过小说,也不敢再去找张鹤帆。她试图道歉,但张鹤帆彻底避开了她。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点挽留,这份不动声色的沉默,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两个人之间。
毕业那天,白未然在人群中寻找张鹤帆的身影,只想说一声对不起。但她最终没能鼓起勇气,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接过毕业证书,身影挺拔如松,却再也不会向她转过头来。
多年后,白未然已经成为一名小有名气的记者,她的文字依旧细腻动人,只是再也不写虚构故事。
“未然,这个案子你跟进一下。”主编将一份文件放在她桌上,“张鹤帆律师,现在业内最炙手可热的金牌律师。他刚赢了一场备受瞩目的大案,却拒绝所有采访。听说你们是校友?”
白未然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接过文件,封面上是张鹤帆的照片。岁月将他面容雕刻得更加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炬,西装笔挺地站在法庭外,被一群记者围在中间却气场凌人。
“我们...不熟。”白未然低声说。
“试试看嘛,说不定看在校友情分上会破例呢?”主编鼓励道,“这可是个大独家。”
白未然几次推脱未果,最终在主编的坚持下,硬着头皮接下了任务。
她发给张鹤帆律师事务所的邮件石沉大海,电话也总是被助理挡下。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
“白记者?”那个低沉的声音即使经过电波转换,也依然熟悉得让她心悸,“我是张鹤帆。听说你想采访我。”
白未然握紧话筒,指节发白:“是、是的。如果您不方便——”
“明天下午三点,我的办公室。”他干脆利落地定下时间,然后挂断了电话。
白未然愣在原地,不敢相信他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次日下午,她提前十分钟到达张鹤帆的律师事务所。整层楼装修简约而奢华,落地窗外城市景观尽收眼底。前台小姐确认身份后,微笑着引领她走向一间办公室。
“白记者,请进。”张鹤帆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白未然推开门,看见他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如昔。他转过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示意她坐下。
采访进行得出乎意料地顺利。张鹤帆专业而克制地回答每一个问题,既不刻意回避,也不过多展开。白未然渐渐放松下来,专注于记录和提问。
“最后一个问题,”白未然看了一眼提纲,“是什么让您选择了律师这个职业?”
张鹤帆沉默了片刻,目光变得深远:“因为我相信事实和真相的重要性。无论是法律还是生活,都需要有人为真相发声。”
采访结束,白未然关闭录音笔,整理器材准备离开。
“就这么走了?”张鹤帆忽然开口,“不多叙叙旧?老同学。”
白未然僵在原地,心跳如鼓。她抬起头,对上张鹤帆深不可测的目光。
“我...我以为你不想再与我有任何交集。”她老实说。
张鹤帆站起身,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威士忌,递给她一杯:“那是以前。现在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白未然接过酒杯,手指微微发抖:“对不起,张鹤帆。当年的事,我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该利用你来写小说,更不该欺骗你的感情。”
“只是这样?”他挑眉,语气难以捉摸。
“还有什么?”白未然困惑地问。
张鹤帆从书架底层抽出一本精心保管的打印册子,封面上赫然是《帆影》两个大字。白未然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本小说。
“你居然还留着?”她喃喃道。
“我读了很多遍。”张鹤帆平静地说,“最初是出于愤怒,想知道自己到底被怎样地利用了。后来则是好奇,为什么有人能如此细致地观察另一个人,笔下的人物比真实还要真实。”
白未然低下头:“我只是把看到的写下来而已。”
“只是这样吗?”张鹤帆翻到某一页,“这里写男主角‘每当看到那个总跟着他回家的女孩笑得眼睛弯弯,就会觉得雨天也不再那么讨厌’。这是我从未说出口的感受,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未然愣住了:“我...我猜的。为了剧情需要。”
张鹤帆又翻到另一页:“这里写他‘故意放慢脚步等她跟上,享受她在一旁叽叽喳喳的感觉’。这也是你猜的?”
“文学创作需要一些想象——”白未然试图解释。
“那这个呢?”张鹤帆直接读出一段,“‘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天放学的那段路,期待看到她蹦蹦跳跳地跟上来,头发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这是他枯燥生活中唯一的光亮。’这也是虚构的?”
白未然无言以对。那些她以为是自己虚构的情节,难道都是真实的?
张鹤帆靠近一步,声音低沉:“白未然,你笔下写的不是冷冰冰的观察对象,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写下了我从未说出口的感受,捕捉到了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告诉我,如果你只是利用我,怎么会写得如此真实?”
白未然抬起头,眼中已盈满泪水:“我不知道...我以为那只是创作的需要。我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当真?”张鹤帆接话道,“没想到我会因为书中的描写而相信你是懂我的人?没想到当我发现真相时,会觉得被背叛的不只是感情,还有灵魂?”
“对不起。”白未然哽咽道,“我真的不知道这对你伤害这么深。”
张鹤帆长叹一口气,语气忽然柔和下来:“多年后重读,我才意识到,或许你写下的不只是表面的观察。也许你笔下那个男主角的内心独白,不只是你的想象。”
白未然困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可能比我自己更早看清了我的感情。”张鹤帆直视着她的眼睛,“而你是否也在这个过程中,投入了一些自己未曾察觉的真实情感?”
办公室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城市喧嚣隐约可闻。
白未然回想起那些与他同行的日子,那些她以为只是为了收集素材的时光。她记起自己为何会注意到他淋湿的肩膀,为何会刻意记下他微小的喜好,为何在他沉默时感到不安,为何在他微笑时心跳加速。
也许,她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对他产生了超越创作需要的感情。
“我...”白未然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张鹤帆抬手制止了她:“不必现在回答。但我有一个条件,作为这次独家采访的交换。”
“什么条件?”
“把我们的故事写完。”张鹤帆认真地说,“这次,不要只写一半。写完男主角发现真相后的愤怒与失望,写完他多年后重读时的恍然,写完他们重逢的这一刻。”
白未然怔怔地看着他:“你愿意让我写你的故事?”
“我们的故事。”张鹤帆纠正道,“但这次,我要做第一个读者。而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笑意,“我要确保结局是圆满的。”
白未然的心跳忽然加速:“你认为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张鹤帆走近她,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就像她小说中写过无数次的动作那样。
“那就看白记者的笔如何写了。”他低声说,距离近得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但作为男主角,我建议给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窗外,夕阳正好,一如多年前他们一起回家的那些傍晚。而这一次,白未然终于有勇气写下真实的结局——不只是为了读者,更是为了自己,为了那个她曾细心观察却不敢承认爱上的男孩。
也许最好的故事,从来不需要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