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他如雷贯耳,前阵子在豫州城里被传得神乎其神,先是妖人,后是活菩萨,一出出的,比戏文还热闹。
“让他进来。”刘承风向后靠在椅背上,他倒要看看,这群不安分的读书人,又想唱哪一出。
片刻后,裴云程一袭青衫,缓步而入。
他比传闻中更显瘦削,但那份家学渊源涵养出的书卷气与清贵风骨,却愈发沉静。
他脸上没有半分居功的傲气,甚至比寻常士子躬身更深。
“学生裴云程,见过府尊,见过诸位大人。”他行礼周到,不卑不亢。
刘承风审视着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裴公子不在书院里苦读圣贤文章,来这俗务缠身的衙门做什么?莫非是觉得前番功劳不够,特来向本官请赏的?”
这话带着刺,堂下几名官员的脸上立刻泛起若有若无的讥诮。
裴云程却仿佛未闻,他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厚实的图纸,双手奉上。
“学生不敢。本社近日整理过往测绘所得,偶得一份关于桐柏县水患的治理浅见,自知浅薄,仍斗胆呈予府尊参详,或对地方有些许裨益。”
刘承风心中不屑,但还是示意衙役接过来。
图纸在长案上徐徐展开,满堂官员下意识地凑上前去。
只看了一眼,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被掐住了。
那哪里是图,那分明是把整个桐柏县的山川河道,按着比例缩小后,直接拓印在了纸上!
何处山势险峻,何处土质疏松,哪条支流湍急,哪片洼地泥泞,都用不同的笔触和符号标注得清清楚楚。
更让他们心神俱震的,是图纸旁的另一份文书——治理方案。
没有空泛的之乎者也,全是实打实的条陈。
第一步,于卧牛山南麓开掘引流渠,长三百丈,宽三丈,深一丈二,估需民夫三百人。
第二步,于落马坡废弃山坳处,筑土石坝,引水汇流,以为临时蓄洪之用,估需石料、木材几何。
第三步……
条理清晰,环环相扣,严谨得让人头皮发麻。
最致命的是最后一页的预算。
“开渠引流,征民夫三百,供伙食三日,需米二十五石,盐三斤……修筑堤坝,购木料、石料……”
“总计:估需纹银二百七十两。”
一名户房的老吏员看到这个数字,捏着胡须的手猛然一抖,几根胡子都被扯了下来。
他刚刚还在为府尊下令筹措的三千两治水银愁白了头,结果人家一份能根治水患的方案,连十分之一都用不到?
而且这预算做得极细,米价按市价八钱一石,盐价、工具损耗,甚至连民夫的草鞋钱都算了进去。
这不是拍脑袋想出来的数字,这是一分一厘算出来的账!
这哪里是在治水,这简直是在凭空变钱!
整个后堂死一般的寂静,他们看着那份方案,感觉自己这几十年的官,都当到了狗的肚子里。
刘承风几步从堂上冲了下来,一把夺过那份方案,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
他的目光在图纸和文书上飞速移动,起初是审视,随即是错愕。
他猛然抬头,死死盯着裴云程:“这……当真是你们经世社所为?”
裴云程再次躬身,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微末小事:“回府尊,此乃经世社全体同仁一年多来格物致知的心得,不敢称功,只为践行所学,学以致用。”
他牢记林昭的叮嘱,刻意隐去了那个名字,只提经世社。
功劳是集体的,荣耀也是集体的,绝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成为众矢之的。
刘承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这个平静的年轻人,又低头看了看手里这份重逾千斤的方案,久被俗务压抑的雄心与抱负,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什么天灾,什么无计可施!通天的阶梯就在眼前!
“好!”刘承风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满堂文书簌簌跳动,“好一个经世社!”
他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光彩,指着那份方案,对满堂属官低吼道:“都看清楚了!这就是办法!传我将令,即刻照此方案施行!钱粮、人手,本府一力承担,若有差池,唯我是问!”
言罢,他转向裴云程,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裴公子,此事实在干系重大。本府想请你,不,是请经世社,委派能人亲往桐柏县,从旁协理,你看如何?”
这已经不是商量,而是请求。
裴云程心中一动,他知道,林昭所预想的那个局面,来了。
他稳住心神,压下翻涌的情绪,再次深深一揖到底。
“学生,遵命。”
这一日,经世社之名,第一次以官方文书的形式,从豫州府衙传出。
不再是街头巷尾的传说,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官府委任。
走出府衙,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裴云程抬头望向南方,那里是林昭离去的方向。他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林昭,你看到了吗?
风,已经从豫州,吹起来了。
近一个月的颠簸之后,车轮下的土地似乎变得绵软起来。
一股混着水汽与腐殖土气息的微风,从车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黏稠而温润地拂过林昭的脸颊。
这独属于荆州府的潮气,让他那因长途跋涉而紧绷的身体,终于无声地松缓下来。
三年了。
他依旧蜷在角落,扮演着那个怯懦瘦弱的小厮。只是那双透过车帘缝隙望向窗外的眼睛里,沉淀着与九岁年纪不符的深沉。
三年的时光,故乡的景物依旧,但归来的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被迫远走的孩童。
车队的速度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前方官道上,横着一道简陋的木栅栏,几个歪戴帽子的官差倚在那儿,懒散地盘查着行人。
“停下,停下!哪来的车队?”一个满脸横肉的官差头目,提着裤腰带晃了过来。
他手里的腰刀挂在腰间,与其说是兵器,更像个装饰品。
那双三角眼在十几辆马车上扫视,目光里的贪婪几乎要化为实质,黏在车上的货物上。
“奉府尊之命,近来荆州地界有流寇出没,所有商旅,一律开箱严查!”他嗓门洪亮,官腔十足,“把货都卸下来,查验!”
队伍里,几个伙计面色一紧。
这套路谁看不懂,查流寇是假,找茬要钱是真。