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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正盛的时节,沈南意总是坐在巷子口老槐树下的那张石桌旁。

石桌冰凉,哪怕入了夏,也沁着一股散不去的冷意。桌上永远摆着那套白瓷茶具,杯身薄得能透光,他戏称为“吹弹可破”。他沏茶的手势很讲究,水温、时辰、高冲低斟,一套流程下来,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他身上那半旧不新的警服格格不入的雅致。

王霄颐通常来得很迟。脚步声先在幽长的青石板巷子里响起来,不紧不慢,然后人才转过巷角,露出一张总是带着点宿醉未醒般倦怠的脸。他看见槐树下的人,脚步也没快上几分,只嘴角懒懒一勾,算是打过了招呼。

“又来蹭我的茶?”沈南意头也不抬,正将沸水注入壶中,茶叶舒展,发出极轻微的簌簌声。

“顺路。”王霄颐在他对面坐下,身体往后一靠,眯着眼看头顶筛落下的细碎阳光,“你这杯子,”他屈指弹了弹面前那只薄瓷杯,发出“叮”一声清响,“也太浅了,一口就没了,敬什么来日方长?”

沈南意斟茶的动作没停,七分满,不多不少。水汽氤氲上来,柔和了他过于清晰锐利的眉眼。“巷子也太短,”他声音平缓,接了下句,“几步到头,走得到白发苍苍?”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什么笑意,却又像是同时被某种无形的痒意搔了一下,各自别开眼,端起茶杯。

茶是明前龙井,沈南意不知从哪弄来的好货色。香气清锐,入口微涩,回甘却绵长。

王霄颐一口饮尽,像喝白开水。他其实品不出什么好坏,只是贪图这一点短暂的、被茶香包裹的宁静。沈南意瞥见他牛饮的模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只又替他斟上一杯。

空气里浮动着槐花的甜香,和茶气缠在一起,闷得人有些透不过气。远处隐约有市声,但被高墙窄巷一滤,传到这儿,只剩下一点模糊的背景音,反而更衬得这一隅寂静。

他们之间的话总是很少。常常就是一个沏,一个喝。偶尔聊几句,也是不着边际。

王霄颐会说昨晚打牌又输了几个钱,巷口那家铺子的老板娘嗓门越来越大,吵得他睡不安生。沈南意大多听着,有时从鼻腔里嗯出一声,表示知道了。他很少说自己的事。那些追捕、线索、危险,都被他严严实实地压在那身警服下面,一丝风声也不漏。

但王霄颐能感觉到。某些午后,沈南意指尖会沾着极淡的烟草味,不是他平时抽的那种。有时他斟茶时,袖口会不经意地往上缩一小截,露出手腕上一道新鲜的擦伤,或是眼底掠过一抹难以捕捉的疲色。

王霄颐从不问。他只是在那天,会多坐一会儿,把那一壶无论好坏、滋味总归是苦的茶喝得一滴不剩。

有一次,王霄颐来得特别晚。天色已经昏沉,槐树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扭曲地爬在灰墙上。沈南意还坐在那里,茶壶里的水早已凉透。

“还以为你不来了。”沈南意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有点事耽搁了。”王霄颐坐下,声音有些发沉。

那天的沈南意似乎也有些不同。他盯着石桌的纹理看了很久,忽然没头没尾地说:“要是哪天,这巷子走完了……”

王霄颐心里莫名一突,打断他:“走完就换条巷子走。哪条不是路?”他扯出个笑,带着惯常的嘲意,“还是你这尊大佛,就只肯待在这棵槐树下?”

沈南意抬眼看他,目光很深,像结了冰的潭水。半晌,他极淡地笑了一下,笑意却未抵达眼底。“也是。”他不再说下去,重新烧水,沏茶。

水沸的声音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尖锐。

那之后,王霄颐有好几天没去。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总梗着点东西,不痛快,又无处发作。他刻意从巷子另一头绕路,避开那棵槐树,避开树下可能坐着的人。

直到一场急雨过后,空气清冽得发甜。他鬼使神差地,又踱了过去。

沈南意还在。好像他永远都会在那里。

石桌边积着一小洼雨水,倒映着破碎的槐树枝桠和天空。沈南意正用杯盖拨弄着浮沫,听见脚步声,抬了下眼。

“还以为你死外头了。”

“你都没死,我哪敢抢先。”王霄颐坐下,语气冲得很。

沈南意没接话,递过来一杯茶。温度正好。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却不像往常那样令人安心。王霄颐几杯茶下肚,那股无名火反而越烧越旺。他盯着那只薄得过分的白瓷杯,忽然开口,语气又冲又硬:“我说真的,沈南意,你就不能换个大点的杯子?这玩意儿喂鸟呢?敬酒都不够,还敬茶?来日方长?屁!”

沈南意握着自己那只杯子,指尖微微用力,骨节有些发白。他看着王霄颐,眼神静得可怕。“巷子也太短,”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扔出来的冰碴子,“走不到白发苍苍。”

那句话砸在地上,几乎能听见回音。

王霄颐猛地站起来,石凳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一声。“谁他妈要跟你走一辈子?”他冷笑,自己也不知道这火气从何而来,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堵得发慌,“喝你几杯破茶,还真喝出交情了?”

