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还在桌上滚着圈,陈三槐没去捡。他盯着影子的头顶,那偏了二十度的角度像根歪掉的指针,指向供桌、屋顶、还有他自己后颈发凉的那一块。
脚底的黑块已经不热了,反而开始发麻,像是有东西从里面往外长根须。
他刚想动,屋顶“咔”地一声裂开。
不是木头断裂的声音,更像是纸被撕开——一张巨大的黄裱纸被人从上头硬生生扯出一道口子。接着,一支笔尖泛着暗红光的判官笔,从裂缝里缓缓探出,像探头的蛇。
笔尖一抖,墨线垂落,在空中凝成字:**欠债三千七百文,逾期一日加罚三百。**
字没落地,陈三槐后背就烧了起来。皮肤底下像有人拿烙铁在写,一笔一划都钻心。他咬牙没叫,左手往桌上一扫,三枚铜钱弹起,砸向屋顶裂缝。
铜钱撞上那层看不见的屏障,“当”地反弹回来,一枚砸中算盘,珠子乱响。
判官笔顿了半秒,继续写。
第二行字浮现:**盗用阴司信用额度,私设影子账户,罚金五千文。**
陈三槐猛地掀翻供桌,木板哗啦倒地,挡住视线。他缩到墙角,额头抵着冰冷砖面,右手摸到袖中剩下的七枚铜钱,指甲盖磕了磕桌角,数得极慢。
“一、二、三……”
头顶传来轻微的“沙沙”声,像老鼠啃纸。
他知道那支笔没停。它在等他抬头,在等他慌,在等他开口求饶。
可他不能动。脚陷在砖缝里拔不出来,影子又静得反常,连风吹衣角都不带晃一下。这地方已经不是他的屋子了,是别人账本上的一页,随时能打叉勾销。
他闭眼,舌尖顶住上颚,用力一咬。
血雾喷出,撞上半空墨迹,发出“滋”的轻响。那行字抖了抖,淡了一瞬,又重新凝聚。
但这一耽搁,笔锋偏了半寸。
陈三槐喘了口气,抹了把嘴角血沫,刚想说话,门被踹开了。
林守拙冲进来,怀里抱着一大捆桑皮纸,肩上还挂着一串朱砂符线。他头发比昨夜更乱,鞋上沾着泥,一看就是连夜赶工。
“我扎了个防弹的。”他把纸堆往地上一摔,“你先穿上。”
陈三槐看着那团纸,没动:“防弹?”
“纸扎铠甲,第十三变‘金缕玉甲’。”林守拙抽出图谱翻到一页,手指点着图纸,“百年桑皮打底,往生钱贴面,朱砂走脉络,穿上去能反弹三成阴力攻击。”
他说着,手一抖,整套纸甲腾空而起,在空中自动折叠成型,落在陈三槐面前。
银灰底色,红纹缠绕,肩甲如鳞,护心镜上还画着太极八卦。
看着挺唬人。
可月光从破屋顶照下来,洒在铠甲上不到三分钟,那纸就开始自己折边、卷角、收缩。
“啪叽”一声,整件铠甲塌成一团,摊在地上。
陈三槐低头一看,差点呛住。
那是条儿童纸尿裤,印着卡通青蛙,两侧松紧带还自带响声功能,一碰就“啪叽”响。
林守拙脸都绿了:“不可能!材料没错,手法也没错!”
他扑过去扒拉那尿裤,从夹层掏出一小叠皱巴巴的纸钱——是他自己攒了十年没烧的私房钱。
“我加点功德试试。”
他把纸钱塞进尿裤内层,掐诀念咒。纸尿裤微微发烫,重新展开,恢复成铠甲形态,只是肩甲还是青蛙脑袋,腰带位置多了个“嘘嘘指示箭头”。
“勉强能用。”林守拙咬牙,“穿上吧,总比裸着挨写。”
陈三槐没推辞,脱下道袍,套上这玩意儿。纸甲贴身时有点凉,但确实压住了后背灼痛。他刚系好松紧带,头顶判官笔又动了。
墨线再次落下。
“啪叽!”左侧松紧带弹起,挡下第一道笔锋,墨迹被吸进纸面,化作一道焦痕。
“啪叽!”右侧也弹了一下,第二道冲击被卸掉大半。
林守拙咧嘴笑了:“还真管用!”
