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幽蓝色的火焰,在冯清山的瞳孔中跳跃不息。
他猛地转头,视线再次落在林昭身上。
这个少年甚至还带着几分孩童特有的清瘦,衣袍袖口处沾着些许煤灰。
冯清山忽然明白了。
林昭献出的,根本不是什么投名状,而是一个他无法拒绝的选择。
一个选择是,将这泼天的功劳连同这个少年一起吞下,然后独自面对背后可能隐藏的一切未知风险。
另一个选择是,与这个少年结成盟约,共同分享这块足以让任何人一步登天的蛋糕。
而那所谓的“简化版”织机图纸,就是林昭递过来的第一份诚意——他在主动分割利益,将最烫手、最引人注目的织机图纸推到台前,推给自己。
而他自己,则带着真正的核心“白煤”之法,隐于幕后。
冯清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
“来人!”他声音略显嘶哑,“速去请魏知府到此!封锁院落,任何人不得靠近!”
一炷香后。
魏源匆匆赶来,心中忐忑不安。
当他踏入院中,看到那座奇怪的炉子,感受到那股纯粹惊人的热力,再看到冯清山脸上那复杂的神情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魏大人,不必拘礼。”冯清山亲自上前,扶住要行礼的魏源,拉着他进入厢房。
房门被心腹从外面紧紧关上。
赵恒靠在角落,屏住呼吸。
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神明棋局的凡人,连呼吸都怕惊扰了这盘棋。
房间内,三人落座。
气氛比之前公堂上更加凝重。
“林昭,”冯清山率先开口,声音恢复了镇定,但仍带着几分沙哑。
“本官问你,你方才所言,将'白煤'之法与'简化版'织机图纸一并献上,是何深意?”
这是最后的试探。
魏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弟子。
林昭却坦然迎上冯清山的目光。
“回大人的话,并无深意,只是就事论事。”
“完整的织机图纸,工效十倍,结构过于复杂,非顶尖大匠不可仿制。
且此物已落入明德社之手,若此刻将完整图纸公之于众,无异于直接向他们宣战,必会引来疯狂反扑。”
“而学生改良的简化版图纸,工效是旧织机的三到四倍。”
林昭的声音清晰而有条理。
“这个效率,足以让天下织户恢复生计,吃上一口饱饭。同时,又与明德社手中那十倍效率的织机拉开了差距,形成高低之别。”
“如此,既能缓解市场冲击,安抚流民,又不至于将那幕后黑手彻底逼到不死不休的境地。
一高一低,一官一私,市场反而能更快达到新的平衡。”
冯清山和魏源同时目光一凝。
缓冲!
他们瞬间明白了林昭的用意。这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战略缓冲,为他们消化吸收“白煤”这份更大的利益,争取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那白煤呢?”冯清山追问。
“白煤,才是破局的关键。”
林昭抬起头。
“大人只看到了布业之乱,可曾想过,那些因此破产的商户,失业的织户、漕工、力夫,何止百万之众?他们流离失所,才是动摇国本的真正祸根。”
“改良织机,只能救活织户。但白煤的推广,却能催生一个全新的,比江南布业更加庞大的产业链。”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
“北地的黑煤要挖出来,得有矿工。挖出来的煤要运到各地,得有船夫、车马。到了地方,得有人制作成蜂窝煤,又得有人贩售……”
他抬起头,看向冯清山。
“大人,这一条产业链上,能养活多少人?”
“这个全新的行当,足以吸纳所有因此次风波而失业的百姓,甚至还远远不够。”
“届时,民怨自消,流民归业。旧的布行倒了,新的煤行却站了起来。
于国,税赋大增;于民,生计有望。这,才是学生献给大人的真正解决方案。”
魏源瞠目结舌。
冯清山的呼吸都为之停滞。
一个完整的,从技术到产业,从安民到国策的宏伟蓝图,被这个少年用最平静的语气,清晰无比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这哪里是什么解决方案?
这分明是在废墟之上,画出了一座新城的图纸。
“所以……”
林昭看向已经完全被镇住的两位朝廷大员,顿了顿,才缓缓开口。
“学生以为,此事若要成,需有官府统筹。煤引、开采、制作、贩售……若各自为政,必生乱象。”
他抬眼看向冯清山。
“不知大人可否考虑,设立专门机构,统管此事?”
冯清山眼神一凝:“你是说……”
“煤务总局。”林昭轻声说出这四个字。
“而冯大人您,以都察院御史之尊,手握圣上密旨,彻查江南乱局,正是发起此事的最佳人选。”
“魏大人治下的荆州府,可作为天下第一个试点。一旦功成,此乃开万世之基业。”
林昭微微躬身。
“至于学生……不过一介秀才,偶得奇思,将此法与图纸献于大人,为朝廷分忧,乃是分内之事。”
“如此一来,冯大人手握'蜂窝煤'和'改良织机'两大定国安民之功,足以向圣上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
“魏大人,则拥有了实实在在的惊天政绩。”
“而学生,也从一个可能被当做乱源的嫌疑之人,变成了为国献策的有功之士,得以洗脱嫌疑,继续安稳求学。”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
“这是一场三方共赢的牌局,不知二位大人,可愿入局?”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厢房内,只有三道粗细不同的呼吸声。
魏源看着自己的弟子,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高看林昭,却发现自己看到的,始终只是冰山一角。
而冯清山,只是盯着林昭,看了许久。
最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我巡查江南,一路只知用刀,斩奸除恶。”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服。
“而你……却在废墟之上,给本官画出了一座新城。”
“林昭,本官……小看你了。”
冯清山沉默良久,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他想起了北地边关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士卒,想起了每年因运送木炭而耗费的巨额军费,想起了那些冻死在戍边路上的民夫……
他缓缓起身,看着林昭,声音里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郑重。
“林秀才,若此事能成,你便是大晋的功臣。本官……代那些将士,谢过你了。”
说罢,他微微颔首。
这一个颔首,已是极重的敬意。
一场足以掀翻江南,让无数人头落地的滔天大祸,就这样被林昭用鬼神莫测的手段,巧妙地转化为了一场三方共赢的政治盟约。
冯清山随即做出决断:“此事干系重大,本官会亲自上奏。
奏折之上,会将所有功劳归于'圣上英明,朝廷有道',只会提及荆州有一秀才,'偶得奇思,献策有功',为你请赏,但会最大程度地淡化你的名字。”
他看着林昭。
“在你真正成长起来之前,藏得越深,越好。”
林昭躬身:“学生,多谢大人爱护。”
赵恒靠在墙边,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见过祖父在府中议事,见过父辈们在书房里谈论朝局,那些被他视为智谋化身的长辈们,此刻在他脑海中的形象却变得模糊起来。
他忽然想起,林昭今年才十一岁。
十一岁。
他在十一岁的时候,还在为能不能射中靶心而沾沾自喜。
而林昭,已经在用一盘棋,改变整个大晋的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