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处不知名的幽深。
这里没有匾额,只有两尊褪了色的石狮镇守着门户。
雅间内的中年人,那位在苏州听雨轩与林昭会面的灰袍先生,此刻正恭敬地垂手而立。
他的面前,隔着一道绘有山水孤舟的屏风,一道模糊的人影安坐其中。
“他真是这么说的?”
屏风后传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
“回青主,一字不差。”
灰袍先生的声音里,依然残留着那日被震撼后的余韵。
屏风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灰袍先生甚至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
许久。
“呵……”
一声轻笑从屏风后传来,打破了死寂。
“好一个为国效力。”
“好一个强者掌之。”
青主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玩味的赞赏。
“传令下去。”
“将林昭从清除名录,移入甲字号观察名录。”
“命江南各处眼线,撤销对吴县的一切监视与渗透。不仅如此,还要暗中为其扫清障碍。
他要读书,就让他安安稳稳地读。他的科举之路,我不希望看到任何意外。”
“是!”灰袍先生躬身领命。
“至于那份图纸……”
“立刻分发至社中各处工坊,不计成本,全力生产!
我要在一年之内,让新造的布匹,铺满大晋的每一个角落!”
“这孩子说得对,这等利器,是该由我们来执掌。他给了我们名正言顺的理由。”
“这天下布业的规矩,既然他递了刀,那就由我们来定!”
一道命令,如滚石下山,驱动着名为明德社的庞大机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效率轰然运转。
……
一场商业上的大地震,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大晋王朝。
从北方的幽州,到南方的岭南,从中原的腹地,到西陲的边镇。
一种名为新造的布匹,仿佛一夜之间,出现在了各地的布行货架上。
其质地之优良,远胜旧布。
其价格之低廉,更是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原本需要一两银子才能扯上一匹的棉布,如今三百文钱就能拿下。
无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百姓,第一次用几百文钱,就给全家换上了一身足以御寒的新衣。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到处都是百姓们不敢置信的欢呼与议论。
他们不知道这背后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博弈,他们只知道,这个冬天,似乎没有往年那么冷了。
而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那个被江南商界誉为布业盟主的九岁神童,却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吴县,织造公会总部。
林昭召集了所有核心成员,包括张德才,以及苏家派来的几位大管事。
“我意已决。”
林昭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一年后便是乡试,时不我待。
自今日起,我将辞去公会一切职务,闭关潜心苦读,备战科场。”
“公会今后的一切事务,由张德才与苏家代表共同组成的管理委员会,全权负责。”
话音落下,满堂皆惊。
“东家!”
张德才第一个跳了起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这怎么行!公会离了您,就像大船没了舵手啊!”
苏家的几位管事也面面相觑,满心忧虑。
他们亲眼见证了林昭是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整个江南布业玩弄于股掌之间。
在他们心中,林昭才是织造公会的定海神针。
他这一走,公会的前路,瞬间变得迷雾重重。
林昭抬手,压下了众人的议论。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他的目光平静而坚定,扫过每一个人。
“公会的章程与规矩早已定下,你们只需按部就班。况且,有苏家作为后盾,又有何惧?”
他看向张德才,语气温和了些许。
“德才叔,你跟了我最久,该学的,不该学的都看在眼里。也是时候独当一面了。”
张德才嘴唇翕动,眼眶泛红,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晚,深夜。
苏州,苏家本宅。
密室之中,只有林昭和苏远山两人,相对而坐。
林昭将自己献图明德社的全部计划,以及背后的深层考量,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苏远山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了许久,才缓缓送到嘴边。
“你……你竟敢与虎谋皮,还……还成功了?”
苏远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终于明白,自己还是小看了眼前这个九岁的孩子。
将足以灭族的滔天大祸,硬生生扭转成了一步登天的阳谋!
“苏伯父过誉了。”林昭神色平静,“不过是行险一搏罢了。”
“好一个行险一搏!”
苏远山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明白了。”
“明德社挟新织机之力,必将以本伤人,横扫天下。我苏家与江南织造公会,若与之硬抗,无异于螳臂当车。”
“你抽身而出,是想让我苏家……为你守住这江南新造的基业?”
“不止。”林昭摇头。
“明德社求量,我们便求质。他们用低价布匹占领底层市场,我们就用苏家的百年信誉,将江南新造打造成独一无二的奢侈品牌,专攻高门大户,甚至是宫廷贡品。”
“他们吃肉,我们喝汤,甚至……能喝到最肥美的那碗汤。”
苏远山的眼睛,骤然亮起!
他瞬间明白了林昭的布局。
这是一条全新的,避开与明德社正面冲突,却能攫取更大利润的通天大道!
“我苏家,必将全力配合!”苏远山斩钉截铁地说道。
“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伯父帮忙。”
林昭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我要将归无咎老先生,周桐,以及那三十名核心大匠,连同工坊里最重要的那套东西,秘密转移出吴县。”
苏远山一怔:“转移?去哪里?”
“荆州府。”林昭的目光深邃如夜。
“我恩师,魏源的地盘。”
苏远山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瞬间明白了林昭的终极后手。
林昭交给明德社的,是图纸,是鱼。
而那套能最高效、最精准制造出所有核心零件的工业母机,那座真正的渔场,他自始至终,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这才是他安身立命,未来足以与明德社再次博弈的……终极底牌!
三日后。
一辆朴实无华的青布马车,悄然驶出了吴县的城门。
车里,只有一个身着儒衫的少年,手捧书卷,安静地读着。
窗外,是因他而风云变幻的江南。
车内,是他即将踏上的,通往权力中枢的科举青云路。
金蝉已脱壳。
这盘以天下为棋盘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