沈南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雨水从槐树叶尖滴落,啪嗒一声,砸在他肩头的警服上,洇开一小片深蓝。他垂着眼,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几片茶叶,很久,才极轻地说:“是啊。”

他承认了。承认得如此轻易,反而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王霄颐所有虚张声势的怒火。

王霄颐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看着沈南意低垂的眉眼,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急速下坠,而他连抓住的机会都没有。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脚步声在湿漉漉的巷子里响得空洞。

他再也没有去过那棵槐树下。

秋天的时候,巷子里关于沈南意的传言渐渐多了起来。有人说他立了大功,要高升了,调去省厅。也有人说他惹了不该惹的人,上次的行动出了大纰漏,差点连累整个队。

王霄颐在饭馆里、牌桌上,断断续续地听着,从不搭腔。他只是喝酒,越喝越凶。

有一次醉得厉害,他踉跄着走到巷口,看见槐树叶已经落了大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着灰白色的天空。石桌边空荡荡的,积了一层枯黄的落叶。

他站了很久,直到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想,明天,明天带瓶酒去找他。妈的,用那破杯子喝也行。

但他没有明天了。

夜里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无声无息,覆盖了整座城市。

王霄颐是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的。宿醉未消,头痛欲裂。门外站着两个穿着警服的陌生人,年轻的脸庞被冻得通红,表情是刻意压抑后的肃穆。

“王先生吗?……沈南意同志……牺牲了。”

那几个字眼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进来,模糊,失真。王霄颐愣愣地看着他们开开合合的嘴,脑子里嗡嗡作响。牺牲?什么意思?

他跟着他们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雪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地方不大,布置得简单到近乎肃杀。正中央停着一具棺木,盖子打开着。里面没有他预想中的那个人,只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警服,深蓝色的布料,金黄色的肩章,冰冷,板正,空荡荡地撑起了所有的形式。

周围似乎有很多人,低语,啜泣,但他什么都听不清。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套衣服上,试图从那上面找出一丝一毫属于沈南意的痕迹——一道熟悉的褶皱,一点无意中沾染的茶渍,任何能证明他曾存在过的东西。

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只是一套衣服。一个符号。一个被掏空了所有内核的、冰冷的意义。

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解释着什么……任务……毒枭……掩护队友……引爆……找不到……

声音断断续续,飘忽不定。王霄颐像一尊冻僵的雕像,只是站着,看着那一片虚无的蓝。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那肃穆的棺木,掠过那些陌生的、哀戚的面孔,最终落在角落一张椅子上。那里放着一套他极其熟悉的、白瓷胎薄至极点的茶具。一只壶,两只杯。干干净净,冷冷清清。

它们不该出现在这里。它们属于槐花盛开的午后,属于氤氲的茶香,属于那些无聊又尖锐的斗嘴。

他仿佛又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刻意装出的嘲弄:“这玩意儿喂鸟呢?敬酒都不够,还敬茶?来日方长?屁!”

然后另一个声音,平静,却像命运本身一样冰冷确凿:“巷子也太短,走不到白发苍苍。”

原来那不是玩笑。那不是矫情。那不是午后闲来无事的无病呻吟。

那是预言。是谶语。是他们亲手为自己写下的、一字不差的结局。

他以为无穷无尽、可以肆意挥霍的午后,他以为浅薄得盛不下任何郑重承诺的茶杯,他以为短暂得只是人生里微不足道一段的巷子……就是他们的全部。

而他们,在那茶香氤氲的午后,早已用最不经意的方式,将仅有的一点“来日方长”和“白发苍苍”,玩笑般耗尽。

告别早已完成。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刻。

胸口那里忽然传来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不是撕心裂肺,而是某种彻底的掏空,仿佛他整个人从内部被彻底瓦解,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空壳,立在着惨白肃穆的灵堂里。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雪光,警服的深蓝,瓷器的惨白,交织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光网,将他牢牢钉死在原地。

后来是怎么离开的,他全然不记得。只记得雪一直下,无声无息,覆盖了来路,也覆盖了去路。

春天再次蹒跚而至。巷子口的槐树又抽出新芽,嫩绿得刺眼。

王霄颐戒了酒。他开始自己学着沏茶。买的是普通的茶叶,用的也是最普通的杯子。他坐在窗边,看着水汽慢慢蒸腾,试图复原记忆里的那个温度和香气。

总是差一点。水温不是高了就是低了,茶叶放得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喝进嘴里,总是苦的,涩的,没有那份悠长的回甘。

他再也没有去过那张石桌。有时路过,远远瞥见,石桌边总是空着,落满了灰尘和槐花。好像从来就没有人在那里长久地等待过,没有过行云流水的冲泡手势,也没有过那些意有所指、却终究被时光碾碎的字句。

仿佛一切只是一场被阳光和茶香烘得过于温暖的幻觉。

清明那天,他又泡坏了一壶茶。茶叶放得太多,苦得难以入口。他端着那只粗瓷茶杯,怔怔地看着窗外。

阳光很好,亮得晃眼。巷子里有小孩跑过,笑声清脆。

他忽然想起那个午后。槐花甜腻的香气。沈南意低垂着眼睫,专注地往那只薄得透明的杯子里斟茶,七分满,然后推到他面前。

水汽氤氲,模糊了彼此的眉眼。

那么普通的一个午后。普通得让人以为,往后余生,尽是此光景。

王霄颐慢慢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着的、浑浊苦涩的茶水。

窗外的春光很好,只是,再无人与他共饮那一盏迟来的、再也泡不出味道的春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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