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冷却液在地面洇开,像一滩坏掉的电路板焊锡。陈三槐蹲着,指尖戳了戳那湿痕,没弹起来,也没蒸发——这玩意儿连阴气都不认了。
他把桃符残渣从鞋垫里掏出来,已经半融,边缘卷曲发黑。锡纸屏早被泡成糊状,孙不二最后那条“香炉醒了”的警告,现在听来像个过期的系统通知。
“行吧。”他把残渣塞回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去,“反正功德这东西,本来就是分期付款。”
他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北斗七星的补丁少了一块,露出底下黄褐色的旧棉絮。他没管,转身就走,驴车还在城隍庙后头啃纸元宝,得赶在天亮前把装备弄齐。
林守拙的铺子亮着灯,纸扎的灯笼挂在门口,光是冷白色的,照得人像刚从冰箱里捞出来。门没锁,他推门进去,看见老头正用铜丝拧纸人的脊椎,嘴里哼一段老调子,调子歪得厉害,但陈三槐听出来了——太爷爷收藏的那盒京剧磁带,b面第三首。
“你听这个?”他问。
“顺口。”林守拙头也不抬,“昨夜梦里有人唱,我就记住了。”
陈三槐没接话,从怀里摸出梧桐树洞里抠出来的地图——一片泛黄的树皮,上面浮着几个光点,像被紫外线照出来的霉斑。
“黄海冷涡区。”他说,“得下水。”
林守拙停下动作,铜丝在指尖绕了三圈,咔地折断。
“避水符全废了。”他说,“科技污染,符纸连水汽都扛不住。”
“我知道。”陈三槐把右眼闭上,再睁开,一滴泪正悬在睫毛上,发着暗红的光,“用这个导航,能定位沉船。”
老头盯着那滴泪,半晌,叹了口气:“行,给你扎身潜水服。往生纸打底,铜轴关节,香炉供氧。头盔加‘通阴镜片’,再刷太爷爷那罐桐油。”
“钱?”
“先记账。”林守拙冷笑,“你爹欠的冥钞还没还清。”
三天后,黄海某处。
陈三槐穿着纸扎潜水服下潜,外层桐油在深海压强下泛出青铜光泽,像一具刚出土的陪葬俑。氧气来自胸口的小香炉,烧的是特制冥香,一缕青烟顺着呼吸管钻进头盔,闻着像烧糊的《往生咒》复印纸。
光点越来越近,海底沙层突然塌陷,露出半截锈蚀的船体,舰桥上还能辨出俄文编号:cccp-6。
“苏联沉船。”他嘀咕,“太爷爷还挺会挑地方。”
船舱门被海藻缠死,他用哭丧棒碎片撬开,棒头错字版的往生咒在幽蓝手电下闪了两下,像是在抗议。通道内壁长满发光苔藓,照出一地碎瓷片和发黑的皮鞋。
保险柜在底舱,嵌在钢板墙里,门上刻着两道凹槽——一道插槐木令,一道要系结。
他从怀里取出槐木令,缺了个角。又摸出王寡妇给的发丝结,乌黑,缠着半片褪色的红绳,是他小时候偷看她晾衣服时,她塞进他口袋的。
“阴媒结。”他嘟囔,“合着我从小就被算计了。”
两样东西嵌入凹槽,柜门咔地弹开。
里面没有金条,没有珠宝,只有二十个铁箱,箱面刻满梵文,文字不是静止的,而是像虫子一样缓缓蠕动。头盔上的通阴镜片自动启动,翻译出第一行:
“十万战俘头骨,炼砂九吨,换陈氏三代阳寿续命。”
他盯着那行字,没动,也没喘。
第二行浮现:“功德非天赐,乃人骨所铸。”
他伸手摸了摸铁箱边缘,指尖蹭到一道刻痕,极小,像是用针尖划的:KL-6。
“KL……”他低声念,“孔门生?”
话音未落,舱外传来一阵摩擦声,像是无数节肢在金属上爬行。
他抬头,通道尽头的海水开始浑浊,一团黑影缓缓逼近,接着是第二团、第三团——数十头巨 squid 挤进船体,触手覆盖着暗色甲壳,头顶珊瑚角呈倒“孔”字形,排列整齐,像被统一刻上去的。
“六道轮回……”他把铁卷塞进防水符纸包,三张避水符贴在舱壁,结界撑起的瞬间,黏液已喷到面前,腐蚀性极强,纸服肩部当场焦黑冒烟。
香炉噗地熄了。
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钉入结界节点,勉强维持三秒。趁这空档,扯下通风管盖板,钻了进去。
身后,海怪的触手砸在结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像有人在敲铁棺材。
管道狭窄,他爬得慢,纸服破损处开始渗水,冷得像有人往骨头缝里灌冰碴。爬到一半,听见下方传来爆炸声——他引爆了潜水服内置的哭丧棒碎片,声波震得整艘船都在抖。
一只海怪被炸断触手,断口喷出黑液,溅到他头盔上。他瞥了一眼,液体凝固后,显出半枚生辰八字的印记,墨色浓重,笔锋凌厉。
“癸酉年……”他认出来了,“七月初七。”
和红绳上的日期一样。
他没多看,继续往前爬,直到看见上方透出微光——是海面。
浮出水面时,天刚蒙亮,远处有渔船的轮廓。他趴在礁石上,把铁卷包紧紧抱在怀里,右眼又开始发烫,那滴泪悬着,迟迟不落。
他抬手摸了摸头盔,通阴镜片裂了道缝,但最后一行翻译还残留在上面:
“KL-6:深海采泪,月圆启动。”
他把镜片抠下来,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去。
渔船靠近了,船头站着个穿防水服的人,朝他挥手。
他抬起手,想回应,却发现指尖发黑,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腐蚀了。
渔船驶近,那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是张黑子,夜巡鬼差,但脖子上多了道缝合线,像是刚被拼起来。
“三槐。”他咧嘴一笑,声音带着电流杂音,“陆离判官让我来接你。”
陈三槐没动。
张黑子从怀里掏出一张湿透的通行证,递过来。
“你驴的。”他说,“它现在在奈何桥直播卖香烛。”
陈三槐盯着那张证,防水墨迹下,编号末尾写着:KL-6-04。
他伸手接过,指尖擦过证件边缘,一滴血落在上面,迅速被吸干。
张黑子的笑容没变。
陈三槐把证件塞进怀里,慢慢站起身,海水从纸服破口处流尽,露出底下已经开始发黑的皮肤。
他最后看了眼沉船方向,海面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渔船马达轰响,他站在船尾,右眼的泪终于落下,砸在甲板上,滋啦一声,烧出一个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