话音未落,整栋房子开始渗血。
不是真的血,是朱砂。墙缝、地板、梁木,全冒出细小的红珠,像出汗。空气中浮起一股铁锈混着旧账本的味道。
判官笔悬在半空,笔尖暴涨三寸,墨光转为深黑,准备启动加罚程序。
陈三槐刚想说话,屋门“轰”地炸开。
不是被撞开的,是被人从外面用遥控器点开的——一个老头抱着智能机顶盒,身后跟着十二个穿戏服的纸人偶,排成梅花阵走了进来。
太爷爷。
他穿着改良款唐装,脚踩回力鞋,脖子上挂蓝牙耳机,手里攥着一把荧光扇子。
“跳起来!”他吼了一声,按下遥控。
机顶盒音箱爆出音乐,调子是《贵妃醉酒》,但节奏被改成电子舞曲,鼓点密集,前奏一起,纸人偶齐刷刷扭胯摆手,唱词也变了:
“欠债不还天理难容——
三槐快把香火补足——
阴德不够广场来凑——
今晚跳完明天还够——”
十二个纸人动作整齐,步伐精准,脸上油彩在月光下反光,眼神却空洞得吓人。
更邪的是,每唱一句,墙上那些朱砂血珠就退一分。催债单上的字开始淡化,判官笔剧烈震颤,笔杆发出类似打印机卡纸的“咯咯”声。
太爷爷一边指挥舞蹈队形,一边抽空瞪陈三槐:“你看看你!影子都开户了还不烧香?我收藏的京剧票友会费都被扣光了!”
陈三槐张了张嘴:“我不是……”
“别解释!”太爷爷挥手打断,“跳完这支舞,抵三千文。下次再犯,我让你太奶奶的纸人出来跳《嫂子嫂子》!”
话音落,最后一个音符炸响,纸人集体转身,抬手比出爱心,齐声高唱:“记得补香火呀——!”
嗡的一声,整间屋子的朱砂痕迹全消。
判官笔顿在半空,墨光熄灭,缓缓缩回屋顶裂缝。那道黄裱纸般的裂口也一点点合拢,像伤口结痂。
屋里安静下来。
纸尿裤铠甲还穿在陈三槐身上,两侧松紧带耷拉着,刚才连续弹射十几次,现在一碰就“啪叽”漏气。
林守拙蹲在地上捡图纸,脸色不太对。
“这图纸……”他低声说,“我昨晚明明画的是铠甲,怎么折着折着就变成尿裤了?”
他翻到图谱背面,发现原本空白的页脚,多了一行小字,墨迹新鲜:
**“第十三变修正案:防御优先级下调,育儿功能升级。”**
下面还盖了个章,印着“阴司民生保障部”。
林守拙盯着那章看了两秒,把图谱塞回怀里,抬头对陈三槐说:“我得回去查查,是不是有人动了祖传图谱。”
他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停下:“那尿裤……别脱。它还能挡一次。”
门关上。
太爷爷收起机顶盒,纸人偶自动叠成小方块,飞回盒子里。他拍了拍陈三槐肩膀:“下次再让我替你还债,我就让她们跳《最炫民族风》。”
青烟一闪,他人没了。
屋里只剩陈三槐一个人。
他坐着,纸尿裤贴在腿上,道袍补丁沾着朱砂碎屑和纸灰。左眼闪过一行字:**临时减免三千文(舞会抵扣)**。右眼又开始流泪,一滴一滴落在膝盖上。
脚底的黑块还在,但温热感已经爬到了小腿。
他低头看影子。
它趴在地上,轮廓清晰,头部偏转角度不知何时回到了正常位置,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窗外月光照进来,斜斜切过地面。
他抬起手,摸了摸纸尿裤上的青蛙图案。
那眼睛,刚才好像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