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寡妇拎着三斤黄裱纸站在门口,风从她背后灌进来,吹得账本哗啦作响。
陈三槐没接话。他盯着供桌上的那本赊阴铺账册,原本只是泛黄卷边的普通纸本,此刻却像被火烤过似的,边缘微微翘起,纸面浮出一层金光,像是有人往墨迹里掺了碎金箔。
他右眼开始渗水。
不是泪,是那种带着碱味的液体,顺着鼻梁滑下去,滴在账本封面上。水珠没散,反而往字缝里钻,像在读。
账本动了。
一页页自动翻开,笔墨自行书写,不是记账,而是列债。
“陈三槐·欠阴兵怨气:999,999,999单位。”
字是红的,写完一行,下一行动了,又添一笔:“利息按日复利,逾期未还者,三界纸钱贬值一成。”
陈三槐伸手去合,指尖刚碰封面,账本猛地一震,腾空而起,悬在半尺高处,纸页翻飞如翼。他右眼的水越流越多,视野里突然多了些东西——无数红丝从账本四角射出,扎进墙壁、地面,最粗的一股直通后山方向。
他认得这玩意儿。
上一章在古墓里,他看见壁画阴兵列阵,甲胄刻名,掌心还接过一面写着“代天执令”的旗子。那时他以为是祖宗托梦、血脉认主,现在看来,更像是签了张没细看条款的贷款合同。
他从袖子里抽出槐木符,压住账本四角。
符纸刚落,金光一颤,账本不动了。红丝却没断,反而更亮,像通了电的电线,在空中微微震颤。
“行吧。”他说,“拿我当Atm机,还得收跨行手续费。”
他翻出林守拙前些日子塞给他的《阴阳折纸七十二变》残本,书页发脆,第十九页撕得参差,像是被什么活物啃过。他把账本纸面凑近光下一照,纹理与残本书页几乎一样,都是那种用牛眼泪和纸灰反复捶打的冥纸,专用于“养灵”。
“难怪。”他嘀咕,“这本子不是记账的,是存怨的。”
账本封面底下,浮出一行小字:“令出即行,债亦随行。”
他右眼的水滴得更急,视野里红丝突然一抖,后山方向传来一声闷响,像是百万只脚同时踏地。
王寡妇把黄裱纸放在桌上,没走。“你刚才说的往生路由器,”她声音压低,“要扎多久?”
“等账本别先把我扎成路由器。”他抹了把脸,把槐木符收进香囊,“得找林守拙。”
林守拙来得比想象快。
他推门进来时,手里还捏着半截没吃完的纸扎包子,腮帮子鼓着,看见悬空的账本,一口全咽了,噎得直翻白眼。
“你这本子,”他咳出一小片纸渣,“养出账灵了。”
“啥叫账灵?”
“就是债养出的精怪。”林守拙绕着账本走一圈,伸手想碰,账本突然翻页,哗啦一声,纸页间浮现出三张人脸——是赊阴铺早年烧掉的纸扎童男,眉眼依稀可辨。
其中一张嘴一张,吐出四个字:“我们替你还过债。”
林守拙退半步。“它吞了祭品,还记住了名字。这不是纸扎,是债器。”
陈三槐低头看自己破布鞋,脚趾从洞里露出来,沾着泥。“能烧吗?”
“烧了它,你欠的怨气全反弹,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三界通货膨胀。”
“那封?”
林守拙从怀里摸出一叠百年桑皮纸,泛青发脆,是纸扎世家用来封灵的材料。两人合力把账本裹了三层,又用朱砂画了镇符贴在四角。
刚包好,账本就在纸包里动了。
纸包泛黄,边缘浮现血字:“三日内,平百万阴兵之怨,否则——三界纸钱崩盘。”
林守拙脸色变了。“它认得‘怨’字,不认‘封’字。”
陈三槐蹲下,用指甲盖磕了磕算盘珠子。珠子弹起来,撞上屋顶,又落回桌面,排成“999”字样。
“我什么时候欠了这么多?”他问。
“你拿令旗的时候。”林守拙低声,“统帅百万阴兵,不是白当的。他们饿了三十年,怨气早够填满十八层地狱。你一接令,债就转你头上。”
“那旗子谁刻的?”
“第十九变。”林守拙盯着账本,“不是把活人变纸人……是把‘执念’折进纸里。你太爷爷的执念是守陵,你的执念是还债。账本拿这个当燃料。”
账本突然挣脱桑皮纸,腾空而起,纸页翻飞,发出尖利人声:“三日之内,平百万阴兵之怨,否则——三界纸钱崩盘。”
声音像极了太爷爷托梦时的语调,低沉、沙哑,带着点洛阳口音。
陈三槐抓起算盘砸过去。
珠子弹上屋顶,又落下来,在空中排成“999”字样,然后散开。
账本悬浮不动,封面缓缓浮现一个血字——“还”。
他咬破手指,在封面上写“赊”字,想以掌柜身份夺回控制权。血字刚成,账本纸面一吸,字被吞了进去,反写出一个更大的“还”字,金光暴涨,照得满屋通明。
林守拙抬手挡光,眯眼看着账本背面。
那里浮现出一片虚影:万人坑上空阴云密布,百万阴兵抬头望天,齐声低语:“债主……来了。”
影像一闪即灭。
账本缓缓落回供桌,金光退去,纸面恢复泛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三槐右眼的水终于止住。
他低头看香囊,里面还有最后一把纸钱残屑,混着槐木令的碎渣和冷却液金斑。他全倒出来,攥在手里。
“它说三日。”他说。
“它没说怎么还。”林守拙摇头,“怨气不是钱,不能烧纸就清。”
“但能转移。”陈三槐抬头,“上一章在古墓里,我看见王寡妇的蓝布衫挂在石柱上,油纸伞倒插在供桌裂缝里。她人不在。”
林守拙皱眉:“你是说……她早就进过那地方?”
“不止。”陈三槐把纸屑摊开,用指甲盖轻轻一拨,“这些灰,和道袍补丁一模一样。北斗七星的布片,烧过一遍,还能再烧一遍。”
账本突然又动了一下。
不是飞,是震。
封面底下,又浮出一行小字:“债主已至,还期将尽。”
王寡妇站在门口,手里黄裱纸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她没弯腰捡。
而是盯着账本,声音很轻:“你让我扎的往生路由器……要连哪个服务器?”
陈三槐没回答。
他低头看自己脚上破布鞋,鞋底沾着一块灰粉,是昨夜从古墓带回来的。灰粉在他掌心自动排成三列,间距一致,像操练过的兵阵。
他右眼又开始渗水。
水滴在鞋面上,腐蚀出一个北斗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